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鬼渡今日算是热闹上了,从一大清早开始,陆续就有十艘军船开挺了过来,在离渡头一两里的水面外,一字排开,几乎横断了江面。
渡头本有数十艘大小的商船,往来的商旅行人与脚夫行人都不少,看到这样的盛况都驻足围观,渐渐的奔走相告,八鬼渡上已是人满为患。
“今日发生了何等大事,竟让军府的军船都集结了起来?”
“莫非是又要进剿西河漕的水鬼了吗?”
“好壮观的舰队啊!我在水上飘泊的半生,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船舰!老漕子们都说‘水不载万’,中间那船大军舰怕是就能载起一万多石呢!”
……
要说大唐的造船技术,如今已是冠绝天下。南方多水之地早已盛行各种造船技术,其中最为通用的是“平底防沙船”,一般就在民间流行。而眼前的这几条大军船,则是荆襄一代极为少见的“福船”,也称“吴越海船”。这船最大的特点就是排水量大,坚固牢实利于破浪,多用在东南沿海一带行走于南洋深水航线。
眼前的这几艘大军舰,就是赵冲所说的“神鱼飞船”了,那可是花了大本钱,从东南吴越之地请的有经验的老舟师们,花费了旷日的功夫才打造而成。光是这造船的材料,都是专程从吴越之地运来的上好松、杉、樟、楠木,运用的造船技术,也是荆襄一带小水泊中极为少见的“活水舱”、“多桅”与“榫接钉合”等先进技术。
这就好比,在一个摆满了比亚迪与奇瑞QQ的小车行里,突然驶来了几台限量版法拉利一样,想不引起轰动引人关注,也是极难。
当中一艘最大的神鱼飞船上,赵冲手执令旗脸色凝俊,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身旁就站着襄州军府的一众大小将佐,也都静立而待。但好些人显然已有些不耐烦了。
“赵冲,秦将军昨日是与你约定的此时么?”果毅都尉杜成元上前来问道。
“回将军话,正是。”赵冲仰头搭起手看了一下天色,叹了一声道,“时辰就快到了,不知为何还没有来。”
“这个秦将军做事未必太过诡异,哪有新官上任不先到任所就职会见众僚的?”杜成元拧了下眉头,貌似有点不悦的道,“他却倒好,先来了个微服私访,结果访进了监牢之中;尔后又大张旗鼓的搞什么阅兵,还偏却只阅水兵,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人家是皇帝老爷子的未来女婿,大唐的驸马爷,他想干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兴许是一时兴起想摆拉一下威风吧,只是随口的一句却害得我们众家兄弟劳苦不堪。”赵冲撇了撇嘴有些不屑的道,“京官儿嘛,都这样,架子大,难伺候。”
杜成元微然笑了笑,说道:“赵冲,你们可别小看了这个秦慕白。他的底细我可是知道一些的。是不是皇帝的未来女婿,这倒是不打紧。这个人,可算是不简单。”
“如何不简单了?”众人都被勾起了兴趣,问道。
“百骑听说过吗?就是皇帝近年来新组建的一只亲勋卫队。据说,百骑将士无一不是以一挡百,有鬼神莫测之能,号称兵中之王。”杜成元说道,“年前我曾回长安省亲,听街头巷尾的都在风传这个秦慕白的事情。他就是第一任的百骑使,百骑卫队就是他一手亲自组建并训练起来的。除些之外,此人的智谋、武艺,皆不平凡,与长安的皇族贵勋们往来甚密,据说还拜了卫公李靖为师学习兵法,那便足以见得皇帝对他是何等之器重了。假又时日,他若成为我大唐军旅之中的后起之秀,也未可知。可别忘了,他本是出身将门,是翼国公秦叔宝之后……”
杜成元侃侃而语说了一长篇,直把赵冲等人听得是一愣一愣的。
“没成想,这个秦慕白有如此大的来头与能耐!”众人都惊道,“我们还只当他是个攀龙附凤的纨绔子弟,因为裙带关联落得个折冲都尉之衔呢!”
杜成元轻轻挑了一下嘴角,表情有几分凝重的道:“这么跟你们说吧……宁可小看吴王,也别小看这个秦慕白!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个姓秦的就要在襄州,鼓捣出大动静了!——就像他当初辅佐吴王在绛州时一样!”
……
此刻,秦慕白|带着庞飞等一行三十名百骑将士,全副披挂一身戎装,骑着马慢跑在前往八鬼渡的江岸上。
“将军,听那赵冲吹牛说,襄州府的神鱼飞船与白浪水军如何如何的了不起,今日便可见识一回了。”庞飞咧了咧嘴,似有点不屑的道。
秦慕白笑了一笑:“赵冲这么说,可是暗藏讽意。历来,北人骑马南人仗舟,他是欺我们这些关中来的人,不识水性不黯舟棹哪!”
“哈哈!百骑要是不识水懂、不会驾船,那岂不笑掉人大牙?”庞飞大笑道,“我们每年在渭水的苦练可不是白费的,要说水战,什么白浪黑浪水军,我们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秦慕白轻挑了一下嘴角微笑道:“其实有些时候被人轻视,未必就是坏事了。”
一行人马前进了数里,远远就看到八鬼渡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嘈杂热闹非比寻常。远处的江心上泊了一排船,紧密相连一字排开,如同建在江中的城池,固若金汤气势非凡。隆隆的军鼓与铮鸣号角朝天响起,恼得汉江之水惊涛拍岸。
“不错,的确壮观。”秦慕白微笑道,“南方的水泽湖泊之中,可是少见这等巨舰了,想来该是花了血本。这船用来航海都足够了,登、瀛、蓬莱一带的军港之中,才盛产这类军舰,足以轻松的跨海而过直抵百济与新罗等国。想不到小小的一个襄州居然用这样的巨舰来对付水鬼……哈哈,真是杀鸡用牛刀!”
“将军真是见多识广,如此大船我等可是生平仅见!”众将士们惊讶道。
秦慕白笑了一笑:“我也是头次见到。只不过以前在御书房时,陪皇帝陛下参览过东海军镇送来的海船图纸,因此略有印象。造这样的一艘船,可胜得过打造数千铁骑了,价值不菲呀!”
正说着,前方一队骑兵快奔而来,为首一名小校下马纳头便拜:“敢问阁下,可是秦将军?”
“正是。”秦慕白扬了一下马鞭,“尔等可是襄州军府的人?”
“正是彪下!”军校起身立于一旁,“将军快请登舟阅兵,一切已然准备妥当!”
“好。”秦慕白一行人便下了马朝江边走,围观的百姓们发出一片哗然,尽皆翘首观望。
走到江边,一船平底防沙船在此等候,秦慕白等人上了船,船上就有军士挥打起了旗语,并擂响战鼓吹起了号角。同时,船的中桅旗竿之上,升起一面巨大的旗帜,上书一个“秦”字!
与此同时,排在江心的十艘神鱼飞船上,也整齐的敲响了战鼓响起了号角,打着同样的旗语。
“呵,这些水军的确操练得还不错,整齐划一比较专业。”秦慕白微笑赞道。
庞飞等人愣了好一阵,有人问道:“将军,这些旗帜比划来比划去,是什么意思?”
“大唐水军的旗语。”秦慕白说道,“倒是我疏忽了,以前都没在百骑教过这些。其实我若不是在李靖传我的兵书中学到了,也不懂这些旗语的意思。”
“那他们这些旗语作何解释?”
“没什么,对我表示欢迎与恭敬罢了。”
庞飞等人啧啧的叹道:“还真是隔行如隔山哪……”
说话间,秦慕白等人乘坐的平底防沙军船朝江山驶去。其实这船也不小了,八鬼渡的码头上停泊的商船与客船中,最大的也就这样子。但当它驶到江心后和那些神鱼飞船摆在了一起,简直就成了侏儒一船。
当中一艘最大的飞鱼船侧开了一个船舱,让秦慕白等人轻易的就直接走了进去。这让秦慕白都不觉有些惊疑了,没想到这船居然先进到了这样的程度!
走到了船头甲板上,众将士异口同声的来拜见。
秦慕白面带轻松的微笑,略抱一拳回了礼道:“诸位兄弟免礼!秦某初来乍到,今后还要承蒙诸位鼎力扶持,在此先行谢过诸位了!”
“秦将军客气了!”
秦慕白背剪着手走到了众将士中间,一眼先看到了眼熟的赵冲,对他笑了笑:“赵校尉的水军,的确操练得不错,本将甚尉。尤其是这船,真是让我这北方来的旱鸭子开了眼界呀!”
赵冲抱了抱拳,回道:“将军其实这船并非是江南荆襄一带常用的舰船,乃是花巨资从吴越一带请的著名舟师,羁费年月累力打造而成的。在登、瀛一带,这样的军舰多用于海战,在内陆来说可堪是绝无仅有了。”
“不错。”秦慕白点头微笑,“本将在京城时曾听闻,吴越多巧思,造船技艺更是独步天下。有一句话盛行于南方的舟师之间,叫做‘水不载万’,言下之意是指,江河之上没有超过能载起万石之物的舟船。可是吴越一带却有一种巨舰,开巷为圃,船上可以种植菜疏饲养鸡羊,操驾之工多逾数百,许多人一生都在船上,养生送死男婚女嫁都在船上进行,俨然以船为家。看看眼前的这十艘神鱼飞船,简直就是移动的堡垒呀!”
众人听完都面露惊疑之色,赵冲顿时肃然起敬:“将军果然见多识广!其实这船就是吴越特有的‘福船’,也称‘吴越海船’,所谓神鱼……只是末将给它取的一个别号罢了!”
秦慕白笑了笑:“我这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说到水战,我可是一窍不通,还要多多仰仗你呀!你看看我带来的这些兵,个个都是大屁股,常年骑马弄成这样的。再看看这神鱼飞船上的水兵们,全都赤着脚,每人一张大脚板,站得比我们稳多了,足以见得你平常操练得很勤谨嘛!”
众官将都呵呵的笑了起来,赵冲说道:“其实神鱼飞船用了活水舱排水,极为平稳在海面上况且如履平地,就不用说是行走在江河之中了。稍后行驶开来,将军大抵会以为仍是在陆地之上。”
“好,那就向前挺进吧!”秦慕白摆了一下手,“就去西河槽瞧瞧!”
“是!”赵冲大声应诺,走到令台上挥动旗语,众舰一起擂鼓,声势震震势如飓涛的朝前开进而去。期间,十艘巨舰在赵冲的指挥之下,不断的变幻队形,的确是训练有素。
秦慕白却在暗暗的摇头:这些家伙们,更多的是在搞‘形式主义’,这么大的阵势,要是去跨海平定日本吗?打几个水鬼而已,根本用不着这样的巨舰。听到你擂鼓铮鸣,人家早就跳到水里作鸟兽散了。这么大的船,到底是用来剿匪的,还是用来摆门面充政绩的呢?
表面看来,襄州军府可谓是大动干戈,为对付水鬼耗费了不少心血;其实,都是在隔靴挠痒的不作为。可以想见,以往说要尽剿水鬼时的大动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装腔作势。就好比抡着千斤巨锤去锤打一只蚂蚁,砸死砸不死不管,他们在乎的是这挥锤与砸锤的时候是否够够酷够帅,却忘了捏死一只蚂蚁只须一只手指头就行。
说白了,这就是襄州军府用来应付上差的表面文章,的确是做得十分华丽!
大船行进的过程中,秦慕白也与军府上下的将校们分别认识了一下。最让他感兴趣的,莫过于和庞飞并例他左右手的果毅都尉之一,杜成元。
“我观杜将军气宇不凡儒帅风雅,果不其然是出身名门望族。”秦慕白对他笑道,“长安韦杜,去天五尺。杜将军出身不凡哪!”
“哪里,哪里,让秦将军见笑了。”杜成元很客气的微笑拱手回道,“末将不过是杜氏一门的旁枝,哪里比得上将军的门第?去年皇帝陛下新颁了《氏族志》,秦氏已是名列本朝之名门望族,排名尚在杜氏之前呢!”
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静默不语。
因为,杜成元这话虽是说得客气,却是暗藏讥讽之意!
大唐建国不过二十余年,在世人的心目中,仍是尊崇老派的门阀仕族。历来,不管是皇族还是高官巨宦,都以和老牌仕族通婚为荣。这些门阀的女儿竟比皇族的公主还要抢手,在仕人当中的影响力也是相当的巨大。
身为皇帝的李世民不能不能恼火,于是在几年前就命人重谱氏族志,对姓氏门阀进行一个硬性排名。结果当时负责编撰氏族志的大臣,将长安韦杜、太原王氏和另外几个山东的故老贵族名姓,居然排在了皇族李氏之前!
这可当真是惹恼了李世民,于是他亲自动手,下了硬命令将李氏排在第一,其余的许多开国老臣的姓氏名族,也都排在了第一等之列。
原本出身贫寒的秦氏,就是其中之一。
可事实却是,在众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却是一时难以改变的。
在那些老牌门阀与仕人眼中,皇帝此举不过是强行给自己蒙上了一块遮羞布,在自说自话孤芳自赏而已,别人并不买帐。现在的状况是,老牌门阀仕族们依旧名声隆隆十分吃香,对比以往没有任何的改变。暗底里,还有许多人嘲笑那些被皇帝“强行”拉到贵族之列的寒门,说他们冒充贵族,沐猴而冠贻笑大方。
这就好比,一个身穿“Abidas”的人走到了Adidas专卖店时的遭遇一样。杜成元就好比是专卖店的营业员,在夸秦慕白这身儿衣服真是不错——当着和尚,骂秃驴!
秦慕白虽是不在乎门阀出身这些东西,但是公然被人挑衅与讥讽,还污及了家门……此刻他脸上虽是泛着微笑,但心中的已然隐隐燃起了一丝业火。
看得出来,杜成元在军府的众将官中,地位超然,众人潜意识里都以他为尊,唯他马首是瞻。他大概是在军府中做惯了老大,突然来了一个新官压在他头上,让他左右都是不舒坦。当着众将给这个新来的“强龙”一点点难堪,也好显示自己的威风,提醒大家时刻不要忘了——我才是真正的老大!
秦慕白心忖,我要想在军府里服众,不先收拾了他这条地头蛇,以后还如何混得下去?
好嘛,杜成元,我一来你就先出招了……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杜氏旁枝子弟,现在就是当朝驸马、杜如晦的儿子站在我面前,那也要乖乖的给我稍息立正!
要不是今日场面大了我不想当众打你脸,闹得大家都难堪,有你受的!
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