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お嬢様)!”老管家也不管别人了,急急忙忙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想要搀扶对方。
“朱夜,松手,她没威胁。”青年人下了命令,他大概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
“抱歉,小姐。”也许是认可了青年人的判断,女仆松开了手,然后又悄然站回到了青年人的背后,表情平静姿态悠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可……恶,可恶……可恶!”少女在管家的搀扶下,勉强地重新站了起来,但还是剧烈地咳嗽着。
“大小姐,您没事吧?”老管家担心地问。
“我没事。”已经恢复过来的少女,抬起头来憎恨地看着餐桌上的人们,“研二,把这群坏人赶出去,我不许他们在我家做客!”
这要是想赶走就能赶走的客人就好了……
“大小姐,他们是来自占领军司令部的人,说是要征用这里。”老管家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回避了主人的命令。
接着,他转回身来,对着客人们解释,“诸位先生,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这位就是故主人的女儿和继承人,花山院瑠香(かさんのいんるか)大小姐。大小姐一直在东京读书,平常很少来我们这里,没想到今天居然赶过来了……”
他的语气很软,显然在心疼自家的大小姐年纪轻轻就要面对如此可怕的遭遇。但是又有一点点的释然,因为既然大小姐过来了,那么一切事务和责任就有她来背负了,自己也不用承担出卖主人财产的恶名。
哎,可怜的孩子。
带着这样的感叹,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风衣的背后,帮她扫开了沾上的灰尘,老人对孩子的宠溺尽显无遗。
“原来就是花山院亲宣的女儿。”青年人淡然冷笑了一下,然后审视地打量了一下花山院瑠香。
被对方这么打量,花山院瑠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犹如是被毒蛇盯上了一样。
怒火让她的脸变得更红了,她明知道对方是自己无法对抗的身份,但是仍旧不肯服输。
“你们凭什么跑到我家里来?给我滚出去!”一点也不肯示弱的少女,气鼓鼓地看着众人,她根本不愿意接受占领军居然堂而皇之来到自家并且占据了自家宅院的现实。
她是花山院亲宣的独生女儿,在小时候,和大多数华族的小孩一样,她入学于学习院女学部,直到去年,就在战败前夕,她考入到了御茶水女子大学当中,如今年岁也不过方才十八而已,刚才青年人和管家交谈时所提到的“未成年的继承人”指的就是她。
虽然身为女性无法继承爵位,但是父亲留下的大笔财产却只有她一个继承人,眼下这座宅邸当然也归她所有——只不过和喜欢隐居乡间的父亲不同,花山院瑠香大小姐自幼一直在东京长大,在东京接受教育,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小姐罕见地驾临自家在长野县的别馆,显然是和今天过来的客人们有关。
事实上,她就是通过父亲的朋友得知占领军的人要去她家的别墅,要对她们家的财产采取某种措施,所以才特意赶过来的,只可惜虽然已经拼命催司机加速,但是还是来晚了一步。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决心,她绝不容忍自家成为了招待占领军的场所(虽然现在很多华族家庭已经引以为荣),也绝对不肯对这些可恶的人做出任何妥协让步。
不谙世事也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敌人是多么恐怖,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动,让她无所畏惧。
“出去!出去!”她一边叱骂,一边招手,但是很遗憾的是,并没有人听从她的安排,来自占领军的人们继续坐在餐桌边,有些人露出了讥诮的笑容,有些人则甚至对她有些怜悯。
也许是因为这个场面太尴尬了,不想扮演欺负女孩子的恶人的米尔纳少校,向青年人使了一个眼色,仿佛是在说“既然这是你惹出来的事情那你来负责解决吧。”
青年人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
“要出去的是你。”
“什么?”花山院瑠香怒睁双眼,大声对他反问,“这里是我家,凭什么要我离开?”
“这里已经不是你家了。”青年人用餐刀切下了一小块牛排,然后送到了嘴里,“根据占领军条例,你的父亲已经被定为战犯,他的别墅属于被没收之列,现在它已经是占领军司令部征用的财产了。”
他的表情平静,配上冷漠的语气,仿佛丝毫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
“无耻的恶徒……”花山院瑠香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之前就听说过,占领军司令部内,有一些恶棍正借助法令,攀诬富豪家庭,窃取谋夺他们的财产,却没想到自家这么快就成为了牺牲品。
愤怒让她的心炽烈地灼烧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向着对方唾骂,“你这个卑鄙小人,凭什么诬陷我的父亲?我父亲在这里隐居几年了,怎么可能会成为战犯?你们只是觊觎我们家的财产吧?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我会向天皇陛下,向你们的总司令禀告陈情,你们这些无耻的强盗,总有地方可以给我们伸张正义的!”
一边说,她还想要走上前去给对方一耳光,只不过,当对上他身后女仆的视线时,她本能地止住了脚步,刚才对方那一击还让她心有余悸。
“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小姐呢。”被人这么叱骂,青年人倒是好整以暇,悠然自得地用餐着。“你的父亲怎么定性,是我们的权限,你无权干涉,更无权质疑,总之,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告诉你一个事实。”
接着,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轻松畅快地看着对方,“另外,顺便再告诉你一个事实吧,你们家的地产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将被全部强制征购,然后分给你们家的佃户,原本是准备等完成之后再通知你的,既然你今天过来了,那么正好直接通知你,不用谢我了。”
确实会给补偿的,一堆毫无意义的日元,很快就要上百倍的贬值,跟废纸也差不了多少。
不光是花山院亲宣所留下来的土地,整个日本,贵族,官僚,地主,财阀们多少年来积累起的田产,将会被全部一笔勾销,他们将会蒙受巨额的损失,很多人将会破产。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莫名畅快起来。
“不……不可能……”一瞬间,花山院瑠香的脸上血色尽数褪去,苍白得如同一张纸一样,“你们……你们这些强盗,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
“对不起,我们有。”青年人欣赏着她愤怒和痛苦的样子,喝下了一口酒。“好了,基本事实我已经跟你说明清楚了,现在,请你离开吧,这里不欢迎你。”
“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不走,谁也没资格赶我走!”尽管精神上蒙受了巨大的打击,但是花山院瑠香仍旧没有屈服,她怒视着这个可恶的强盗,“你……你到底是谁?我要去东京上告,你们的非法行为会得到严惩的!”
“好啊,这当然是你的权利了,我们允许上告。”青年人冷笑了一句,“我叫桂永浩(かつらえいこう),你把这个名字报上去吧。”
“英子?这不是女人的名字吗?”一瞬间花山院瑠香有些迷糊。
【这两个名字在日语里面是一样的读音。】
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记忆的深处,突然翻出了她在某个叔叔那里听到过的流言。
“原来是你……是你!”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眼睛里面是喷薄而出的愤怒和蔑视,“你就是那个国贼!难怪……难怪……”
“没错,我就是那个国贼。”青年人——现在应该说桂永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然后以惯常的冷漠和平静,点了点头。“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吗?”
“卖国求荣的国贼,你就是靠着向敌国摇尾乞怜来换取自己的富贵的吗?你现在狗仗人势想要来抢夺别人的财产?”花山院瑠香当然不会客气了,直接就对着桂永浩破口大骂,“你这条狗,别以为现在自己可以得意了,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卖国求荣的人是不配有好下场的!”
“把她扔出去吧。”这一连串的怒骂,没有惹起任何波澜,桂永浩只是淡然下令。
“国贼!狗!”花山院瑠香仍旧在叱骂不绝。“呜……”
几乎是一闪之间,她突然发现那位女仆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然后自己的嘴被餐巾堵上了。
“呜!呜!”在她的嘶声当中,她发现自己被悬到了半空。
她想要挣扎,但是女仆的手犹如铁钳一样扣住了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对不起,大小姐。”女仆温文尔雅地向她致歉,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她横着提了起来。
“呜!呜!”
女仆犹如是提着旅行箱一样,带着花山院瑠香走下了楼梯,然后推开了大门,接着一把将她扔到了地上,十全十美地践行了主人的命令。
重新得到了自由的花山院瑠香,趴在地上,一把扯开了口中的餐巾。
接着伤心地哭泣了起来。
这就是亡国的耻辱吗?
一直以来,虽然身在东京的她已经经历过许多次大轰炸,见过太多的困苦和惨状,但是当大难临头,自己被占领军任意欺负,连财产都无法保全的时候,她才真切地体会到了亡国的实感。
这种切肤之痛是如此深刻,让人几乎悲怮得心脏都在抽紧。
“大小姐,您没事吧?”就在这时候,相川老管家已经从宅地内跑了出来,关切地蹲下来,把花山院瑠香扶了起来。
被老人如此关切,花山院瑠香又是心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不,不能软弱,不能让那些狗贼们看了笑话。
从心底里泛起的倔强,让她重新恢复了行动力,她抬手抹了抹眼泪,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老人。“我没事。”
“哎……这还能算没事吗?”老人长叹了口气,“小姐,我给您在附近安排一个住处吧,现在这个时局,您和占领军对抗是不会有好处的,还是依照陛下的大命,含垢忍辱吧……刚才我听他们的口风,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如果身段放软一点,跟他们争取一下的话,也许能够得到一些补偿吧。”
“自家的财产被抢走,还要赔笑脸,乞求补偿……天底下有这样的事情吗?”眼角犹自带着泪水的花山院瑠香苦笑着反问,“还有,我身为父亲的女儿,能向无耻的国贼求饶吗?”
还没有等老人再说什么,她就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绝不!我就是失去一切,就是死,也绝对不会跟国贼求饶的!我要跟这些强盗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