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你是孤的心上人。
——姬明渊在心里回答了她。
大军候着,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倪胭只是轻笑着问了一句,没等到回答,也不再追问,和姬明渊说起如今军中的情况。
姬星河骑着马慢悠悠地趟过溪流,他一直望着倪胭。倪胭偏过头与姬明渊说话,一身戎装风姿飒爽,偏偏望着姬明渊时眼中带了几分女子的柔情。
姬星河缓慢赶了过来,停在姬明渊身后,倪胭这才看见他。她顿了一下,将目光落在姬星河的脸上,微微笑了一下,又收回视线继续汇报军情。姬星河笑笑,他弯下腰在马下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无聊地叼在嘴里。
倪胭不经意间看向他,见他这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姬明渊顺着倪胭的视线回过头,伸手拽开那根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一端拍了一下姬星河的头,说:“能不能有个一品上将军的样子。”
“臣领旨!”姬星河板起脸来,那张生动的脸立刻和姬明渊相似了起来。
在姬明渊没看见的时候,姬星河对倪胭使了个眼色。
·
因为援兵的到来,军心大安。夜里,除了当值把守的士兵,其他的士兵都能睡个安稳觉。
倪胭跟着陶埙的声音寻到半山坡,她立在树下,微微仰着头望着斜躺在树上吹着陶埙的姬星河。
一曲吹完。倪胭开口:“漓王深夜约我来这里所为何事?该不会是为了听你吹埙吧?”
“来看月亮数星星啊。”姬星河指了指夜幕。
倪胭随之仰头,今日星辰璀然。
“来。”姬星河朝倪胭伸出手。
倪胭挑眉,没将手递给他,纵身一跃,跃到树上,坐在另外一条粗枝干上,她轻嗅一口夜间草木的芬芳,说:“漓王好雅兴。这一身戎装也遮掩不了漓王的本性。”
姬星河打了个哈欠,懒懒调整坐姿,一手托腮望着倪胭,说:“那身戎装是皇兄逼我穿上的,倘若有选择,我自然愿意永远春花秋月诗酒茶,醉在这山林间。”
他张开双臂,拥抱夜间的凉风,沉醉其中。
“漓王应该很希望战事结束,辞了军职,仗剑江湖,把酒问月,逍遥快活。”
“那是自然!”姬星河摘了面上的红翡翠面具随意挂在枝杈间,没了面具,他的眼睛更像夜幕中的璀然星子。
“那么你呢?青檐,战事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打算?一辈子困在后宫里?还是你想继续握着兵权?”姬星河叹了口气,“不累吗?”
倪胭想了想,才说:“陛下此番与萧国开战不过一个开始,他是打算一直吞并下去的。战事结束?那要多少年以后了。”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手心里又重新长出来一层薄茧,她眸色稍显黯然,说:“星河,我已经三十岁了。”
在女子十五六岁成亲的姬国,三十岁的确不算年轻了。
“可惜了。女子的手不当是这样。”姬星河望着倪胭掌心里的薄茧,又是心疼又是惋惜。
倪胭倒是口气随意地说:“战争之下谈何性别。”
“皇兄野心干嘛这么大嘛。”姬星河抱怨了一句。
倪胭摇摇头,说:“不。即使他不主动发动战争,周边几国也会攻打姬国。如此乱世,几国国土相交太近,国中资源又不足,交战、吞并是常事。陛下先发制人,倘若能早日兼并诸国一统山河,也是早一日结束战争。”
姬星河好笑地望着倪胭,说:“皇兄也说过类似的话。”
倪胭笑了笑,没接话。
“青檐,我约你出来是劝你小心一些。纵使皇兄待你与其他人,他到底是姬明渊。你也说了这场战役要持续很多年,战事本就危险,倘若有一日你成了阻挡他前进脚步的障碍,他绝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见倪胭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姬星河狠狠心,继续劝:“青檐,你别怪皇兄心狠。他三四岁时喜欢缠着奶娘,父皇便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个奶娘。他七八岁时养了一只狗,对那只狗关心多了些,父皇便递给了他尖刀,逼他亲手杀了那只狗。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人任何事有所偏爱。即使是食物这种东西,他若是格外喜欢吃一种食物,便会再也不碰它。”
倪胭慢慢皱眉。
那些几十年前的记忆太过久远,姬星河重重叹了口气,“大概每一个帝王都有一统江山的大志。父皇御驾亲征在战场上失了双腿,便将所有的梦都扔到了皇兄肩上。皇兄自一出生,父皇便以帝王之术养育他,他接受的教育自然异于常人。”
倪胭打量着姬星河脸上的表情,笑着说:“所以漓王今晚约我过来又是为你皇兄说好话?”
“萧却假扮侍卫来到军营见你,你将他放了。”姬星河顿了顿,“皇兄已经知道了。”
倪胭蹙眉,略惊讶。姬明渊的眼线果然遍布,连她也没有忘了监视。
“多谢漓王提醒。夜色已深,我也该回去了。若是他再知道我偷偷来跟你私会岂不是更不妙?”倪胭挑起眼尾,勾勒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她身后是漫天的星辰,然而所有的星辰不敌她眼中的亮光。姬星河有些恍惚。
倪胭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下去,带动枝杈间一阵轻晃,几片叶子翩翩飘落。
倪胭朝山下走,随着她的步伐,高扎的马尾一晃一晃。
“青檐。”姬星河喊住她。
倪胭在半山腰回过头,遥遥望着斜坐在树枝间一袭红衣的姬星河。姬星河那双桃花眼里盈满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他说:“待战事歇,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以天地为家游遍山川湖泊,品花喝酒,赏月数星星?”
他食指指了指夜幕漫天的星辰。
“就我们两个人,丢下无趣的姬明渊。”姬星河眨眨眼,“唔,我不介意那个时候你已经老了。”
倪胭仰起头望着天际的星辰,她收回视线,再望进姬星河眸中的星辰,说:“我从来不去想那么久远以后的事情。”
“这样。”姬星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没事啊,我记着就行了,我等你呗。
姬星河在心里说。
即使他知道她的永远不会回头。那些短暂的记忆怎么支撑一生的回忆。他已经选择了放手,可若她被无情的皇兄伤害可怎么好?他痛的不是失败,而是他根本不能去跟皇兄争抢。他只能告诉她,他还能护着她,还能带她走,不论何时,即使当她老了。
下山的倪胭握紧右手,感受着姬星河亮起的第六颗星。
·
倪胭回到帐中,姬明渊换上一身玄色寝衣,斜靠在床头,手中握着一卷兵书。
“去哪儿了?”姬明渊没抬头。
“和漓王在山上数了一会儿星星。”
姬明渊抬眼看向她。
倪胭淡定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拆头发。高束的长发散落下来,温柔地覆在她的背上。她脱了外衣,将里面的一层软甲也脱下,只着一身寝衣走到姬明渊身边挨着他坐下,靠在他怀里。她将目光随意落在姬明渊手中的兵书上,懒懒散散地问:“这么久没见,陛下可有想我?”
她慢悠悠地转头抬眼,望向姬明渊。
“白日里总有那么多人在,连抱你一下都不行。”她的眉头皱起来,带着些小小的委屈,声音里已染上了三分撒娇媚音。
姬明渊便将手中的书收了,将倪胭抱到床榻上。他去解倪胭的衣服,倪胭拉住他的手腕,蛮横地说:“陛下还没有说想我!”
姬明渊的手指缓缓抚过倪胭的脸颊,沉声缓缓道:“忙于战事,没有太多时间想其他。今日见了,方觉是想的。”
“那若一直见不到,陛下岂不是要把青檐忘干净了?”
“不会一直见不到。”
“可若青檐死了呢?那就永远都见不到了。”
姬明渊沉静地望着倪胭,他握住倪胭的手,将她的小指放入口中咬了一下,说:“若你死了,孤便把你的手骨砍下来放在身边。等孤驾崩,将你的尸身铸进铜人立于棺木旁,永远陪着孤。”
倪胭沉默半晌,开口:“陛下,能说点好听的吗?”
“生同寝,死亦同穴。”姬明渊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冷。这样一句话被他说来没有深情只有森然。
倪胭还是摇头:“还是不够好听。”
姬明渊忽然笑了,他捏着倪胭的下巴,细细瞧着她的眉眼,说:“爱妃之美世无其二。”
“对对对,这次好听多了。”倪胭的眼睛迅速弯起来,软软勾住姬明渊的脖子,“陛下果然最懂人心。”
倪胭抱着姬明渊,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软语:“陛下,别杀青檐。也别丢下青檐。倘若有一日真的成了陛下的累赘,青檐无须陛下舍弃,宁愿自己赴死。”
她轻叹一声,脸上的绯红尚未褪去,又添一抹哀戚落寞:“陛下就当哄哄青檐也好……”
姬明渊从不轻易许诺,他捏着倪胭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俯下身来吻她。亲吻落下之前,他鬼使神差给了她承诺:“好。”
床榻之间,倪胭尽情放纵,娇嘤之音不断。姬明渊停下动作捂住她的嘴。
“爱妃,这大帐不隔音。”
倪胭迷茫地望着他,慢吞吞地说:“那陛下就来堵我的嘴。”
她嫌弃地推开姬明渊的手,指尖点着姬明渊的唇。
·
萧国大帐内气氛有些冷。
穆宏中是掌管着帅印的一品上将军,也是萧却的亲舅舅。自从萧却登基之后,便将大部分兵权交到了他手中。此时穆宏中一脸怒意,大声说:“陛下,你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怎可为了一个女人深入虎穴!倘若身份被揭穿,姬国人怎会留你性命!”
“舅舅还是不要操心孤的事情了。”萧却脸色也有些难看。
“是,你现在是萧国的皇帝。舅舅管不了你了。可你也别忘了,正是因为你是萧国的皇帝,更应该行事谨慎!你的生死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事情,而是整个萧国的事情。”
“孤自有分寸!”
不欢而散。
穆宏中气冲冲地走出大帐,他招了招手,将心腹手下招至面前低声吩咐:“安排下去,下次交战务必射杀付青檐!此妖女一日不除,陛下心性一日不定何以成大业!”
·
因为姬明渊带了援兵赶来,战势迅速扭转。当军中将士皆以为姬明渊会选择一鼓作气拿下泉原谷时,姬明渊却暗中调兵,让大部分兵马从险峻的江云山撤退,意欲暗中行军攻下安兰城。
一夜之间,姬国驻扎在泉原谷的兵马已离开了十之七八。姬星河先一步带领兵马经过江云山往安兰城赶去。
清晨时分,倪胭和姬明渊一起上马,带着最后的兵马撤退。大营中升着火,三五巡逻兵被挑中成为弃子,状若无事地在营地间巡逻,以期迷惑敌军。战争总是要有人牺牲,几个巡逻兵昨夜已经将泪流过,今日只待从容无畏赴死。
倪胭和姬明渊带着兵马经过江云山最险峻之地时,变故忽然发生。黑压压的敌军从暗处冲出来,挡住去路。姬明渊沉着指挥士兵一边迎敌,一边撤退。
暗处,几支箭悄悄瞄准了倪胭。
一边交战一边撤退,不知不觉中,姬明渊和倪胭拉开了一些距离。姬明渊拉住马缰,回头寻找落在后方的倪胭,喊了一声:“青檐,跟上。”
一道银光忽然闪过。
倪胭转过头来望向姬明渊,前一刻脸上充满了杀气,却在看向姬明渊的那一瞬间,眼中的冷意化去,温柔笑起。她刚要开口说话,远处的箭矢射中在她的心口。
倪胭脸上的笑僵在那里,那双眼睛里的秋水微微凝住。
姬明渊握着马缰的手猛地收紧。
第二支箭矢射来时,倪胭翻身躲避,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下去。她脚步踉跄,胸口的鲜血染红她身上的银色铠甲。
周围的萧国士兵立刻朝倪胭冲了过去,刀剑抵在她周身。
姬明渊调转马头。
望着姬明渊回身的动作,倪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她笑了,眼睛里却也湿了。
付青檐曾经被敌军擒住一次,姬明渊用十座城池来换。
这一次,倪胭明明看见了射来的箭矢,但是她没有躲避。姬明渊如今手下能臣诸多,再也不需要一个巾帼女将得民心时,倪胭不确定他还会不会用十座城池来换。但是这不重要。倪胭要的不是他为她妥协,而是要他亲眼看着她死。
两个人隔了很多打斗在一起的两国士兵。姬明渊挑剑,斩杀挡在面前的敌军。他遥遥望着倪胭,看着他被敌国士兵抓起,看着她望着他双唇开合,似乎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
倪胭手腕转动,拔出刺进心口的箭矢,鲜血喷涌而出。
猩红的血,让姬明渊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忽然大喊了一声:“青檐!”
倪胭握着拔出的箭矢刺杀钳制着她的两个敌军,忽然左转。她的左侧,是陡峭的悬崖。
敌军众多不能全身而退,唯一不被擒住的机会就是从几步远的悬崖跳下去。
倪胭跑到悬崖转身望向姬明渊嫣然而笑。
“青檐,回来!”
在姬明渊的森严的命令里,倪胭张开双臂,眉眼含笑望着姬明渊朝着身后的悬崖落下来。
“青檐!”
姬明渊知道倪胭刚刚双唇开合说的是什么了。
“陛下,别杀青檐。也别丢下青檐。倘若有一日真的成了陛下的累赘,青檐无须陛下舍弃,宁愿自己赴死。”
她是以为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不需要她的能力,所以不会再救她?
兵器相交声,怒吼声,痛苦呻.吟声,马蹄声,还有风声,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消失。
姬明渊握着马缰,望着远处倪胭跳下去的地方。他一动不动,仿佛与此时的战场隔离开,不知身在何处。
他好像回到了幼时,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奶娘。
又好像幼时杀掉谋害母妃的皇后之后,从父皇口中得知谋害母妃的元凶是他的父皇,那不过是父皇训练他无情冷血的计谋。
这么多年了,他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个她。
还是失去了。
姬明渊听见倪胭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这么久没见,陛下可有想我?”
“那若一直见不到,陛下岂不是要把青檐忘干净了?”
“可若青檐死了呢?那就永远都见不到了。”
“若你死了,孤便把你的手骨砍下来放在身边。等孤驾崩,将你的尸身铸进铜人立于棺木旁,永远陪着孤。”
姬明渊忽然想起,他没来得及把她的手骨砍下来。
而那所谓的“生同寝死亦同穴”,果真成了痴念。
遥远的另一座山巅,姬星河脸色惨白。得到后方遇袭的消息,他立刻带领兵马回来相救,然后便让他看见了倪胭为了不被擒住,纵身跳下悬崖的一幕。
姬星河整个人入赘冰窟。
他以为她和姬明渊在一起已经足够让他伤心痛苦,却没有想到比起她的死,她和谁在一起都没有关系了。原来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好好的,就好,就好。
可是她死了,眼睁睁地死在了他眼前。
姬星河将手压在心口,大口喘着气。那一阵一阵哭不出来的苦涩塞满了他整颗心脏。
萧却朝穆宏中拔剑:“谁准许你善做主张!”
穆宏中一脸无畏:“为帝者当隔断儿女情长。若你的心上人是普通女子便也罢了,可是那个女人是付青檐!是姬国皇帝的妃子,是姬国的女将军!我不能看着你沉迷于儿女情长!是,身为臣子,末将的确擅自行动。陛下要杀要剐随便!”
萧却手中的剑逼近穆宏中,片刻之后,他丢了手中的剑转身走出大帐,冷声下令:“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愤怒地回到自己的大帐中,温持元正立在桌后,弯着腰在地图上做标记。温持元抬眼望着萧却的脸色,惊讶地问:“陛下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萧却眉目中的戾气消散了一些,逐渐染上了几分伤痛:“付青檐死了。”
温持元怔住,青檐宫中相处的朝朝暮暮,她的眉眼她的袅娜身段她的一颦一笑纷纷涌上心头。他好像又看见她步步生莲逐渐走来,懒懒靠在围屏一侧,对他展露笑颜。
温持元手中的毛笔脱手,墨汁在他鱼肚白的长衫上画下一道长长的脏痕。
·
一个月后。
萧国的一个农家小院里,倪胭坐在床头,靠着窗户。她手里端着一碗药汤,正握着勺子慢悠悠地搅拌着。
身旁立着个小丫鬟。不似宫女那般体面,却也是个懂规矩又机灵的。
宫女是萧却找的,这汤药也是萧却找的大夫给倪胭养伤调理的药。
江云山的另一次是萧国的国土。萧却下令搜捕倪胭的尸体,本是想找到她的尸体好好安葬,却没有想到找到倪胭的时候,倪胭上有一口气在。
当然了,倪胭是故意让他找到了,也是故意不死透的。
任务还没结束,还没到她离开的时候。她只不过随手玩了一出假死,让任务目标伤伤心加加好感度而已。
效果还是有的。
倪胭把药汤放在一侧,摊开自己的右手。
姬星河和温持元都从原本的六星涨到了七星,攻略完成。
姬明渊和萧却都从原本的四颗星涨到了五颗星,各自涨了一颗星。
倪胭微微皱眉。
若说萧却只涨了一颗星并不奇怪,毕竟倪胭和萧却过去的接触并不多,两个人还有矛盾梗在中间。
可是姬明渊居然只涨了一颗星?
倪胭觉得有些头疼。
当日他不是反身来救她了吗?他不是也难过不舍了吗?那样的情境下,她为了不连累他而赴死,再加上之前刷的好感度,结果他现在才五颗星?
倪胭叹了口气。这人果真是铁石心肠冷血无情。
“夫人,您是不是嫌弃药苦呀?可是喝了药,您的身体才会好起来呀。等您身体好了以后就不用喝了。你要是实在嫌弃苦,等您吃了药,奴婢一会儿就去给你拿甜甜的糖果子……”小丫鬟在一旁柔声劝着。
倪胭不想听她啰嗦,重新端起药碗来喝。至于汤药苦不苦,倪胭倒是觉得无所谓。
一碗药还没喝完,萧却便来了。
小丫鬟行礼退下,倪胭将最后一点汤药喝掉,说:“身上有伤,就不给陛下行礼了。”
萧却自然不计较这些。他提起手中的鸟笼给倪胭看,说:“无意间看见的小鹦鹉,觉得好看,拿来送你。”
“好看!好看!”一身彩色羽毛的鹦鹉尖细着嗓子学着尖叫了两声。
倪胭果然被吸引住了目光,她轻轻敲了敲鸟笼逗着里面的小鹦鹉。她每敲一次,小鹦鹉就啄一下,偏偏她每次都能在小鹦鹉啄鸟笼的时候收回手。几次三番,小鹦鹉歪着小脑瓜盯着她,忽然小爪子蹬了一下,尖叫:“坏人!坏人!”
倪胭哈哈大笑。
萧却望着她的笑颜,眼底也不由染上了几分笑意。、
倪胭收了笑,转过头来望向萧却,说:“谢谢陛下的礼物。”
她顿了顿,无奈地扯起嘴角:“怎么还是更习惯喊你萧将军?也是怪了。”
“称呼而已,这不重要。”
倪胭也不再说这个,而是说:“坐着说话吧,要不然显得我特别待客不周。虽然……好像我才是客。”
“不,你不是客人,是主人。”萧却立在床边,没动。
倪胭下床穿上鞋子,轻推萧却让他入座,却不想扯动胸口的伤,眉心蹙起来,身形更是一阵轻晃。
“当心些!”萧却立刻扶住她。
“走吧,去庭院里坐坐。瞧着外面天际的晚霞很好看的样子。”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望着天际的彩霞,和远处层叠的山峦云景。
落日十分的凉风微微吹拂。
萧却回过头去,望着身侧的倪胭,倪胭浅浅笑着,整个人瞧上去十分柔和。她虽穿着农家普通的青色素衣,也难掩通体的皎飒风度。
“这样的日子真好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什么战争和死亡,村子里的人见了面都何乐乐的打招呼。虽然日子贫瘠了一些,可是大家都很容易满足。”倪胭望着远处,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
“你也喜欢这样的日子?”萧却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大杀四方风光无限。”
倪胭想了一会儿,才偏过头望向萧却,说:“人是会累的。”
萧却与她对视,深深望着她的眼睛。
倪胭在萧却安排的农家小院中住了三个月。三个月中,萧却时常过来,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给倪胭带一些小礼物,逗她欢心。倪胭也总是微笑着欢迎他,和他一起吃饭、散步,看看风景说说话。他们从来不谈论外面的事情,更是对战争只字不提。
倪胭用三个月的温柔贤静换来了萧却的第六颗星。
“差不多了……”倪胭手指微拢,握起右手掌心。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彩色的小鹦鹉踩着横木走来走去。
倪胭托腮瞧着它说:“小彩毛,夸夸我。”
彩色的小鹦鹉歪着小脑瓜盯着倪胭看,而后尖细地叫着:“美!美!美!”
倪胭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打开鸟笼子,将彩色的小鹦鹉放了。
夜里,倪胭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睁开眼睛。
一批黑衣人闯进来,倪胭坐在桌旁,慢悠悠地喝着茶,神态十分淡然。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按照原计划进行。其中一个黑衣人跑出去请示,没多久房门再次被推开,几个黑衣人让开位置,穆宏中缓步走入房中。
“哼!”穆宏中冷哼了一声,“妖女,果然是妖女!迷惑了姬国的皇帝,如今又要来迷惑我萧国的陛下!”
倪胭最看不上那些臭男人们一句轻飘飘的“红颜祸水”,就把责任全部推给女人。说的好像没有历史上那些美人儿,就没有昏君一样。
“穆将军何必这么生气,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这么吹胡子瞪眼的,小心短命。”倪胭一脸嫌弃。
“哼!”穆宏中这一次的冷哼声更重。
他指着倪胭,继续吹胡子瞪眼:“本将不和你这种狐媚的东西逞一时口舌之快!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带走!”
“我跟你们走,别拿那么脏的绳子绑我。”倪胭放下茶盏,起身往外走。
“这……妖女!不要耍花招!”穆宏中追了出去,令黑衣人严严看管住倪胭,以防她逃跑。
倪胭根本就没想逃跑。
她是故意找这样一个看上去被动的机会接近萧却,刷到萧却的第六颗星。如今萧却的第六颗星既然已经拿到了,那她自然就要进行下一步计划。
至于穆宏中一口一个“妖女”地喊着她,却不杀她。想也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是为了用她要挟姬明渊。
倪胭真想谢谢穆宏中的及时出现,让她省了不少事儿。
倪胭被穆宏中带走的第三天,萧却来看望她,才知道她不见了。他推开房门,见里面空无一人,脸上的欢喜顿时僵在那里。小丫鬟立刻禀告有一天早上她醒来倪胭就不见了,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萧却手中提着的姬国小食落到了地上。五颜六色的糖果落了一地。
·
当年付青檐带兵打仗,得了不少美名,民间皆夸她用兵如神,有战事才能。有人曾说那些计谋都是姬明渊下达的命令,不过并没有多少人相信。毕竟那时候姬明渊刚刚登基没多久,年纪也尚轻,更没有从军经验。
此番姬明渊御驾亲征,调兵遣将之能令众多武将惊叹不已。他翻手覆雨间,手中兵马虚虚实实犹如神兵。
尤其是倪胭“死”后的三个月,姬明渊操纵手中兵马更是所向披靡。
姬明渊率领大军围住椒川城。
兵临城下。
椒川城并非萧国的京都之地,却也是命害之所。若攻下椒川城,萧国必受重创,日后颓势将逐渐显露。
姬明渊坐在马背上,他从容地理了理玄色的披风,眯起眼睛望着眼前威严坚实的城墙。
得他命令,身侧武将朝着椒川城喊话。
城墙之上萧国的士兵皆手中握着弓箭,瞄准城下黑压压的敌军。城下的姬**队同样盾牌与箭弩齐备,还有投石车等。
穆宏中押着倪胭登上城楼,朝着城下的姬明渊喊话:“姬明渊,你可还要你的女人?”
穆宏中将倪胭推到他身前,将她的身子抵在城楼的砖墙上。
姬明渊狭长的眼微眯,死死盯着城墙上的倪胭。
她……还活着?
——这么久没见,陛下可有想我?
——忙于战事,没有太多时间想其他。今日见了,方觉是想的。
“付将军?”
“真的是付将军!”
“穆宏中你这卑鄙小人!快放了我们付将军!”
姬**队中一片哗然。
若是往常,军中如此混乱,姬明渊定然责罚喧闹者。然而此时他盯着城墙上的倪胭,没有理会身后的喧闹。
穆宏中狂傲大笑:“姬明渊,立刻撤退,并且将我萧国的城池归还,本将就会考虑考虑放了你的女人。否则休怪本将拿一个女人出气!”
他看向倪胭,布满老茧的手捏住倪胭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端详,嘴中“啧啧”两声,继续说:“姬国的女将军不仅巾帼不让须眉,更有一张天姿国色脸。若是将她充为军妓,我萧**中气势必定大涨!”
姬**队中骂声一片。
姬明渊盯着倪胭消瘦的身影,沉默着。
城中。温持元将一桶又一桶的凉水浇在萧却的身上。萧却微微皱眉,合着的眼皮下眼眸微微转动。温持元一狠心,用匕首在萧却的小臂上划去。萧却终于吃痛醒来。他皱着眉,意识到自己被人灌了**药,眼中一片冰寒。
在萧却发怒开口前,温持元先急忙说:“救救娘娘!穆宏中抓了娘娘押了她去城楼!”
萧却一怔,立刻翻身下床。他脚步踉跄,摇摇晃晃,显然是穆宏中给他下的药还在影响着。
萧却扯了扯嘴角,眼中现出一片狠戾之色。他握着桌上的长剑,用内力压制住紊乱的气血,朝着城楼赶去。
温持元急忙跟上。
“姬明渊,现在就撤退。否则本将不介意在此时此地扒了这女人的衣服来慰问我军中将士!”穆宏中继续威逼。
穆宏中身后的萧国士兵一阵吆喝。
倪胭忽然挣脱开穆宏中的手,转身奔向城墙。穆宏中大惊,立刻抓住她的手腕,防止她再一次寻死,从这里跳下去。
“杀了我!”倪胭朝姬明渊大喊,“拿着你的弓箭射杀我!”
姬明渊的沉沉墨眸微闪。
“如果你撤退怎对得起陪你一路杀过来时战亡的将士!杀了我,带着兵马杀进城中,早日吞并萧国!而不是为了我这样一枚弃子让众多将士凭白牺牲!甚至死更多的人!你是姬明渊!你是大姬的帝王!如果你心软了,我看不起你!”
穆宏中冷了脸,下令:“把她的嘴堵上!”
立刻有侍卫冲过来,拿着棉帕去堵倪胭的嘴。
倪胭遥遥望着姬明渊,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她最后充满哀求地喊:“明渊——”
姬明渊目光凝在倪胭的身上,隔着遥遥的距离,与她四目相对。
“取弓箭。”
“陛下……”侍卫张了张嘴,红着眼睛递上弓箭。
姬明渊将弓拉成满月,又将箭矢搭在弦上,带着锋芒银光的箭尖瞄准了远处城楼上的倪胭。
倪胭望着他,慢慢挽起唇。泪水涟涟的脸蛋儿上,挂着释然而又温柔的笑容。
“青檐提前祝陛下成为天下山河之主,流芳百世。”
姬明渊握着弓箭的手轻微晃了一下。
“明渊……”倪胭轻唤了一声,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浅,却重重地落在了姬明渊的心里。
穆宏中看形势不好,立刻一边吩咐手下加强戒备,一边继续朝下方大喊:“姬明渊,你当真要杀了她?你不要后悔!”
后悔?
姬明渊这一生,从不后悔。
失而复得的喜,再亲手毁掉的痛。
倪胭掌心里,姬明渊的星图中第六颗星亮起来的时候,姬明渊手中的箭脱手,带着无可披靡的决然力度射中倪胭的心口。
“不要!”匆忙赶来的萧却望着倪胭从城楼高处坠下来的身体,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是因为他一己私欲把倪胭留在身边,又不够小心让穆宏中发现,让穆宏中有机可乘利用了她。他口口声声说着要她等他,要她跟他走,可是他居然真的一直都没有保护她的能力。姚帝在位时,他连带她回来都做不到。如今他抢夺了帝位又如何?
他还是没有办法护住她。甚至她正是因为他而丢了性命。如果他没有将她留在近处,如果他悄悄派人将她送回姬明渊身边。
悔恨的眼泪滚落,第七颗星亮起。
姬明渊在马背上弯腰,捧起一捧黄土。他重新坐直身体,笔直挺立,朝着城门驾马赶去。城楼上的弓箭手不停朝他射箭,姬国的士兵立刻掩护着姬明渊。姬明渊躲避着箭雨,一口气冲至城门下,拔掉射中肩头的箭矢,他俯下身来将倪胭的尸体抱到马上。
倪胭早已没了气息,又因为从高处摔下来,更是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姬明渊宽大的手掌抹去倪胭脸上的血污,他面无表情地抬手,下达屠城的指令。
倪胭的死无疑更是激起了姬国将士的士气,姬国兵马英勇攻城,浴血奋战。
一天一夜的奋战之后,椒川城成了姬国的土地。
姬明渊骑着马进入城中,倪胭在他怀里仿佛睡着。夹道的将士望着两人一马,面上皆露出哀戚之容。
姬明渊下令将领安顿将士,他下了马,抱着倪胭走进房中。他将倪胭放下,向后退了一步,忽然身形晃动,高大的身躯滑下去,他以手压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吐出黑色的血液。
“陛下!”
苏公公吓得脸色惨白,四肢发抖。
姬明渊抬起看向床上平躺的倪胭,森然殷红的眼中第一次染上诡异的湿意。
他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偏偏亲手杀了她。
“拟旨。”
“是!”苏公公颤声应着,努力记住姬明渊接下来的话。
“待孤驾崩之日,令人剖开孤的胸膛,挖出心肺喂狗。”
“啊?”苏公公吓得浑身战栗,一屁股摔倒在地。
他狼心狗肺。
挖了心,便再也不会痛。
姬明渊扶着膝慢慢起身,他用帕子将唇上沾染的黑色血迹擦去,转身一步步往外走。起先他的步子又慢又轻,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稳,越来越坚定。
倪胭的魂魄已经从付青檐血肉模糊的尸身里退了出来,她静静立在一旁看见了一切。
“该走了。”白石头说。
“再等等。”倪胭说。
“你还在执着于姬明渊的第七颗星?”白石头轻叹一声,“失败了一次并没那么重要。”
倪胭没说话,她望着姬明渊逐渐走远的宽大背影。
·
又两年,姬明渊吞并萧国。
又五年,姬明渊将周边七国尽数吞并,九国合一,完成大一统,四海朝拜。改国名为“安”,取“国泰民安”之意。
又三年,经历一系列改革稳政,四海之内歌舞升平,一片欣欣向荣。
后花园里,皇后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望着太子站在不远处练剑。姬明渊曾问她愿不愿意出宫,她弱弱地表示很想赖在宫里当完皇后当太后……
姬明渊一生无子,如今的太子是他头几年征战时从民间捡回来的野孩子。朝中虽有异议,却被姬明渊强硬地压了下来。
所有人都羡慕小太子的运气,又有很多人议论纷纷不知姬明渊为何选中了这个孩子。
皇后吃了一个瘪的瓜子儿,她皱着眉不高兴地哼唧了一声,重新拿了一颗来吃,这回不是憋的瓜子儿,香香的瓜子儿让她立刻眉开眼笑。
别人不知道姬明渊为何选中了这个孩子,可是皇后知道原因。因为这个孩子眉眼之间长得有几分倪胭的影子,尤其是他发脾气时的气势更像倪胭。
姬明渊对太子很好,彼时四海刚定,他每日要处理大量的政务,可也总会抽出时间来看看太子。他对太子好,也对太子很严格地用帝王之术养育他。
皇后总觉得姬明渊有些变了,尤其是对太子的时候,居然会让步。
太子喜欢一只哈巴狗,知姬明渊不喜他对别的人或者东西有所偏爱,太子只好偷偷养。可还是被姬明渊发现了。
太子哭着抱住姬明渊的腿,大声哭喊:“父皇,我喜欢它!求求你不要杀了它!”
姬明渊偏过脸咳嗦了两声,摸了摸他的头,说:“那么就让自己有保护她的能力。”
太子重重点头。
姬明渊四处征战时,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差,等四海皆定,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姬明渊剧烈地咳嗦起来,胸腹之间翻江倒海地疼痛。他强撑着孤身走到青檐宫,坐在院中的合欢树下。
他止了咳,摩挲着腰间的一块佩玉,半透明的玉脂隐约看得见镶在里面的手骨。那是倪胭小手指的一小节白色手骨。
姬明渊又开始咳嗦,黑色的血落在佩玉上。
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守身二十年修炼的功法。
他幼时体弱中毒,需二十年调养,方能于花甲之年寿终正寝。不沾女色不过是服药、香薰等等各种治疗方式中的一项。
他在第十九年为了救倪胭终止了治疗,所以他的身体从那一日起日复一日衰败下去。
那一日姬星河追入宫中气愤焦急地质问他,他说“够了”。
那时他便知道自己还有十年左右的寿命。
他说的“够了”,是指十年的时间足够他打下万里江山,开创一片盛世。
在不影响他的大业情况下,用二十年的寿命换取倪胭的一命,在姬明渊眼中不过小事而已。他甚至没有告诉她,他为她的牺牲。
——只要不影响他的天下。
今天早朝,姬明渊将帝位传给了太子。
亦将太子改名姬无檐。
得青檐,孤之幸也。
失青檐失青檐失青檐……
其实姬明渊早就死了,在十年前他亲手射杀倪胭的那一刻。
他是帝王,装在心中的必然是他的天下,他所有考虑的一切都以天下为重。可是如今他退位了。
姬明渊望着落英缤纷的合欢树,释然地扯起嘴角。
他可以把心空出来了,从此他的心里已全是她。
倪胭的魂魄坐在合欢树上,她摊开掌心,掌心里姬明渊的星图中第七颗星迟到十年之后,终于亮了起来。
倪胭抬眼望向树下的姬明渊。
姬明渊溘然长逝,嘴角噙笑,手中握着那枚嵌着倪胭指骨的佩玉。
倪胭从树上落下来,安静地望着姬明渊。当年她从城墙跌落下来,他冒着被射杀的危险将她抱上马,免她被马蹄踩。她手腕翻转,变出一条玄色的薄毯,她将薄毯轻轻盖在姬明渊的身上,免他吹风。
一阵风吹过,合欢树上粉色的绒花徐徐飘落。
院墙外,白发苍苍的苏公公抹了抹眼泪,下令身后侍卫去挖姬明渊的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