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从伊朗边境小城得法开始,因为这里我才真正意识到每个人只有一个命运!你可以试图逃避命运,却无法摆脱,要知道不是我们选择命运,而是命运选择我们。在得法我看到自己的命运,没有再尝试逃避。
得法是位于伊朗境内一个人口十几万的小城市,处于战略要道,所谓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周边地区的经济中心,伊朗一向驻扎重兵。开战以来伊拉克曾经两度攻下此地,但是该城地形开阔,缺乏有效的地理条件来阻挡伊朗可怕的人海战术,加上伊拉克运输线的漫长导致补给的困难,面对伊朗不断加强的前线压力,伊拉克最高统帅部终于决定放弃此地,后撤200公里,在伊朗境内20公里处的防线固守。
伊拉克人当然不会白白还给波斯人这座城市,数千名伊拉克人死于进攻的战斗,伊拉克特种部队受命在该城主要建筑物布设地雷、炸弹等埋伏装置,让伊朗人付出些代价。共有8个伊拉克特种部队小组参加行动,我带领其中一个小组。
虽然身处两伊战争最前线,我并不在乎,伊朗人也好,伊拉克人也好,在我眼里不过是有血有肉的活死人罢了,都是即将成为这场战争中的伤亡数字而已,弄不好他们连那点记载都没有机会。因为多数时候政治原因,伊朗和伊拉克都低报自己的伤亡数字,很多的生命只能默默没有理由的消失。
带领的伊拉克小组人员已经习惯我的冰冷,他们以为我是巴西人,背后叫我“热情的桑巴舞”,讽刺我的冷漠态度。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忘了几次行动是谁确保他们多数人能够活着回来。不过,公平来讲,他们也不必感恩,必要我会不眨眼的牺牲他们,也会牺牲自己。
世界上能够让我在乎的东西很少,四年来不停的行动,非洲、阿富汗、中东、南美洲,世界热点冲突地方很少有我没有拜访过的。军团上级和心理医生开始十分惊讶我的耐力和心理承受能力,别人一次行动下来要休息放松几个星期,而我最好的放松是下一个任务,无所事事反倒让我焦虑不安。他们渐渐习以为常,惊叹我是天生的军人,潜台词是不知疲倦的机器。我也一度信以为真自己是铁人,以为可以在行动中忘却自己,忘却过去。
可惜,人不是机器,压抑的情感和往事不论多么深沉,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刻。我在本次为期六个月的伊拉克行动中痛苦的发现自己并非想象中的免疫,虽然还没有人能够看出任何的预兆,我却明白自己到了承受的极限,打定主意两个月的任务期满后,休假几个月来调养。得法虽然形势紧张,却问题不大,不是上前线的士兵,战争更多像是坐在戏院前排看戏。
我们小组负责位于城市东角市法院大楼,伊朗人曾经用作民兵指挥中心。忙了2天,整个大楼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埋伏。地雷引线和电灯线连在一起,开关的触动将引爆地雷。马桶的下水拉手,椅子脚,文件柜都有设置。很多设置是双重埋伏。贸然割断第一道引线会触发另一个定时器,5分钟后第二个炸弹会在屋子另一侧爆炸。伊朗人想要再次启用这座楼需要付出代价。
这个城市大部分伊拉克人已经撤离。计划是3天后完成全部撤退,我们将和最后一批装甲部队撤出。小组用的无线电通讯器因为附近高楼的干涉,信号很不清楚。在楼里忙了一天,晚上异常闷热,屋内又没有空调,我们都跑到楼顶平台来睡觉。整夜里,我可以听到部队、车辆在楼下大街上的行动。并不奇怪,计划是所有人分批撤出,数万人的部队需要时间才能全部离开。
第二天早上5点钟我准时醒来,走到楼边看看楼下,整个人呆住了,街上全都是伊朗人的汽车、坦克和装甲车。没有时间考虑为什么,我立刻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可能的最新前线在哪里?我们白天如何的躲藏?城里什么地方不会立刻引起伊朗人的主意?小组的伊拉克人会是如何的反应?
小组另外5个伊拉克人陆续走过来,每个人一般的震惊,眼睛里死亡的恐惧。我没有给他们时间考虑,命令翻译让他们立刻出发,伊朗人很快会重新回到这栋大楼。当务之急是找到隐蔽地方藏身躲过白天,同时还要联系上伊拉克特种部队,我们必须要知道回撤的路线。我那时候只能听懂很少的阿拉伯语,这5个伊拉克人只有翻译明白法语,交流必须通过翻译。这种绝望的情况下,如同溺水之人抓拉一切东西,他们需要强势的信心,我不可以显示任何的惊慌。
我们下到一楼大厅,等伊朗人街上的车队过去,快速穿过3条街道,进入一家工厂5楼的顶层,这是我能够想到最好的藏身之处。这栋大楼西面都是一两层的民房,无线电通讯信号没有干扰,坐在楼顶阴影下也不用担心被人看到。随着伊朗正规军的进入,伊朗民兵、伊朗革命卫队和平民很快就会挤满这个城市,任何的行动都要等到天黑才行,白天走出去而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的。
所有人眼睛盯着无线电发报机。试了几次,电池要用尽前终于和特种部队总部联系上。总部的信息很明确,红色紧急撤离计划。这个地区已经没有伊拉克人,所有人都已经在3小时前撤出。前一夜伊朗人发觉伊拉克人有撤退的意图,周边地区攻势加强,伊拉克统帅部紧急决定提前撤退,混乱中竟然忘掉了我们这个小组。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知道。当时我并不关心为什么伊拉克人如此的混帐和无能,我只是知道我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离开这个城市。
伊拉克总部说这个城市西北边境方向50公里处,会有直升飞机等候我们,最后的期限是48个小时。平常情况下,在沙漠里走50公里也不是件容易事情,要是有数万伊朗军人搜寻我们的话,48wWw.个小时内完成,很难。虽然和我预想的情况差不多,可当险恶的形势真的证实后,我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沉。
屋顶上暂时还安全,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去隐藏,我让小组原地休息,我需要时间来思考下一步的方案。我说思考,不是因为我有脱身的信心,恰恰相反,让我押宝的话,我们的概率不会超过百分之十,甚至更小。但一个士兵的训练让他和常人思维不同,他并不去分析什么是可能和不可能,而是去全力寻找那一线可能。
谁知道没有等我想出个办法,五个伊拉克人却互相争执起来,我虽然听不懂全部内容,可也知道他们争论的一个焦点是我。几年的非洲阳光爆晒和饮食的改变,我的皮肤变得黝黑,脸上骨架突出,毛发粗野,根本不像传统的华人。伊拉克人知道我不是法国人,却以为我是巴西人,也都叫我巴西人,“巴西人”是少数我能够听懂的阿拉伯语之一。
我问了几次翻译他们谈话的内容,翻译都很害怕的拒绝回答。当我平静得告诉他有一秒钟来决定是告诉我还是尝试空中飞人的体验,我的语气终于让他开口。对于伊拉克人这些穆斯林信徒来讲,死亡倒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死后不能够进入天堂阿拉安排的乐园才是最可怕的。伊拉克人落在伊朗人手里,会被虐待阉割,大卸八块,爆尸野外。按照穆斯林的习俗,这样死后的信徒无法进入天堂,面对真主。
这些伊拉克人已经认定了他们都将会死在这个城市,他们不是争论如何去逃生,而是选择什么样的死亡方式。两个伊拉克人要先杀了我之后自杀,一个要学美国西部牛仔,和伊朗人面对面的火拼,还有一个坚持不论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护我。还好,坚持保护我的是伊拉克上士,五大三粗,孔武有力,平素有些威望,其他人有些怕他。
两伊战争已经有三年左右,其中的残酷远远不为外人所知道,不来到两伊战场,人们很难体验生命的卑微。伊朗人不仅仅是采用人海战术,还用平民作为掩护。前期的战斗,伊朗人从附近乡村骗来很多的10几岁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被告知部队需要人来干些杂活。战斗打响后,这些孩子们手举着最高领袖霍梅尼的头像照片冲在最前面,民兵们跟在后面,然后是正规军和革命卫队。伊拉克人开始还犹豫枪杀手无寸铁的孩子,丢失了几次阵地后,命令下来,孩子也好,平民也好,一律射杀。所有事后来过战场的人无法忘记横尸遍野的悲惨,中世纪冷兵器的杀伐也不过如此。我乘坐直升飞机百米高的空中飞过,炎热的夏天要关紧门窗,不然尸体特有的恶臭让人无法承受。
士兵作为炮灰生命如蝼蚁,俘虏更没有任何的权利,双方虐待战俘是公开的秘密。伊拉克特种部队杀死很多伊朗人,落在伊朗人手里将会体验生不如死的滋味。要杀我的伊拉克人并不是看我不顺眼,而是好心以他们的方式帮助我。
我有些头大,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如果不是事态危急,整个事件颇有喜剧色彩,身陷敌后,危险不仅来自敌人,还要担心自己同伙。作为士兵来讲,伊拉克人,甚至伊朗人,都是很勇敢的军人,他们不象西方军人那样害怕受伤和死亡,生命是他们觐见真主默罕默德的过程。可是他们这种宗教般的狂热也让他们和二战时期的日本士兵一样有致命的弱点,不能冷静地分析局面,避免无谓的牺牲。要知道,军人的责任不是积极的拥抱死亡,而是首先完成任务,最大可能保全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拉伯军队的精英们和世界一流士兵还有一道鸿沟。
我的这番分析可能会让很多人感兴趣,比如抓到我的伊朗人处死我之前肯定要和我谈心,但目前来自身边的威胁一定要解决。语言不是我的强项,武力解决也不让人看好。要想逃出去,需要他们的帮助。
我对翻译说,“你告诉他们,如果自杀,真主不会接受他们,他们不是烈士,没有可能上天堂。真正的烈士是那些为了完成任务牺牲的勇士们,不是逃避责任的懦夫。阿齐兹上校的命令很清楚,我们的任务是撤回伊拉克,不是和伊朗人比兰博的疯狂。”凭借我对可兰经的教义一知半解,这是能够想到的最好理由。伊斯兰信徒对于死后觐见真主一事看得极为重要,只有烈士才能觐见真主,自杀的人是不被接受,在执行任务的过程牺牲的人才算是烈士。
翻译说完,所有人都看着我,他们没有想到我居然知道可兰经。支持我的上士到很机灵,顺势问道,“我们怎么从这座满是伊朗人的城市里撤出去?”
“你们放心,天黑了自然有机会。伊朗人刚刚进城不久,我们很多的埋伏会给他们一些麻烦,他们不可能大胆的搜索,而且他们主力部队要追击我们撤退的部队,不会留在城市里。我曾经去德黑兰解救过人质,比眼前局面危险百倍,还不是全身而退?这座小城困不住我,你们跟着我保持冷静,听从我的命令,肯定都能出去。”
我一向避免谈及自己的行动经历,今天情形特殊,必须让这些伊拉克人有些信心。我去伊朗首都德黑兰解救人质是法国政府的机密行动,只有很小的圈子里的人知道。霍梅尼革命后,西方公司还希望和伊朗人继续做生意,还是留了一些西方人在当地。美国一家财富500强的大公司的高层主管被困在德黑兰的监狱里,美国政府营救被伊朗学生绑架的美国大使馆人质失败后,拒绝再次采取武力行动。美国公司没有办法,通过关系找到法国政府高层,我带了一个小组在当地关系的配合下,利用混乱,从德黑兰的监狱里抢出美国人,经过土耳其边境撤退。几年后,有关美国人出版了本书,描述解救过程,当然法国人的帮助被隐瞒,我在书中被一名美国退伍的陆军绿色贝雷帽成员取代。
伊拉克人看着我的眼光里有希望、怀疑、犹豫和渴望,半信半疑我的话,我和他们一向私下接触不多,给他们的印象是一个普通的外籍教官。我兹牙一笑,冰冷没有任何笑意的眼睛扫视他们一圈,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避开我的目光。越危险的场合,我越精神抖擞,仿佛就是为了这一时刻生存,杀气和死亡从我身上散布出来,伊拉克人终于意识到我和往日的不同。
我接着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阿齐兹上校从来没有看过我给你们的训练?他看其他教官的课程,唯独我是例外,为什么?因为他信任我的能力,他知道我能做些什么。你们都清楚他能够升到上校的位置不是依靠情面和关系,他给我的特例也是对我能力的信任。”阿齐兹上校一手打造了这个营的伊拉克特种部队,在士兵里威信很高。我们两个有过一些合作历史,他给我一些特权。
看着伊拉克人略有所悟得样子,我口气一转,命令道,“我们天黑才可以行动,wWw.还有五个小时才到天黑,我们必须养好体力,所有人都要睡觉,我来值班放哨。”
等所有伊拉克人睡着后,我才稍微放松一些。有人可能怀疑伊拉克人身处险境,还能很快的熟睡。要知道,人在极度的情绪波动下,不知不觉消耗很多的能量,身体是处于非常疲倦状态,睡眠是最好的调整办法,只要闭上眼,很快就能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