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起,蓬莱殿后的御花完里,一片缤纷落叶。
阴德妃驻立在一圃凋零的牡丹花前,衣袂飘飘,白发胜雪。
“春去秋来,日月如梭……时间,过得好快啊!”她喃喃的低吟,信手捡起一片枯萎的花瓣放到鼻间轻嗅,余香残留。
世人皆有悲秋情怀,何况是命运多舛坎坷一世的阴德妃?
近两日秋意袭来天气转凉,她没来由的心中压抑,多年的往事也历历涌上心头,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抑郁寡欢。
“娘娘,高阳公主殿下来了。”身后的宫婢禀道。
阴德妃回头一看,高阳公主正快步从回廊一头走来,步履轻盈神色欣喜。
“玲儿何事如此开怀?”阴德妃问道。
“退下、都退下!”高阳公主摒退了左右侍婢,欣喜的抓住阴德妃的手低声道,“娘!三哥放我回兰州,与慕白团聚啦!”
“真的?”阴德妃也蓦然一喜,“有此等好事?”
“父皇让他来做说客,想要让我去兰州说服慕白回朝。三哥就顺势放我回去了!”高阳公主说道,“娘,还是三哥疼我啊!”
“傻孩子……”阴德妃怜爱的抚着高阳公主的脸庞,说道,“你难道看不出,这正是你父皇之意吗?”
“呃……这……”高阳公主怔了一怔,“有吗?前番父皇也曾想劝服我,但我拒绝了。当时他还很生气呢,说我女生外向。”
阴德妃微笑道:“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了解你父皇?他是一国之君,为了顾及天子尊严,做起事来总是口硬心软。你想想,知子莫若父,你与你三哥的这点小伎俩,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呢?若非是他默许,吴王纵然是生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任意妄为的。”
“说得也是……”高阳公主这才明悟,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父皇也是愿意放我回去的喽?”
“他从未拘禁过你,谈何一个放字呢?”阴德妃微笑道,“你早已嫁作人妇,便是他秦家的人。将你留在长安令你夫妻母女不得团聚,不是个道理。你父皇虽是严厉,但向来明理,断然不会做这种违备人伦纲常之事。再者说了,将你拘在长安,有何好处?就能威肋到秦慕白,让他回来吗?纵然他对你情深意重,假使回来了,这手段也未免太不光彩,非人君所为。你父皇矢志做一代明君,又岂非因此而授天下人以柄,令后世诟病?”
高阳公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阴德妃面带微笑,抬手,轻轻的抚过高阳公主的脸庞,柔声道:“玲儿,你越是长大,倒是跟为娘长得越像了。看到你,为娘仿佛就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不过,你的命比为娘好多了。你要珍惜啊……”
“娘,我有话说!”高阳公主突然道。
“说呀!”阴德妃微笑。
“不如……你!……”高阳公主咬了咬牙,鼓起勇气,“你跟我一起走吧!”
“什么?!”阴德妃略吃了一惊,“何出此言?”
高阳公主紧紧握着阴德妃的手,说道:“娘,此一别,我不知还能否回来侍奉于你。从此,长安你再无亲人!我不忍你如此孤苦零丁的独自留在皇宫里,每日苦守清寒,了此一生。娘,跟我走吧!长安、皇宫,就像一个囚笼,已经囚禁了你半生!你余下的日子,就让女儿陪伴你一起渡过,无忧无虑开怀自由的渡过,好吗?”
“糊涂!”阴德妃脸色一变,斥道,“为娘身为四妃之一,乃一国之母,岂能跟你私自离开?”
“什么四妃之一啊!娘,难道你还抛不开这虚妄名衔吗?”高阳公主急了,死死拉着阴德妃的手说道,“近年来父皇不是一直专宠徐惠吗?你去跟父皇说,你愿让出德妃之位,顺了他的意思,让他立徐惠为德妃!”
“放肆!”阴德妃怒了,压低声音斥道,“此乃国家大事,岂容你指手划脚胡说八道?”
“娘,你就不要再装了!”高阳公主苦苦哀求,“难道,难道你愿意这辈子都这样渡过,最终孤寂的老死在这皇宫里吗?”
阴德妃转过身,微眯起眼睛看着满池的残花落叶,轻叹了一声,“这,就是为娘的宿命!”
高阳公主急急转到阴德妃面前,说道:“娘,难道你就不想和女儿一起生活?你不想看看小笛儿?”
“当然想啊……”阴德妃眉宇轻拧,轻声道,“如果这世上还有让为娘牵肠挂肚的,除了你们母女,还有谁呢?”
“你不想……看看慕白?”高阳公主矢口说道。
阴德妃的眉梢惊栗的弹了一弹,但瞬间恢复了平静,“我看他作甚?”
高阳公主怔了一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你们不是知音吗?你不是喜欢听他弹琵琶吗?”
“此等小事,何足挂齿,还能让为娘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你私奔一场不成?”阴德妃转过脸继续目视前方,“玲儿,你走吧!去了兰州好好与慕白一起生活。他就是你命里的男子,今生,你注定会幸福圆满。对一个女人来说,遇到自己命里的男子,比什么公主尊荣珍贵百倍。”
高阳公主的心头顿时抑闷无比,咬着嘴唇憋出一句——“那比起德妃尊荣呢?”
“你说什么?!”阴德妃顿时怒了,转头侧目瞪着高阳公主,“你这孩子,几时变得如此不懂事理,满嘴胡说八道?”
高阳公主的根骨中,与生俱来的那股子叛逆劲莫名的就被激发了,脱口就道:“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欢慕白吗?”
“啪——”
重重的一个耳光,甩在了高阳公主的脸上。
高阳公主顿时就懵了!
“你走,从此不要再回来!”
温柔似水活了这半辈子,今日,阴德妃头一次怒发冲冠,也是头一次动手打了高阳公主!
斥罢这句,她拂袖而去,走得又快又急,竟如同逃跑一般。
高阳公主捂着火辣辣的脸怔怔的站在花圃前,看着阴德妃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娘,你这是何苦?……其实有什么关系呢,虽然碍于伦理纲常你与慕白不可能真正在一起,可是,如能脱离皇宫这个苦海,何尝不是幸事?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生活,纵然不能结为夫妻,也总比陷在这囚笼里强啊!反正在父皇的眼里,你已是可有可无。哥哥死了,我又走了,连以往唯一让后宫之人顾忌的慕白都辞官了。往后你还留在这皇宫里,如何立足?……娘!”
几天后,奉皇命前往兰州下聘的褚遂良与宗正寺官员都准备妥当了,便来皇宫迎请高阳公主,一同启程前往兰州。
那天被母亲打了一巴掌,高阳公主这几天都没敢再与母亲睹面。今天就要走了,从此不知何时相见,她心中甚是忧戚,于是跑到阴德妃寝宫来辞别。但阴德妃不在宫中,细下打听,才知道原来她这几天又住到了护国天王寺里。
于是高阳公主来到护国天王寺,求见阴德妃。
阴德妃拒门不见,隔着一层门对外面的高阳公主道:“走吧!一路珍重,好自为之!”
“娘……”高阳公主的眼泪夺眶而出,跪倒在门外哭泣道,“你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我们一直相依为命。现在女儿就要走了,你都不肯现身相见吗?”阴德妃在里面没有回应。
高阳公主泣不成声,跪地不起。
良久,房门打开,清善大师从里面走了出来,道了一声佛号,对高阳公主道:“公主殿下请起。山中自有千年树,世上难有百岁人。岂无远道相思泪,不及高堂念子心。”
高阳公主怔了一怔,“大师此语何意?”
“骨肉分离,德妃娘娘肝肠寸碎,不忍再与公主话别,触景伤情。”清善大师道,“公主也就不要在此哀伤恸哭了,否则,娘娘心中越发不好过啊!”
高阳公主点了点头卡住哭号,但眼泪仍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哽咽道:“娘,我走了。我会和慕白一起好好生活的,你也要保重!”
“走吧……走吧……”清善大师轻轻的摆手,然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娘!——”高阳公主嘶声的大叫一声,“我走了!!”
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奔走。
清善大师摇头叹息。
房间里,阴德妃跪在佛前,闭目合十无声的淌泪,泪水淋湿了身前的蒲团。
清善大师回到房间,掩上门走到阴德妃身边坐下,说道:“娘娘,公主殿下走了。”
“嗯……多谢大师。”
“公主此去,不知何时得返。母子连心,贫尼深解娘娘心中苦楚。”清善大师道,“而且今生今世,娘娘恐怕也无缘与他相见了。”
闭目合十的阴德妃浑身轻轻一颤,说道,“弟子早已心如死灰。”
“倘若真是心如死灰,娘娘兴许就真的随公主殿下一同走了。”清善大师道,“贫尼虽是方外之人,但寓居这皇宫之中,也知近来天下多事,朝纲纷乱。后宫之中,亦是风云突变暗流汹涌。一代江山一代人哪,谁又能知道几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娘娘此时若是脱离这事非漩涡,也并非坏事。”
“我乃堂堂的帝王之妃,岂能一走了之?除了被逐出宫墙的宫女,大师可曾见过,有哪个帝王的嫔妃能够回走民间或是改嫁他妇的?我们这样的女人,就算失宠或犯错被帝王摒弃了,也是打入冷宫一辈子不见天日。”阴德妃睁开眼睛,面露苦笑,“其实,我何尝不想逃离此地,谁又真的愿意作贱自己?但是,庶民被夺妻尚且冲冠一怒,况一国之君?我若真的随玲儿一道去了,触逆的还不仅仅是皇帝陛下一人的颜面,还有整个大唐帝国的尊严与世俗道德的底线!到时,非但是我享受不到什么清静自由,反而会害了玲儿和慕白啊!”
“哎,说得也是。”清善大师也叹息起来,“世事如枷锁,伦常似囚笼。娘娘,这便是你前世既定的宿命,今生,摆不脱、走不掉。”
“前世……大师,人真的有前世今生么?”阴德妃仰头看着头顶的佛佗之像,双手合十凝眸而道,“似我这样的人,会否又有来世?”
“阿弥陀佛……”清善大师合十而吟,她的声音中,都透出许多的辛酸与无奈。
“我想了大师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个佛经里的故事……如有前世,大概是我暴尸荒野,他路经我身旁时,替我披上了一件尸衣。”
“今生,我们注定已是缘分尽灭,再无相见之日……”
“那么,如有来世,弟子在此诚心祈求——”
“弟子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只盼他一次回眸!”
“弟子愿用,五百次的回眸,换一次的相遇!”
“哪怕弟子遇到他时,再一次暴尸荒野,弟子也心、甘、情、愿!”
“只求他……将我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