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29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下)(1 / 1)

元修觉得奇怪的是,椒房殿外一个人都没有,往常从来没有这样过。他蹙眉拾阶而上,轻轻推开殿门,有意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殿内还是没有人。举步入内寝,透过纱幔赫然看到高常君端坐在妆台前的侧影。她只着了一件齐胸曳地的宝袜,双肩裸露,一头长可及膝的乌亮头发披垂而下护着肩背。毕竟春寒,殿内总是有些冷,高常君却似乎浑然不知。仿佛能看到她蹙着眉,心事重重。元修非常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任是谁也不能对别人的心事完全看明白。

两个人一坐一立,一内一外,就这样静静地沉默了许久。元修只觉得殿内慢慢亮起来了,天要亮了。他忽生勇气,想进去见她。刚要举步,忽见高常君站起身。她抬起右手,抚上左臂,并且低头看了看左臂上。元修也仔细地看过去。她左臂上瘀青一片,这不正是他弄伤的吗?心头痛痒难当,冲动之下勇气倍增。可是刚要进去时,却听殿门处作响。

若云的声音传来,“殿下。”

元修闪身于柱后。

若云没留意殿内有人,很快便穿帘而入。先拿衣裳不由分说披在高常君身上便道,“殿下再心烦,也不该不让人服侍,把人都遣散了。这偌大的椒房殿,只有殿下,周围再无一人,若是有什么闪失,奴婢等的性命是小事,该如何向大丞相复命?”

元修恍然明白,原来是高常君心中烦躁才把一应人等都遣散了。只是听若云又提起“大丞相”三个字,便觉又怒从心头起。

“若云,告诉父亲,陛下并未见责于我。”高常君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贤德的大魏皇后。她要若云传此消息是因为知道宫内的事瞒不了父亲,要让父亲知道宫内安好,不要再生矛盾,以免君相之间又多一重障碍。

元修紧抿着唇,握紧了拳,果然她一直把宫内的事情如实禀明了她的父亲高欢。如此想来,趁他不在宫中,迫得元明月早产、皇子夭亡,就是高欢父女共同谋划。

“殿下!殿下怎么了?”

正恨恨间,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若云的惊呼。再看时,若云正扶着欲倒的高常君。

“殿下熬了一夜又受了寒,若是陛下知道了,奴婢等如何应命?”若云又气又急。

“陛下……陛下不会知道……扶我起来……休息一会儿就无事了……”高常君有些吃力地道。

高常君素来体健,从未见她如此虚弱。元修心内如焚,但并未进去。终于再看了一眼便狠心转身而去了。殿内的高常君和若云并不知道他曾经来过。

一夜之间,洛阳春暖花开了。

曾经数日之前,还是数不尽的冬日阴冷,初春轻寒,但数日之后便是天命变幻。不但天朗气清,丽日高照,而且桃花尽数应时而开,在大丞相高欢看来便是上上吉兆。

春之猎为蒐,搜田也。于农事讲,不使野兽坏秧苗、毁农田。春蒐始之于周礼,年深日久之后,在鲜卑人看来,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出城田猎便成了春天的一种经常性活动。原是游牧为本,因此也有念之远祖的意思在内。

更有意思的是,今日大丞相出城春蒐无关于国事,只论以家事。除了世子高澄之外,便只有西来的关西行台左丞、府司马宇文泰一人。与曾经侯景陛见时不同,没有朝内之臣。

宇文泰到洛阳时日不短。原本的来龙去脉心里极清楚,也曾预想过到洛阳时的情景。奇怪的是只是奉若上宾,却并无人召见。他倒也沉得住气,自己心里见怪不怪,只是耐心静候而已。

今日果然候来大丞相高欢相邀,出城春蒐。洛阳的春天真美,天空蓝得像透明一样,远望去碧草连天,一直到极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粉红桃花这里、那里时断时续在蓝天碧草之间或浓或淡地涂抹上了片片更艳丽的生机。

宇文泰见到大丞相高欢的第一眼相当意外。出城行猎的大丞相居然并未骑马,而是坐车来的。他早知道高欢早年起身于六镇镇兵,也曾是尔朱氏部下勇将。更何况多年来都征战不断,善战之名又有谁不知道?原本以为高欢擅计谋又骁勇无敌,必然是过人之人。而今一看居然心里有些失望,不过一凡人尔。

高欢示意儿子高澄扶他下了车,笑道,“宇文左丞,幸会、幸会。”这对宇文泰来说是相当礼遇了。

宇文泰不敢大意,还是很谨慎,“黑獭初入国都便幸蒙大丞相召见,感激不尽,定当用命。”说得相当诚恳。

“宇文左丞不必过谦,”高欢看了一眼儿子高澄,“我年老,视此子为心头珍宝。听阿惠说,他在建康数次危难,俱是宇文左丞施以援手,我心深以为感念。阿惠既已呼你为兄长,你我便是叔侄,不必再论以官位,黑獭你看可好?”

高澄也笑吟吟叫了一声,“兄长,父亲大人所言极是,兄长便依了吧。”

宇文泰先是一怔,脸上便又浮上微笑,笑得有点不知所措。这绝对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设想过多少次与这位权倾朝野的大丞相见面,但从没想到过会是这样。大丞相似乎是极念亲情的人,并不像传说中的弑君者那么狠辣。宇文泰甚至觉得自己都有点为这父子情感动了。也似乎要被大丞相的谦恭感动了。

“黑獭不敢当,不敢当。”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兄长,你我并射一围如何?”高澄牵马而上。

“好。听说澄弟武艺过人,请手下留情。”宇文泰爽快答应,回身向高欢道,“王叔请稍候。”说着便已飞跃上马。

高欢微笑,示意他们自便。眼看着高澄与宇文泰两骑飞驰而出,高欢心里既有喜又有忧。他并非老迈,尤其目光独到。单从初见宇文泰,断其相貌便觉奇伟不凡。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之间极有气度,并不像个行台左丞、府司马这样的小官吏。刚才再看他应对间尺度把握极其合宜,淡然又不失恭谨,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觉得胸怀广阔,包容极大。这样的人若能为我所用,必是一得力助手。同时忧也在此,若是为敌,便是极难克制的劲敌。

听他说话便知处事有智谋,有分寸,很会掌控。不论国事,以家事论之,这对于宇文泰来说是极大的荣耀,但他并未激奋过度,便是不轻浮。也并不辞之,泰然而受,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对高澄,坦然呼之为弟。对高欢不称官位称爵位,又呼之为叔,既顺从了大丞相的隆恩,又不过分随便,由此可知极为擅于与人周旋。

这时高澄与宇文泰已经各自射了几只猎物并辔而返。

“澄弟骑射功夫果然不凡,受教了。”宇文泰今日真是谦恭到底,但正为如此,偏又让人不得不高看他。这样的话他说了不但不显卑微,反让人觉得他甚是至尊至敬。

“围猎作戏,不入兄长的眼,承让。”高澄笑道,“以此娱老父耳。”

“澄弟有此慈父真是让人羡慕的福气。”宇文泰叹道。

“兄长何出此言,”高澄反映极快笑道,“你我兄弟也,我父亲便是兄长的父亲,兄长何不留在都中,我与兄长朝夕亲近,兄长也可同我一处侍奉老父。”

宇文泰一笑,心中暗自想,这位世子真是有急智,说来便来了。静一刻笑道,“澄弟所言极是,若不为官时,定当回都中同弟一起奉王叔以尽孝。”

两人行至高欢面前,一同下马。

高欢大笑道,“黑獭深得我心,可叹洛阳朝中竟无人可及。贺拔岳隐瞒甚紧,从前竟不知道,委屈了黑獭,以此出众之质竟只任了行台左丞、府司马这样的小官位,未能简拔,我之过也。”

高澄也笑道,“以兄长之材质如何能藏得住?”

宇文泰只笑道,“谬赞,谬赞。”

这时忽然见有一骑飞驰而来。听到马蹄声三人一同远望,竟然是武卫将军元毗。三个人都是深沉人,谁也没说话,皆面上泰然,一齐眼看着元毗驰到近前下马。

“大丞相。”元毗倒是持礼恭敬。

“何事?”高欢不动声色。

“天子听说贺拔岳行台属下左丞宇文泰将军已到洛阳甚是关注,下旨召见宇文左丞。”元毗一边说一边极为关注高欢的神色。

忽然安静下来。

高欢叹道,“我突感不适,欲回府休息,将军请自便。”目中瞧着元毗。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高澄故作姿态,面无表情,只道,“自然应该陛见。关西大行台贺拔岳将军素为天子所倚重,既然宇文左丞是贺拔岳将军的得力臂膀,更不能轻之慢之,理应在太极殿命群臣一同候见才显天子对大行台的礼遇。”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元毗。

宇文泰此时才发现,这位极年轻的世子那一双美丽的绿眼睛里极是威严。他心里也肃然几分。

元毗也不敢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