大公子高澄走进来,他头发束得极利落,只插着一根素面玉簪子。身上一件极普通的黑色常服,一副自在闲适的样子。他依旧是容色绝丽,只是眉宇之间去了浮躁气,添了斯文气。若不是深知他的人,此刻根本看不出来,大公子也是嗜杀成性,剑出必见血的大将。
“不许说。”里面隔着帘子传来元仲华又急又窘的声音。
阿娈笑着看了看低垂的帘笼,走上来在高澄耳边低语了几句,便辞了出去。
高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但是阿娈转述的,母亲书信里的意思他是完全听明白了。
阿娈一出去,屋子里隔着帘笼里外都静了下来。山风过处,只听到屋外的松涛阵阵。高澄慢步走过来,一点没犹豫地掀开帘子走进来。一眼看到那一抹娇俏的淡绯色背影。元仲华正背对着他立于窗前,听到夫君走进来的声音,元仲华立刻转过身来,满面的惊惶,不知所措地看着高澄。就在她转身之际,插在发髻上的一支金流苏也跟着划过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拂在元仲华鬓边,惊艳了高澄的双眼。
元仲华看到高澄一双极美的深绿色眸子不愠不火地瞧着她,倒好像自己被烫到了一样,又赶紧转头去瞧屋角一只陶瓶里那几朵淡紫色的菊花。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娄夫人的意思,只是元仲华因为讶然而仓促无措,不知如何面对;而高澄却准备顺水推舟,就便行事。
和正室夫人元仲华圆房,这肯定是早晚的事。既然母亲这么吩咐了,又殷殷相盼他能有一个嫡子,这也未尝不可。高澄心里当然知道这个嫡子的重要。既然他已身负驱逐天子的恶名,那么和元氏帝裔无疑有了裂痕。如果身为帝裔的冯翊公主元仲华,作为正室夫人生育嫡子,必然会修复裂痕。这个嫡子与如今的大魏皇帝元善见有甥舅之亲,也必定会让他与元氏宗室重新修好。而这样一个嫡子的份量,在他的父亲大丞相高欢心里也一定是不容忽视的。若论对大丞相高欢的了解,当然是嫡妃娄夫人最知深他。
娄夫人的一封书信,这本身也表明了她的态度。娄夫人是希望她的长子复位的,希望他将来会作为父亲的继承人执掌高氏到手的权柄,继续把高氏推上更高的顶峰。
元仲华不知道高澄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那么专注地瞧着她,让她心里慌张极了。
自从离开洛阳,到了晋阳,上了腾龙山,住进漫云阁,其实他们很少在一起。高澄潜心读书,而他的书房与她的住室相距并不远。只是他们却并没有常见面。大部分时间,她也只是独自一人。
高澄不再犹豫,何况元仲华的慌张也早就搅乱了他的心,让他有一种许久不曾再有的冲动。他走上来,与她不足盈尺,忽然一把抢过来她还握在手里的丝帛,顺手抛于一边。元仲华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搂进自己怀里。他的双唇已经落在她的唇上。他们许久许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
而此时在高澄的心里蓦然豪气干云。失落低迷了许久的心情在这一刻瞬间情绪高涨。他似乎又找回了那个曾经意气丰发、胸怀天下的自己。此时的他心中阴郁一扫而空,不再怀疑自己,也不再满身重负。似乎抓住了最美好的东西,找到了最完美的自己,因此他要一直保持下去。如果是别无选择,如果没有退路,那么他就必须斗志昂扬地坚持下去。
在他的逐渐放纵之中,元仲华紧张而僵硬地抓着高澄两肩衣裳的十指也渐渐松懈下来,无力地依偎在他怀里。
“郞主,崔先生说黄门侍郎崔公从邺城来,求见郎主。”帘子外面忽然响起阿娈的声音,非常低缓轻柔,显然是怕打扰了帘内一双人。可见她也是迫不得已。只是现在日头高照,对帘内人来说时机并不合宜。崔先生是对崔暹的敬称,也由此可知大公子高澄对崔暹的看重。“黄门侍郎崔公”显然便是指崔暹的叔父崔季舒,只是他不能直呼叔父名讳,阿娈传话也遵照他的原话罢了。
帘子里的人必然是听到了,但是没有回话。阿娈只是静静伫立,没再多说什么。
高澄正要更进一步的关键时刻被打断了节奏,先自己慢慢镇定下来,这才发现怀里的元仲华颤抖得厉害,甚至明显心跳如鼓,身子虚软,还有羞窘不可言状,只是伏在他肩头不肯抬起头来。高澄搂紧了她的腰,抚着元仲华的背,在她耳边低语,“等我……下官去去就回。”
难舍难分地分开那一瞬间,元仲华额上发丝在高澄面颊拂过。高澄此时已定下心来,放开元仲华,不急不慌地慢步走出来。看了阿娈一眼,却什么都没说便出去了。
阿娈看着郎主走出屋子,走到月台边下了石阶,便转身挑帘子进来。
冯翊公主元仲华竟伏身于窗边低泣,几乎是泣不成声,面颊洇湿。
阿娈大为讶异,忙过来扶着夫人坐下,才敢缓缓问道,“殿下怎么了?是大公子慢待了殿下?”
元仲华摇摇头,半天才渐渐止息,已经是双目通红,声音略有嘶哑地道,“若是一辈子在这里不出去才好。”
元仲华是敏感多思的人,事事都在心里多番思量,必要丝丝缕缕理个清楚,想个明白才作罢。娄夫人书信催子嗣本是好事,只不知道元仲华又如何伤感致此。阿娈也没有想明白,只能慢慢劝慰道,“郎主对夫人一片赤诚,夫人何必如此伤心?”
这话在元仲华听来完全文不对题,只是她也没再多说什么。
漫云阁中渡过的这些日子其实高澄一直都在静心读书。而大公子的书房距离夫人元仲华的寝居枕霞阁并不远。从朝露亭下山走不多久的一处山脊上,枕霞阁东侧上首位置,突兀而出一座攒尖顶亭子般的小舍,屋小只如一亭,三面环窗,一面是门,题名“天一斋”。
从远处看,天一斋丝毫不起眼,只有那几条又长又翘的飞檐极尽优美之态。其实里面更不起眼,屋子小得几乎只容一人行止坐卧。倒是屋子外面也似枕霞阁一般有个大大的月台。站在月台上依栏杆眺望,连自己都觉得仿佛置身悬空,如天上之人。往远处看总是苍山连绵,云雾蒸腾,更让人不知身在何处。
从小便被父亲明定为继位人的世子高澄,战场上勇猛无人能敌,朝堂上骄矜不可一世,但自从被废这几个月以来,就硬是能忍下性子来在这小屋之中闭门读书。
候在月台上的崔季舒和崔暹叔侄在大公子从石阶登上月台的一刹那就立刻看到了,叔侄二人一前一后趋步上前,又不约而同地躬身唤道,“郎主。”
高澄旁若无人地往里面走去,也没说话,似乎是要进屋子里去。
“郎主!”崔季舒跟上来急唤道。
崔暹跟在叔父身后,有意拉开距离,看着这亦朋友、亦君臣、亦主仆的二人。他知道郎主和叔父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自觉地让出了空间。
高澄停下脚步站定了,不急不忙地回过头来看着崔季舒问道,“怎么了?”
崔季舒为难地看了看高澄身后的天一斋,又收回目光看着高澄,颇是难开口地犹豫着道,“郎主……你……你那书斋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恐我等失了礼数。”
“是啊,说得没错。”高澄淡淡答了一句,又转身往前走,分明就是没听见崔季舒说的话。
崔季舒跟在高澄后面,看着他略有削瘦的身影,似乎多了一层淡淡的沉郁,心里更忐忑不安起来。
高澄却在书房门口停下来,忽然又转过身,看着崔季舒。
崔季舒也急忙停下,崔暹停在更远处。
崔季舒不解地抬头看着高澄,这才发现他已满面乌云,阴沉沉地看着他。
“郎主……”崔季舒更不解了。
“书房太小了,是吧?从邺城到晋阳也太远了是吧?腾龙山也太高了是吧?那你还何必来这一趟?还何必认我这个郎主?”高澄忽然暴怒道。
“郎主!”崔季舒忽然笑了,扑通一声跪在高澄面前,大笑道,“郎主,都是叔正的错。叔正在邺城身不由己,受制于人,不能为郎主尽忠,请郎主责罚叔正,叔正心甘情愿受罚。”
“滚!”高澄怒喝道,接着便抬脚踹向崔季叔。
崔季舒不闪不躲,被踹得身子一歪。没有不闲不淡的场面话,没有不阴不晴的标准表情,这才真正是他心里的世子活过来了。
崔暹没说话,也没动。显然他也看出来了,大公子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借着与叔父在一起的任性而为释放出了心里郁积许久的闷气。而只有和他叔父在一起的时候,这对总角之交才会如此默契。
“郎主,叔正心里无一日不念着郎主,只是……”崔季舒心里忽然一酸,落下泪来。“只是实在身不由己。若是还能像从前一样有郎主护佑,叔正自然行事方便,如今真是与从前不相同了。”
高澄只听没说话,心里却忽然一沉。一向拥有惯了的东西,只有失去了才明白是多么难得。只是他表面上并不做出来,只是怒道,“也只有你才这般巧言令色。”说着看了一眼崔暹又道,“幸好季伦不是同你一样。”
崔暹这才走上来恭敬答道,“叔父人不在此,心却时时在郎主这里。只是怕来得多了有人见疑。”
这最后一句话意思颇深。高澄没说话,看了他一眼。
“郎主。”这时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小仆从石阶下上来,走到近前回禀道,“有一位叫杨愔不知何官职者,从邺城来,此刻就在外面求见郎主。”
高澄、崔季舒、崔暹齐齐地转头看向小仆。小仆略低着头,平静地等待着大公子的吩咐。
“你说的是谁?”高澄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
“杨愔,从邺城来。”小仆又回道。
“不见,不见。这是读书的安静处,不见外臣。”高澄立刻吩咐道。
“是。”小仆又是极平静地领了命,却并没有走,又侃侃道,“杨愔说若是郎主不见,还请回禀,他少年时也曾在晋阳腾龙山茅舍中读书。此番回来凭吊故人,仍居于此处。盼与大公子切磋学问,好向大公子请教一二。大公子若是今日不见,不敢奢求,只在茅舍中候见。”
高澄挥挥手,小仆去了。
看来杨愔早知道高澄不会见他,所以也并不痴心渴求。
杨愔出身弘农杨氏,也是北朝的世家大族。父亲累积至司空,只是杨氏被尔朱氏灭了族。幸存的杨愔深得大丞相高欢的喜爱,况又学问极好,所以几番波折又被大丞相接到邺城,刚刚升了太原公开府长史。
关键之处在于杨愔和此时风头正炽的二公子太原公高洋一直往来密切,况他也算是高洋的人,何必舍近求远地来晋阳见高澄呢?
“杨愔这个人,城府极深,他到晋阳来见郎主,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有外人在,崔季舒说话很放得开。这个问题是在场三个人心里共同的疑问。只是崔季舒的语气显然是偏乐观的,他确实就是这样的人。
“管他什么意思,回乡凭吊故人,不过是恐过门不入失了礼数,与我何干?”高澄不留痕迹地撇开了。
“大公子这里是清静处,确实不该让外人沾染了。”崔暹也淡淡道。
崔季舒没再多说话,其实他心里早就开始想别的事了。现在郎主的心意如何,他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只恐他日后又左摇右摆,不如现在他重生妙计,试探试探,顺便帮着郎主一举定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