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从长安带来的厨子,手艺真不赖。就连高阳公主这样刁食的丫头也说不出个挑剔,可见其厨艺之精湛。
席中也无旁人,三人分两席而坐。李道宗是个随和之人,眼见高阳公主非要与秦慕白挤在一席同桌饮食,也是见怪不怪由得他们。
三人且吃且聊,从沿途见闻说到襄州风土,相谈甚欢。
高阳公主食量不大也不好饮酒,没多时就吃饱了。偏却像个多动症儿童,在屋子里蹓来蹓去,好奇的四下观望,也没留意秦慕白与李道宗聊了些什么。
“王爷,在下想问一问,陛下何以允许公主离开深宫,跟随你一起到襄州来了?”秦慕白问了一下寻思许久的问题。
此前,由于公主与房家婚变的风波,李世民非常不乐意让高阳公主继续在外抛头露面。再加上阴德妃住进了道观,高阳公主也自觉惭愧,主动愿意留在宫中陪伴母亲,从此很少离开皇宫。
“其实陛下从来就没有强令约束过高阳的自由。”李道宗淡然的笑了一笑,却透出几许神秘。
秦慕白隐约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点了点头,微笑道:“陛下的确是一向宽宏大量,对公主也是极为宠爱。只是,这一次陛下允许公主公然南下来到襄州,难道言下之意……”
“你很聪明。”李道宗微微一笑,说道,“此前本王也曾问过陛下的用意,他没有直接言明。只是说,既然太子与吴王还有本王都去了襄州,让高阳跟着去玩一玩料也无妨。他还说,这段时间以来高阳很乖,从小到大没这么乖过。他担心高阳整天憋在宫里给闷坏了,于是让我带她出来散散心。”
臣子私下妄测圣意可是大忌,李道宗的话说到这份上,秦慕白已经很明白了——这其实是李世民借这样一个襄州祭祀的机会,让高阳公然过来与我相会,同时也就等于变相的宣布,他已经默许与承认了我与高阳的“关系”。
“这也就意味着,从现在起,我与高阳的关系已经是完全‘公开化’,并‘合法化’了。”秦慕白暗暗的想道,“也许是因为我在襄州干得还不错,接连剿灭水鬼、寻回玉玺都立了大功,我人虽然不在长安,可是肯定在朝堂之上出了不少风头,让李世民觉得我这个‘准女婿’还算给他长脸……”
“小子,你真是一员福将。”李道宗笑着说道,“来了襄州才半年,你干得真不错。我听李恪详细说起过个中的曲折经历,那真是斗智斗勇惊心动魄,连本王都对你生出几分敬佩来。这倒也还罢了,破解藏宝图找到炀帝陵寝,同时寻回玉玺,才堪称是绝妙。玉玺这东西,对一般人来说没什么大的意义,可是对帝王来说可是意义非凡了。你寻回玉玺让它回到陛下的御案之上,这份功劳无法用准确的东西来衡量。打了个胜仗杀敌多少掠下多少城池土地,这个一眼可见;治国理政,政治是否清明业绩是否突出,也可以看得出来。但你的这份功劳,是在陛下的心里。你让他痛快了,非常之痛快。你明白吗?”
秦慕白笑了一笑,说道:“我也就是运气好。”
“噫,你这是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太谦虚了可不好哦!”李道宗笑道,“陛下登基已逾十年了。早前的几年,他用的自刻的‘受命宝’来当玉玺用。这说白了就是聊以自|慰,虽说那皇位是坐上了,可他一直总觉得缺点什么——那就是玉玺。你可别小看玉玺,当官的要官凭告身,嫁夫的女人要一纸婚书,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就像是假冒的,不被人认同。皇帝缺了玉玺,别人虽然不敢说什么,但他心里就会有这样的念想。后来平了突厥玉玺回来了,陛下当时真是喜笑颜开。可是后来,他很快就知道玉玺是假的了。于是,又极度的灰心失望,但又不能对外人说起。”
“什么,陛下知道此前的玉玺是假的?”秦慕白惊讶道。
“当然。”李道宗点了点头,微笑道,“帮他辩别真伪的,还正是萧瑀。因为前朝时,萧瑀曾经帮杨广保管过玉玺。当时陛下未予采信,只是不想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以免多生事非。但他心里太明白不过了,萧瑀是个性情耿直之人,不会说谎,也不会因为害怕惹了皇帝不高兴而不说实话。他既然说了玉玺是假的,那就一定是假的。所以这些年来,陛下其实一直暗中派人搜索玉玺的下落,但没有结果,这一度让他十分苦恼。巧得很,你小子在襄州这样一个地方,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寻回了玉玺。你说,这对陛下来说不是雪中送炭是什么?所以,陛下当众夸奖了多次,说你是一员‘大唐的福将’,哈哈!”
“原来还有这样的辛秘与情由,怪不得。”秦慕白摇头笑道,“如果是我,苦苦追寻一样东西多年却一直找不到,突然有一天有人把它送给了我,那我也一定会很开心。”
“就是这么个意思了。”李道宗呵呵的笑,转眼看了一眼在一旁欣赏壁上图画的高阳公主,低声窃语道,“所以,陛下就让公主随我来了。你,明白了?”
秦慕白笑而点头。
“当一个人的身上同时注备了运气与能力,又谦虚谨慎深黯为人处世之道,那他离建功立业就真的不远了。”李道宗饶有深意的点头微笑,说道,“慕白,你前途无量哦!”
“王爷就爱拿我寻开心。”
秦慕白的笑音未落,门外走来一名门子,是李道宗的贴身侍从。他报说,府外有一名吴王府的将军有急事求见秦将军,自称是薛礼。
“哦,是他,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来找我,王爷,待我出去见他一见。”秦慕白忙起身道。
“无妨,请他进来好了。”李道宗吩咐道。
侍从拜退了出去,请薛仁贵了。
李道宗说道:“我曾听李恪多次说起薛仁贵,是个德才出众的人才,据说武艺异常精良。是你引荐给他的吧?”
“算是吧!”秦慕白笑道。
李道宗点头来笑,颇有感触的道:“李恪遇上你,真是莫大的福份。”
正说着,薛仁贵进来了。
至从李恪离开襄州后,薛仁贵就没呆在军府了,一直留在刺史府里,主要是负责统领王府亲兵,兼顾安全与戍卫。
看着一身戎装铠袍的薛仁贵走进来,李道宗不禁眼前一亮,脱口赞道:“英武!”
“卑职薛礼参见王爷,见过秦将军。”薛仁贵抱拳施礼。
“不必多礼。”李道宗上下打量了薛仁贵一眼,微笑道,“你既有事要找慕白,那你们二人就请随意吧!不过,本王屡次听说你的武艺十分出众,总想见识见识。”
薛仁贵面露微讶,忙抱拳道:“薛某一介贫贱武夫,自学了一些粗滥的拳脚刀枪,都称不上是武艺,只怕入不得王爷法眼。”
“你和秦慕白都有同样的毛病,过于自谦!”李道宗哈哈的笑,“好,有正事你们先说,本王就不耽搁你们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谢王爷。”薛仁贵施了一礼,便对秦慕白说道,“将军,方才王府内侍匆忙来报,说……王妃发病,十分危急!”
“什么?”秦慕白愕然一惊,“早上我去见过她,好像还蛮平稳的,怎么突然就……”
“卑职也不知道。”薛仁贵拧了拧眉头,说道,“医师已经在急救了。苏怜清说,情形仿佛不是太过乐观,万一难救,此刻吴王又不在,只好请将军过去。”
薛仁贵话中之意也算是明白,万一王妃这时候不治而亡,若留下什么遗言,也好请秦慕白代为转达。毕竟,当初李恪走时,可是将王妃与郡主都托付给他的。
秦慕白顿时就起了身,不等他开口,李道宗也站了起来,大声招呼仍在另一间房中转玩的高阳公主——
“高阳,走了,去你三哥府上!”
“干嘛呀,突然叫得这么急?”高阳公主跑了过来,脸上还笑嘻嘻的。
“你皇嫂病危!”
“啊!——”高阳公主被吓了一跳。
“快走!”
一行人都只骑了马,迅速离开行辕赶往刺史府。
高阳公主与秦慕白同乘一骑,被他拢在怀中。她焦急的问道:“慕白,怎么皇嫂突然就病重了?”
“不是突然。是病重已经很久了。”秦慕白拧着眉头说道。
“那你还等什么,快加急送信催三哥回来呀!”
“……现在不能不写了!”
众人飞速赶到刺史府,后院里一片沉肃,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几名侍婢与医师紧张的在王妃的卧房里进出,时常拿出一包包带些腥臭之味的衣布。
秦慕白与李道宗、高阳公主正要进去,一名医师急忙将他们拦住,说明了微分与来历,他仍是不放行,坚持道:“王爷与将军请留步,公主殿下进去看一看倒是无妨,但也不要停留太久!”
“噢,那我进去看看皇嫂……”高阳公主狐疑又有些惊惶点了点头,便进房去了。
医师这么一说,秦慕白与李道宗大概都知道王妃的病情如何了。
其实秦慕白对王妃的病多少早就知道一些。简单来说,大概就是“子宫癌”之类的病!
听李恪说,王妃的身子本来就弱,经常腹疼。秦慕白便猜,她大概很早就患有肿瘤。但这个时代的医学显然还没有发达到那样的程度,尤其是“妇人”之病颇为隐私,也不便公然说出或是请人医治。后来王妃怀孕产子还遭遇了难产,将病情进一步加重。一年下来,居然就恶化到了这样的程度!
秦慕白心里清楚得很,王妃的时日,的确是不多了。若非是死咬着牙要等李恪回来再见上一面,她恐怕早已经……
二人站在院中等候,都没怎么说话。半晌,李道宗悠然叹息了一声,摇头:“红颜薄命!”
“吴王妃,是个不错的人。一个令人敬佩的好女子。”秦慕白发出一声叹息。
“他们父子真的很像。”李道宗突然说道,“就连遇上的女人,都那么像。这两个女人,还都是一样的薄命!”
秦慕白当然知道,他指的是长孙皇后与吴王妃杨氏。
“我马上写信,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催殿下回来。”秦慕白说道。
李道宗略作寻思,点头:“事急从权,写吧!让他不必等着和太子一同前来了!”
“好!”
当即,秦慕白就到书房里去写下了一封信,盖上了刺史府的加急令,差人送往驿馆顷刻发往长安。
这时高阳公主已从王妃的房中出来,一脸悲伤愁容,眼睑处还有泪痕未干。“皇嫂好可怜,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都不漂亮了。她疼得死去活来脸上一阵黄一阵白,只剩一线气息了。我好担心她会不会……”高阳公主伤心的喃喃道。
“别担心。”秦慕白拉着她的手轻轻的拍了拍,劝慰。
李道宗走上前叫住其中一名医师,对他道:“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要死保住她一口气,撑到吴王回来!”
“卑职等人定当竭尽全力!”医师们也都知道,王妃这命是肯定保不住了,只是迟早的问题。现如今,是能多活一刻算是一刻,尽人事,听天命!
秦慕白走上前,对李道宗道:“王爷,六百里加急文书,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到长安。中间总要多耽搁一阵。再算上殿下的脚程,满打满算,最快也要六七天殿下才能回来。”
“是啊,我知道。”李道宗浓眉紧锁,摇头叹息:“苦命的孩子,真希望她能承受这常人无法承受之痛苦,再挨过这几天……”
“可怜的皇嫂……呜呜!”高阳公主已经哭了起来。
“走,别在这里哭,不好让王妃听见。”秦慕白便将她带离了此处,李道宗也一并离开。三人暂时离开了王妃所住的府院,来到秦慕白平日料理公务的厅堂之中暂歇。
过了许久,医师如释重负的前来回话,说,王妃挺过来了。接下来,用上各种手段与针石药剂,但恐怕也难以撑过三天!
“才三天!”李道宗与秦慕白一起失望了。
“呜呜呜,那三哥肯定赶不上来看皇嫂最后一眼了!”高阳公主伤心至极的大哭起来,“怎么办嘛,慕白,你快想想办法嘛!”
此刻,秦慕白也是全然束手无策,只得遗憾的摇了摇头,说道:“我若有办法……就不会在此袖手旁观了。”
“天意如此,人若奈何?”李道宗长声叹息,闭目摇头。
接下来的三天里,大家都无法开心起来,更别提玩乐了。这一日到了傍晚,医师来说,王妃只剩最后一口气。昏迷已久的她突然苏醒,俨然就是回光返照。若有遗言,也须得差人上前去听。
这时,大家也就顾不得什么忌讳了。高阳公主抱着年幼的小郡主,和秦慕白、李道宗一起进了她的病房。
王妃的身上盖着一床崭新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脸来,头发也梳得很整齐。正如高阳公主所说,她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一脸腊黄眼眶深陷,嘴唇灰白还起了泡,整个人一片灰暗,已无往日半分姿颜。
她半睁着眼睛看到秦慕白等人进来,在侍婢的帮助之下艰难的转了下头,气若游丝的道:“皇叔,皇妹,秦将军,我重病在身无法起身相迎,还请恕罪……”“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李道宗面带微笑的凝视着她,说道,“你给恪儿生了个不错的女儿,真漂亮,像你。”
王妃勉强的挤出一丝惭愧又感激的笑意,合了两下眼睑算是回礼,说道:“他是不是赶不回来了?”
“嗯。”李道宗点头,脸上仍是泛着微笑,如同闲聊一般的道:“我会帮你骂他的。”
“多谢皇叔。”王妃居然展颜一笑,但眼角已有两行眼泪流下。
眼见此景,高阳公主失声痛哭,但用手使劲的捂着嘴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秦慕白只好伸出一手轻轻拍她的背以示劝慰。她便偎在了秦慕白的身上,身子都因抽泣而颤抖。
“有什么话,你就交待吧。我们都可以替你转达。”李道宗抱着小郡主,说道。
这时,不满一岁的小郡主突然放声痛哭,朝王妃伸出她稚嫩的小手。
王妃的眼睛已有些失神,呆呆的凝视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泪如雨下,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艰难的伸起一只手,却在不停的发抖。李道宗便弯下腰,让她的手握到了小郡主的小手儿。
“让、让他……好好照顾……女……”王妃喘着粗气艰难的说着。此刻,她的眼睛已然瞪大,瞳孔里的光芒都在涣散了。
“好,我会告诉他的。”李道宗紧拧眉头,郑重的点头说道。此刻,他的眼眶也都有些湿润。
“呜……王妃殿下!”旁边伺候的两名婢子已经忍不住痛哭起来。
眼看着王妃的一条手臂就要落下去,咽下最后一口气!
突然,从门口冲进来一条人影,飞快的奔到了王妃的病榻之前蹲下!
李恪!
“啪”的一声,李恪重重握住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
“我回来了!”
“恪……恪!”
`王妃说出最后两个字,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并,永远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