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雪无在门口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深深作了一揖,忽而席地而坐,捻着手中的佛珠念起经文。
倪胭听不懂经书,只听他叽里咕噜念着什么“往生”、“慈悲”。她皱起眉:“和尚,你的庙是塌了吗?要来我这里念经。”
雪无从容地将最后两句念完,才睁开眼睛,道:“女施主双手太多杀戮,贫僧渡化亡灵,也是洗刷施主身上的戾气。”
倪胭嘴角嘲讽地一勾,轻哼了一声:“渡?你当真把自己当成得道高僧了?整日不是渡这个,就是渡那个。”
雪无缓缓摇头:“贫僧不过佛祖门下芸芸弟子中慧根拙劣的那一个。”
“臭和尚,我懒得和你说这些鬼话,我只问你今日过来是做什么的?”
雪无起身,坦然道:“来给女施主赔罪。”
倪胭托腮细细瞧他,笑道:“赔罪是你这样赔的?你可知你推我那一下把我推伤了?”
雪无微怔。不……不应该吧?
倪胭起身,赤着脚走在兔绒毯上,光洁小巧的脚趾在红色的裙摆下若隐若现。她走到雪无面前,妩媚地笑:“我屁股青了好大一块,到现在还疼得很。如果你肯给我揉揉,我就原谅你啦。”
“女施主何必为难贫僧?”雪无叹息。
“好。我不为难你,倘若你能毫不隐瞒地回答我一个问题也可以。”
“女施主请问,出家人不打诳语,必实言相告。”
倪胭得逞地笑了,她抬手将酥若无骨的手搭在雪无心口的位置,雪无下意识地向要后退,瞧见倪胭竖起了眉,忍了下来。
“和尚,你心里可有我?”
雪无猛地抬头对上倪胭嫣然含笑的风情眸。
“贫僧心中只有佛祖。”
然后雪无看见倪胭的眼中绽出璀然的笑,那笑容一点一点怒放,隐隐有一种很强大的压迫感。
“和尚,你这次真的破了戒。”她说。
“什、什么。”雪无心中一慌,向后退了一步。
骆孟从外面冲进来:“不好了,很多官兵把院子包围了!”
他刚说完,几支利箭忽然破窗而入。
倪胭反应极快,将背对着窗户的雪无和骆孟向两侧推去。她本来可以轻易躲开,然而她的魂魄忽然受到外力强力推出体内。
她的魂魄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看见雪无脸上震惊的表情、骆孟眼中的惊怒。
白石头站在阳台,望着天际的圆月。忽然卧室一声诡异的声响,他一惊,疾步回到卧室。
闭合的蚌壳打开了,倪胭身子蜷缩着浑身战栗。
“倪胭?你怎么了?”
“啊——”倪胭忽然凄厉地喊叫,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在蚌壳中挣扎。
“倪胭!”白石头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一道金色的光芒将他弹开。白石头连连向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胸腔内五脏皆震。好不容易凝聚而成的人形差点涣散。
珍珠娘的魂魄从倪胭的身体中逃出来。倪胭毫无声息地躺在蚌壳里,而珍珠娘半透明的魂魄仍旧痛苦地抱着头凄厉喊叫。
她忽然睁开眼睛,金光浮动的眸中慢慢飘出诡异的黑色。半透明的长尾甩起,打碎了室内的家具,白石头向后退去,频频避开她的长尾。她凄厉地喊叫,声音诡异。白石头努力分辨才听出来她喊的是——我不要这双眼睛了。
“倪胭?”白石头想再靠近,偏又不敢,他也不能。他本来就是一道亡魂,太过强大的力量会让他的魂魄分崩离析。
而她的本体算是半龙。
他只能望着倪胭一个人痛苦地挣扎。
忽然,一股强大的空气波动涌入,一道青色的身影出现在卧室里。与他同时而来的,还有纯阳的龙气。这股龙气让白石头瞬间脸色惨白。
青涯瞥了白石头一眼,随手一挥,白石头顿时觉得周围压迫之感缓解。
青涯神色复杂地望着蜷缩着的倪胭,他手腕翻动,灵力割破小臂,鲜血一滴一滴落下来,悬浮在倪胭魂魄周围。一滴又一滴包含着纯龙之气的血液慢慢被她吸收,她的痛苦逐渐缓解。
“阿厌!”椒图呼啸而来,他挥手,挥开围在倪胭魂魄周围的血珠儿,青涯随之胸口一甜,动了真气,口中一片腥甜。
椒图心疼地把倪胭抱在怀里,以自己的血喂养她。血中有龙纹浮动。
倪胭睁着眼,双眼空洞茫然。
“宝贝儿,把眼睛闭上好好睡一觉……”
椒图转过身,怒不可遏地瞪着青涯:“谁让你再接触她的!”
青涯苦笑:“我马上就走,反正她不会知道我来过。”
椒图脸色稍缓,他语重心长地说:“青涯,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了,你的出现只会让她想起她想忘记的事情。”
“那么你呢?难道你的频繁出现就不会打扰她?”
“我是她老子!”
“我是她……”青涯语塞,他莫名不想说下去。
“你还知道你是她哥!”
青涯垂眸,望着静静睡在椒图怀中的倪胭,长久地凝望着她。灰色的眼眸中是说不清也无法说的过往。
许久之后,他轻声说:“阿厌要醒了。”
椒图收手,轻轻放下倪胭的魂魄,让她的魂魄重新和倪胭的身体融合。
片刻之间,椒图和青涯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室的狼藉。
倪胭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白石头弯着腰,打扫一片狼藉的卧室,她转头望向窗户,轻声说:“原来今天是十五。”
“你醒了?”白石头转身望着她的目光仍旧带着担忧。
倪胭合着眼,双手慢慢摁压着眼睑,语气随意:“抱歉啊,我记忆不太好,忘了今天是十五,下个月十五的时候你提醒我一下,我出去发疯。”
白石头在她面前蹲下来:“你……”
“嗯?”倪胭睁开眼询问地望着他。
白石头有很多疑问,可是望着这双平静的眼眸,一时之间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倪胭笑笑:“你是被吓到了,还是椒图那老东西来过了?”
“他是来过了,而且……”白石头想起那父子俩的对话,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说。
“青涯也来过?就是一条小青龙。”倪胭语气还是一贯的寻常。白石头在她眼中并没有见到太多的意外。
“老的蠢,小的也蠢。都是自以为是的家伙。”倪胭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撩着柔软的卷发。
白石头望着她的眼睛,问:“你的元身呢?你的魂魄在这里,可是你的元身在哪?”
倪胭撩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望着白石头没心没肺地扯着嘴角笑:“好像是被锁起来了,也可能早就被毁了。”
她又加了云淡风轻的一句:“忘了。”
白石头忽然伸出手臂轻轻把她揽在怀里。
倪胭愣了一下,在他怀里轻声笑起来:“你这孤鬼想和我快活?我怎么记得当初把你推倒的时候你一副死也不从的德行?”
白石头便也跟着轻笑了一声,放开倪胭,道:“原来你叫阿滟。”
“不。厌,厌恶的厌。”
白石头愣住。
倪胭推开白石头,捡起地上的金丝眼镜,眼镜的镜片碎了。她皱了下眉,手掌抚过,碎了的镜片重新恢复原样,她转身将眼镜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送我回任务世界吧。等等……我回来了多久?”
“一个时辰。”
主世界一个时辰,任务世界一年。
倪胭躺在蚌壳里慢慢看清任务世界中的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妖女之军的势力太过显眼,朝廷发兵剿灭。本以为是一场恶战,没有想到妖女轻易受创。若说李烟儿的身体应该会直接死掉,然而因为她的身体是借给攻心系统,所以倪胭魂魄离开时,这个身体便陷入一种昏迷状态中。
李烟儿的身体昏迷的时候,有人传妖女容貌和先皇后十分相似,终于惊动了段敬仪,他赶来确认起义造反的妖女真的是李烟儿,痛哭流涕,一意孤行将昏迷的李烟儿接入宫中,下令太医定要将她救活,又于民间大肆搜寻名医。
——人们都传段敬仪真是个痴情皇帝,只是因为妖女与先皇后相貌相似便把她接入宫中,对先皇后实在是用情至深啊!真让人感动啊!
然而李烟儿被段敬仪接到宫中刚半年,骆孟带着一批杀手夜里潜入宫中,将李烟儿掳走,藏了起来。
龙颜震怒,段敬仪下令一定要找到李烟儿,全国搜捕。
而骆孟将李烟儿抢走之后,虽然他伤心欲绝恨不得天天守在她身边把她唤醒,可是他记得她希望他造反,而且亲眼看见她中箭又被狗皇帝掳走的愤怒彻底激动了这个男人。他一咬牙,将李烟儿安顿好之后,带着那八千兵认真造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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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和尚,怎么能行偷盗之事?我看是个假和尚吧?哈哈哈哈哈……”
“一副道貌盎然的鬼样子。”
“哎呀呀,据说还是桑玄寺的和尚,你师父知道你偷灵芝吗?”
“这灵芝也不值几个钱,送你也行。来来来,陪哥儿们几个喝点小酒。你说你是出家人不可饮酒?哈哈哈哈,你连偷东西的勾当都做得出来,喝个酒又算的了什么?”
“就是就是!别装啦。来来来,把这坛子杏花酒喝了,这根灵芝就送你了……”
雪无低着头,目之所及是身上干净的僧衣。
他闭上眼,拿起桌子上的酒坛子,仰起头,将酒水灌入口中,大口大口地喝着,辛辣的酒水入腹,他便失了味觉,也失了知觉,只剩麻木。
酒水打湿了他身上干净整洁的僧衣,打湿了他不染尘杂的追求。
清泪横落。
他木然地握着手中的灵芝回到一处农家小院,推开房门,茫然无神地走到床边。
倪胭睁着眼睛安静地望着他。
雪无木讷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异色,他踉跄向后退了两步,眼中的笑是苦的。
他说:“女施主说的对,贫僧破戒了。”
他倚着木门,身体慢慢滑落,靠着门坐在地上,他低头望着手中的灵芝,轻声说:“贫僧对女施主有了欲,乃破了邪淫戒。对女施主否认,乃破了妄语戒。如今又破了偷盗戒与饮酒戒……”
手中的灵芝落了地,他的掌心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