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今年四十五岁,嘉靖三十七年参加南直隶乡试,名列第四,中举时不过二十五岁,嘉靖四十一年会试会元,殿试榜眼,那时候也才二十九岁。
而胡宗宪如果现在还活着,那么得有六十七岁。而王锡爵当年中举的时候,胡宗宪已经是浙直总督,一方封疆大吏了。
乍一看两人绝对没交集,汪孚林也从来没听过王锡爵有入过胡宗宪幕府——毕竟胡宗宪最风光的时候,王锡爵还只是毛头小子,不可能入东南大佬胡宗宪的眼。但胡宗宪总督浙直,太仓那地方距离胡宗宪的总督府所在地不算远,他又不可能神通广大到知道当年胡宗宪都见过哪些人!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王锡爵说了戚继光也就算了,没头没脑地提起胡宗宪干什么?就凭他汪孚林曾经在乡间张罗过胡宗宪五周年祭的事,可他毕竟隐身幕后,推了别人在前头!
当汪孚林丢下陈炳昌和吴应节,自己满肚子纠结回到了正房的时候,就看到小北正在那专心致志地描着一幅绣样。他素来知道妻子女红平平,此时不禁纳罕极了,见丫头们都不在,他上前紧挨着人坐下就问道:“从来就没见你给我绣个香囊帕子之类的,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那绣工就不拿来丢人现眼了!”小北有些羞恼地抬头瞪了汪孚林一眼,这才没好气地说道,“是给别人的回礼。”
“回礼?家里能回礼的东西多了,哪家的回礼竟然需要你亲自捋袖上阵画这绣样?”
被汪孚林这故意一打岔,小北生怕笔下走神,浪费了之前一番功夫,索性就把笔放下了,一叉腰说道:“你这个大忙人天天去都察院,我也不能老是呆在家里,家里又没那么多事情,所以我得出去会客啊!娘不在,许夫人和姐姐不在,许姐姐就常叫上我,后来还捎带小芸一起,前些天出门是去你顶头大上司陈总宪家,结果见到了翰林院何学士的夫人,人家因为许学士的缘故,对我和许姐姐都很客气,邀了我们去她家里做了一回客……”
这一连串关系,汪孚林听得头都痛,连忙打住了小北的话,开始梳理其中关系:“嗯,在陈炌陈总宪的家里遇到了何雒文的夫人,何雒文和许学士是同僚……其实也是竞争对手,只不过现在许学士去了南京,何雒文占了上风,他的夫人为了表示一下关心,就把你和程乃轩的媳妇请到了他家里……好了好了,总算是弄清楚了。不过我不管你去哪家做客,你只告诉我,谁面子这么大,让你亲自画绣样给她?”
“礼部王侍郎的夫人。”
汪孚林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谁?”
“王锡爵的夫人!”小北干脆最直接地说出了名字,见汪孚林目瞪口呆,她就奇怪地问道,“怎么,你和王锡爵有很大瓜葛吗?不就是你曾经让王继光和他打了一架吗,他又不知道!他那位夫人朱氏慈眉善目,为人和蔼,不像其他人那样爱问东问西,还教了我几样嘉定有名的小吃,把食谱抄了过来送我,却请我帮她找几张很少见的绣图。我好容易借到了样子,因为很特别,我就亲自描一描送她,回头留下底稿,家里给你做衣服时也能用。”
“嘉定小吃……不会就是之前那几样糕饼吧?”见小北点点头,汪孚林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怪不得那几天吃过几样挺特别的点心,原来是嘉定小吃。可惜这年头好像还没有南翔小笼,但这是很简单的,回头倒是可以让厨房做点吃吃……但转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带歪话题了,当即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我说媳妇儿,你知不知道,王锡爵又或者他那位朱夫人,可能是见过你亲爹的?”
“什么?”
这跨越度非常大的谈话让小北有些发懵。等看到汪孚林那非常正经的表情时,她不禁惊呼了一声:“难不成你想说,王锡爵的夫人认出了我?不可能的,算算她的年纪,她和王锡爵成婚的时候,母亲还没嫁给父亲呢……等等,她好像是问过我一些父亲的事……”
说到这里,小北立时攒眉沉思了起来。那些之前没怎么在意的细节,她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回忆了起来。她自从记事开始,对于生母就没有太深的印象,唯一一点记忆,那也是养母苏夫人告诉她的,想到苏夫人的籍贯在金山卫,想到朱夫人是嘉定人,她一下子变得脸色苍白,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中满是惘然。
“难道……她见过我的母亲?”
“有这个可能。”
汪孚林从前陪着小北翻墙进入练水之畔的那座西园,站在东南柱石的匾额之下时,曾经见过小北这般失魂落魄的表情。此时,见她又是这幅光景,他到了嘴边的话复又吞了回去。小北的生母是爱慕胡宗宪方才甘心委身为妾,身为胡府内眷,见过的人想来非常少,但想来当日待字闺中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相识的人。这些人也许大多忘记了当年旧事,而就算记得,那么多年过去,撞上小北的概率也很低,而有条件去查访当年旧事的就更少了。
这其中,有权势,有钱财……而且还很有闲的王锡爵显然不包括在内!
“你这绣样画好了吗?”
听到这个突兀的话题,小北愣了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就差几笔。”
“很好,你画好之后带上东西,叫上二娘。我去带上妹夫还有陈小弟,我们去王家拜访一下那位少宗伯。”
“啊?”小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直接大喇喇地过去?虽说朱夫人是邀请过我,可是……”
“哦,邀请过?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本来是打算人家没邀请我也直接杀过去的。”汪孚林无所谓地挑了挑嘴角,非常强势地说道,“想来王锡爵既然对妹夫和小陈说过那样的话,今天算准我休沐在家,他在家的可能性很大。当然,如果他不在,你就带着二娘直接去见他的夫人,我下次再去骚扰不迟。”
是骚扰,而不是叨扰,这其中的区别就大了。深知汪孚林秉性的小北不由得心中一揪,忍不住一把抓了汪孚林的袖子,低声说道:“孚林,王锡爵还找了妹夫和小陈?他都说了什么?不,他说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我死不承认,他就算是礼部侍郎,也不能怎么样!你不要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就兴师动众,不值得!要知道,好容易最近你才闲下来的,不值得又和人冲突!”
“傻丫头,王锡爵又不是张四维,我不会随便给自己又找个敌人的。”汪孚林见小北还抓着自己的袖子,便干脆把人揽在了自己怀里,“再说,别人发招,我就得接招,哪有不闻不问当没这么一回事的?放心,我就找少宗伯大人谈谈心,现在就去派人送帖子。”
小北被汪孚林这不正经的口气给逗乐了,心里的不安顿时减轻了许多。她点了点头,却又松开手,挣开汪孚林的怀抱站了起来,重新拿了绣样去描。而汪孚林也没有打扰她,而是出去让人给吴应节和汪二娘夫妻,还有陈炳昌传话。
汪二娘曾经随嫂子去过何雒文家里,也见过王锡爵的夫人朱氏,因此对于去王家,她只当是纯粹的回拜,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惊讶,可吴应节却险些没跳起来。总算他没在亲自来传话的严妈妈面前表现出来,等人一走却立刻对汪二娘问道:“怎么大舅哥突然要去拜访王锡爵?他和王锡爵这样的翰林院出身的高官也有关系?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的事情多着呢,再说了,之前嫂子带我去过翰林院掌院学士何雒文家里,见过王侍郎的夫人。”汪二娘见吴应节嘴巴张得老大,她就抿嘴笑道,“你去国子监读书,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嫂子硬是拉我出门,那我当然就去啦。你放心,我可没有自不量力四处拉关系,多听多看少说少做,不会给你丢脸的。”
“不是不是……”吴应节知道汪二娘会错了意,赶紧压低声音将之前王锡爵到国子监,召见过自己和陈炳昌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见汪二娘也吃了一惊,他就苦恼地说道,“我和小陈两个都只是秀才,想来王锡爵那样的大人物,没道理看重我们这样的人,肯定是因为大舅哥。现在你说你曾经跟着嫂子见过人家的夫人,那么就更加明显了。可是,这样的话,只要他们去就行了,还带我们干什么?”
“笨,大哥肯定是因为王侍郎见过你和陈小弟,这才让你们去的,就好比是我,我跟着嫂子见过王侍郎夫人,所以这次也一起。人多一热闹,就算大哥还有其他事情,那也就显得不那么醒目了。”嘴里这么说,其实汪二娘也是超级没底。一想到自己当初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抓出来的很可能是厂卫又或者是别家大佬眼线,让嫂子很是收拾善后了一阵子,她就心里发虚。否则,凭她从前的个性,又怎么会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她可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活跃的性子!
甭管被通知到的人心里怎么想,反正汪孚林派去王锡爵家送帖子的人赶在他们一家人出门前回来了,捎带了王锡爵的口信——非常欢迎众人去他家做客。对于这样一个表示,汪孚林撇了撇嘴,立时就带人出发。等到了王家,男丁女眷就分成了两路,小北带着汪二娘去见朱夫人,汪孚林则是带着吴应节和陈炳昌去见王锡爵。女人们那边会有些什么样的情景,他自然都放心交给了小北,可王锡爵这一边,从一开头便是迅速展开。
王锡爵笑眯眯地带着独子王衡见的他们一行三人。
尽管出身太仓巨富,王锡爵又官运亨通,如今官居礼部侍郎,但这位太仓出身的高官却并没有如朝中那浮华风气一般纳妾蓄婢,一子三女全都是妻子朱夫人所生。想当年朱夫人嫁了他后连生两女,直到第十一年才生下了王衡这棵独苗,一时传为美谈。此时此刻,他便笑着对年方十七的王衡微微颔首道:“辰玉,吴生和陈生都比你年长,你不是之前功课有疑问吗?正好可以好好求教他们。”
这分明是屏退闲人要说正事的节奏,但吴应节反倒松了一口大气,见陈炳昌也一样满脸轻松,他连忙谦辞了几句,这才和陈炳昌一同随王衡出门。
他们这一走,门一带上,王锡爵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就知道,大名鼎鼎的汪世卿只要听说我在国子监中见过他们,一定会来这一趟的。”
“少宗伯还漏了一条,若非知道尊夫人第一次见过内子之后,连着见了她好几次,我也不会这么冒昧登门拜访。”汪孚林不卑不亢答了一句,见王锡爵伸手示意他坐,他就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抖青绢直裰的前摆,“少宗伯可是认识小北?”
“果然是叫小北吗?”王锡爵的表情微微有些怅惘,随即便呵呵笑道,“我是太仓人,内子是嘉定人,所以认识的也就是些乡里乡亲。当年胡公纳内宠的事情,曾经在东南颇为流传,兼且女方又与我和内子有些远亲,故而我们当然不会不知情。”
这一次,换成汪孚林目瞪口呆了。敢情不是王锡爵的夫人朱氏认识小北的生母,而是人家夫妻俩都认识?
“更何况,苏州府和松江府彼此毗邻,金山卫苏家满门英武,你那位岳母,内子也并不陌生。”
原来岳母大人在苏松确实很有名……
其实是怀着一腔兴师问罪之心而来的汪孚林,这时候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得太简单了。于是,他一面庆幸自己没有一上来就给人脸色瞧,一面欠了欠身道:“少宗伯到底想说什么?”
“我和胡公只有一面之缘,和他那位如夫人虽有远亲,但也只在其年幼时远远照面过一次。但内子与她却见过很多次,最重要的是,内子早年就听她说过,曾有一位高僧说过她大吉在北,如若将来生女,最好起名带个北字。内子见过你那媳妇之后,碰巧得知其闺名,等到听说其是宁波鄞县叶君之女,嫡母是金山卫苏夫人,就动了疑心。虽说这么多年过去,要查证据却是难能,但要知道,叶君与你既在歙县那般相得,却将庶女许你,你还答应得甘之如饴,这怎么合乎情理?”
听到这里,汪孚林看着王锡爵那笃定的笑容,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聪明人的逻辑推理能力,还真是让人太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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