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消息传来,铁路沿线驻扎的英军不但龟缩在兵营内,还加强了防御。
天津卫等各地英军,无论陆军还是炮舰都按兵不动。
哪里有要来与赵传薪拼命的架势?
赵传薪疑惑不解。
他起身,招招手喊道:“谁会弹钢琴,接着演奏接着舞。”
还真就有懂西洋乐器的一个广东管理者,代替赵传薪坐下弹奏了一首《致爱丽丝》。
赵传薪和周学熙、赵熙隆到一旁。
“你们说说看,英军为何按兵不动?”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赵传薪问他们。
周学熙沉吟说:“叔父,如果当真有上万英军来攻,你一个人能守得住吗?”
“仅有区区上万英军?”赵传薪不屑一顾。“我自然守不住。”
“……”大喘气,好悬闪了周学熙的老腰。“那如果一千英军又如何?”
“那,就要看看这一千人八字够不够硬了。”赵传薪掏出烟淡淡道。
“额……”周学熙猜测:“人少,朱尔典情知不是叔父对手。人多,抽调困难,且影响他们在华利益,我估摸着他们不会来寻叔父的麻烦了。”
赵传薪心里是有些惊喜的。
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又望向了赵熙隆。
比起周学熙,赵熙隆是有心理负担的。
他想要在赵传薪这里出人头地,就不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须得回答的亮眼。
所以他不能按照周学熙的思路去分析,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出发:“赵先生,会不会是朱尔典个人害怕了呢?此人为英国驻华特命全权公使,在华权利通天,一言可决人生死。若他怕了,想来不但不会找麻烦,还会当缩头乌龟,自然不会让英军出动,继续招惹您。”
一语成谶。
当赵传薪第二天收到了杨以德电话,才知道赵熙隆猜的很准。
杨以德说:“赵兄弟,那洋鬼子跑进了天津卫的英租界,每日有重兵巡逻护卫,港口还有炮舰随时候命。放心吧,老家伙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寻你麻烦。”
当日,周学熙和赵熙隆都听见了赵传薪威胁朱尔典西历9月18号死。
没想到,堂堂的英国驻华特命全权公使,因为赵传薪一句话吓得都不敢出租界。
两人目瞪口呆。
赵传薪又敷衍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贤侄,我那位朋友,都安顿好了是吧?”
“叔父说的是那位叫巴雅尔的萨满么?”周学熙点头:“已经安顿好,只要他别跑便无事。即便当日列车上有人目睹他与你在一起,也不会有洋人能找到他。”
赵传薪主要担心的就是洋人上门寻仇。
但他在这边闹的动静同样不小,吸引了部分火力。
实际上,报纸已经铺天盖地的报道了京奉铁路的惨案。
《大公报》说:英雄热泪沾裳,慷慨赴死留殇。谭锦镛之死,乃国家弱昧凭凌已久所致,惜哉痛哉。京奉列车惨案,事因谭锦镛于旧金山受辱而起,旧金山众华胞十有八九到场深悼之,虽不倡导以暴抵暴伤及无辜,犹令世人警示……
大江南北各大报馆,部分像《大公报》这样公允的如实报道,而有的或偏向于赵传薪,有的则偏向于洋人,言之凿凿说恶人便是恶人,再怎么粉饰也掩盖不了作恶多端的本性。
说这话的多半是文化人,或者半吊子文化人,喜欢起高调的那一类人。
百姓可不管那些,敢为在海外的同胞出头,杀洋人就是一件痛快事。
这种心理很普遍,所以当年庚子事变的时候,义和拳才能有那么多的百姓蜂拥。
所以当赵传薪离开开平,到滦州找到了巴雅尔孛额的时候,才会突然发觉旧神圣坛疯狂的吸收来自于四面八方的信仰之力。
巴雅尔孛额多日不见赵传薪,他又不看报,还不知道赵传薪就这么几天便夺了个日进斗金的煤矿。
甚至还理顺了矿务局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见赵传薪愣神,问到:“发生何事?”
赵传薪摇头:“没啥。”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两座旧神圣坛,心说似乎又可以肆无忌惮的闪现。
这会儿英军要是敢来犯,可够他们喝一壶的。
纵使千军万马,他赵传薪也如入无人之境。
巴雅尔孛额问:“这些天你都去做什么了?是否去帮那位姓周的大官的忙?”
两人此刻依旧在京奉线的列车上。
这放后世几乎是不可能的,刷刷身份证就要露馅被拦住,但现在根本没人检查。
正常来说,京奉铁路闹这么大的动静,至少也有当地的兵丁严查,甚至英军亲自下场也说不准。
但赵传薪在开平又闹了一场,自己给自己吸引了火力,两人能轻易上车就不足为奇了。
赵传薪开着车窗,老刀牌的香烟,无法掩盖煤烟的刺鼻味。
他将烟头伸出窗外,风便将烟灰刮掉,他再缩回来:“很难说谁帮了谁,我那贤侄的心思可不单纯。”
巴雅尔孛额听不懂,他摇摇头:“你们汉人的弯弯绕太多了,叫人猜不透。”
赵传薪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没说话。
这时候,车厢门被推开,一个挎着篮子的中年男人,身上脏兮兮的,眼神鬼鬼祟祟的问每个座位的人什么话。
轮到了赵传薪这边,中年男人开口露出豁牙子:“先生,饿了吧,俺这里有馒头和咸菜,馒头是自己种的麦子做的,咸菜是自己种的萝卜和虾油腌的,只需要三十个大钱就能吃饱。”
赵传薪本来要拒绝,见巴雅尔孛额似乎很感兴趣,就掏出了一把钱塞过去。
中年男人用他皲裂的看不出是脏还是就那个颜色的手,伸进被布蒙着的篮子里掏出馒头。
赵传薪乐呵呵道:“我这钱,也是自己铸的,你慢慢花。”
等巴雅尔孛额接过馒头和咸菜后,那中年男人面色大变,赶忙去细看手里的钱。
这些钱有些磨损,但不严重,怎么看都不像是私铸的钱,他笑道:“先生,你真能说笑。”
“是吧,你看你就笑的连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
赵传薪问他:“你是专门买票上列车卖馒头?”
中年男人闻言有些紧张:“咳咳,路过,路过……”
赵传薪懂了,这货怕是扒火车上来的。
等中年人走后,赵传薪取出了个铁架子和一个铁盘,又拿出撕碎的猪肘子放入铁盘架在上面。
他伸出左手掌,放在架子下面,右手拿着铲子翻动。
那铁盘内竟然散发出阵阵肉香,肘子的汤汁冒出热气。
巴雅尔孛额见了瞪大眼睛。
“你是得到火神眷顾的人。”巴雅尔孛额想不通,只能将功劳归于他们信奉的火神身上。
赵传薪取出筷子:“说反了,是我眷顾了火神。”
自从报纸出来后,京奉铁路的头等车厢便鲜有人问津。
很多人不懂,以为只有一趟列车,发生血案后头等车厢不吉利,所以这里乘客不多。
仅有的寥寥无几的乘客,都被香味吸引,转头望来。
巴雅尔孛额递给赵传薪一个馒头,赵传薪想起那个中年男人的手,赶忙摇头:“我吃不惯自己家种的麦子磨面蒸出来的馒头,呵呵,也别给我咸菜。”
“……”
他就吃了些矿务局厨子烀的软烂的猪肘子。
赵传薪的世界里,但凡手里有一桶爆米花,随处都是一场好电影。
只是这趟旅程多少显得有些乏味。
乘客上了下,下了上,蒸汽和煤烟高高升起,融入夜色中的云气当中。
窗外是绵延起伏、黑暗中带着参差蒙茸毛边的低矮山丘。
在缺乏霓虹的时代里,晴朗的夜空群星过于璀璨,阴沉天气里又黑暗的那么深沉。
草草应付吃完了饭,赵传薪取出《旧神法典》,立在小桌上随手翻开。
此前,九族之战刚结束,天生异象,预示有神将苏醒降临人间。
而丧灵催促“我”前去遥远东方的诅咒沙漠,寻找沙漠皇帝,讨要第三座旧神圣坛。
“我”带着精灵斥候、兄妹俩和丧灵一起赶赴港口,乘坐船只出发。
很久一段时间,赵传薪只是每天刷新进度。
有惊涛骇浪,有如同鲸鱼那么大的凶猛怪鱼,有汹涌的暗流,但全都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我、精灵斥候和兄妹站在甲板上,听大副和贸易官吹牛。
大副说:再向东航行数日,便抵达了我们的补给站――红岛。
贸易官脸上挂着见过世面的得意:你们这些旱鸭子,听说过东方的红岛吗?
大副问的是我们。
我们齐齐摇头,表示愿闻其详,因为这是枯燥的海上生活为数不多的乐子。
贸易官说:红岛真的是红色的,岛不大,上面住着的全都是渔民。这些渔民勇敢凶猛,他们的眼睛上有两层眼皮,其中一层是瞬膜,能在海中视物。他们专门挑大型海兽进行猎杀,拖上岸的猎物,血水流淌,日积月累,将岛屿上的土地染成了血色……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自尾椎升起,和精灵斥候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要杀多少生命,才能将一座岛染红?
大副插话:海中巨兽算什么,海中还有怪物。巨蟹跟它们比就好像成年人手中的娃娃。按照常理来说,海怪对血腥气十分敏感,可古怪的是,红岛周围的海水常年掺杂着油脂和血水,但却没有吸引海怪敢去岛上作祟。
精灵斥候好奇问:是因为它们畏惧岛上渔民吗?是担心渔民会猎杀海怪吗?
贸易官嗤之以鼻:大副此言差矣,历史上,海怪攻击红岛至少有数十次,每次都死伤惨重。它们不攻击岛屿,只是因为不喜欢轻易登陆而已,因为上岸后它们的实力便会大打折扣。
大副闻言不服气:胡说,历史上并没有海怪攻击红岛,因为传说红岛是被一位神明托举,那个神明陷入沉睡当中,没有海怪敢来打搅。否则惊醒了神明,海怪首先就要被吃掉。
贸易官和大副,两人争执的面红耳赤,就差露胳膊挽袖子打架一较高下……
过了会儿,赵传薪将《旧神法典》合上,恢复体力。
巴雅尔孛额已经陷入沉睡,打起了如雷的鼾声。
赵传薪躺在三排椅子上,后脑勺枕着小臂,偶尔有雨点透过车窗被风吹送进来,滴在脸上有一丝丝凉意。
他抽完三根烟后,这才慢慢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在摇晃而哐哐轰鸣且充满呛鼻煤烟的列车上睡觉,神仙来了也照样睡不踏实。
反反复复的在意识模糊和清醒间徘徊,此时列车也没有布蒙住让人安睡的窗帘,所以直到明亮的天光投射进来,不管睡得多死的人都会立即清醒毫无睡意。
赵传薪也是这会儿醒的。
他打了个哈欠,抬手看看手表:“哎呀,快到锦州府了。”
从椅子上起身,他取出水也杯子,给巴雅尔孛额也倒了些,开始刷牙。
脸可以不洗,牙必须刷,这是当懒宅那段时光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
漱口的水,直接朝窗外喷出去。
后排的乘客骂骂咧咧的将窗子关上,这才避免被牙粉沫子沾身。
但还是有关闭不及时的人,被沫子溅到了脸上,他抽动鼻子,皱眉自言自语道:“此为上海永和实业公司生产的月里嫦娥牌牙粉……”
锦州府还算发达,虽然空气这时候就灰扑扑的,每年四五月份还会扬沙尘暴,但列车经过城区可见街道俨然,商铺林立。
曾几何时,明清之间的大决战,就是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的,大明一蹶不振,清朝崛起。
列车终于到站。
雨已经停了,两人下车,赵传薪伸了个懒腰说:“咱们找地儿去吃口热乎的饭菜。”
巴雅尔孛额没有赵传薪那么高的心理素质,当看见车站外站岗的兵丁后,身体就有些僵硬。
毕竟赵传薪曾经在列车上大开杀戒,他担心会被通缉。
他不知道的是,赵传薪的海捕文书一直存在,只是哪怕赏金如山,也没人敢抓他。
赵传薪不以为然道:“做贼心虚只会让你显得可疑。”
巴雅尔孛额见赵传薪双手插兜,趾高气昂,用鼻孔对着站岗的兵丁,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人的心态叫人高山仰止。
果然,那两个兵丁看赵传薪不敢多瞅,因为担心这是什么不能得罪的大人物。反而是多瞧了巴雅尔孛额两眼。
最终两人安然出了车站。
赵传薪带着巴雅尔孛额在街头漫无目的的逛着,毛皮、纺织、油坊、烧锅、玉器、制鞋、小菜业等等铺子作坊应有尽有。
锦州府占据地缘优势,处于地利咽喉要害,曾一度繁华。
赵传薪在雨后的街道上行走,发现道路丝毫没有泥泞,平整的很。
锦州府有传统四大行业――钱庄、粮栈、典当、烧锅。
钱庄尤其多,走不多远就有一家。
什么富裕和、锦泰隆、德胜和……
看的赵传薪手痒痒。
当然也仅仅是痒痒一下,不会真的动手。
这些钱庄,有的是独资,有的是合资,每家的开办资本都很小,少的仅有八九千块,多的也不过一两万小洋。
赵传薪就算提了一条街的款,或许还没有一家洋人银行拿的多。
况且这多半是国人的钱庄。
除此外,辽河平原土地肥沃,是重要产粮区,所以粮栈多。
俗话说:拉不败的三座塔,填不满的锦州城,说的就是锦州城是粮食的重要中转站,无论载来多少粮食都不够用。
粮食多,便滋生了烧锅行业,即烧酒。
赵传薪以前在鹿岗镇就听说过锦州府的“兴济涌”、“益隆泉”和“同盛金”三家烧酒。
其中以同盛金最为出名。
看见了同盛金的店铺,赵传薪直接钻了进去:“你们店最好的烧酒,给我来十坛。”
他不好酒,但是他有收藏癖。
假如他侥幸没浪死在战场上,活到了二十一世纪,岂能没有收藏百年的老酒拿出来显摆装逼一下?
无论洋酒还是白酒,他都收藏了一堆,分布在各个宅子里,就连天上飞都藏了不少。
待买了酒出门,两人走到小凌河附近。
赵传薪又看见了一家叫“原合盛”的点心铺子。
二话不说,又钻了进去。
一进屋,巴雅尔孛额鼻子里便嗅到了浓郁的糕点香甜气息。
赵传薪是老餮,当即拍着柜台吼道:“喇嘛糕、槽子糕、芙蓉糕、白皮酥、小杂拌、炉果……都给我包一份。”
到了关外各地,衣食住行赵传薪可谓是门清,哪有好东西可谓是如数家珍。
出门后,沿途买了卤猪蹄,炸芊子,白丸子,水馅包子,最后在一家卖虾油小菜的摊子前驻足,要了几碟小菜和两碗粥坐下来吃。
摊子就在广济寺塔西边。
等小贩盛粥的时候,赵传薪见巴雅尔孛额一直盯着照相馆,就笑:“待会儿带你去照相,好留作纪念,等你死了,你的亲人好友还能有个念想。”
“……”
这话他妈的怎么说,咒人呢?
巴雅尔孛额也不跟赵传薪见识,摇头:“照相我知道,可我一把年纪了……”
赵传薪指着一个携着女伴的年轻人说:“看,那位长得鬼头蛤蟆眼的还去拍,你这老家伙说不上眉清目秀,也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怕啥?”
那年轻人听见了赵传薪的话,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被女伴拉了一把,才走进照相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