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意思?难道张学颜才刚回来就知道了他这么个人,然后李如松那个大嘴巴把他到辽东的所谓赚钱目的已经告诉张学颜了?又或者说,张学颜还真的是早就注意到了他,他汪小官人见钱眼开难道很有名吗?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人物不对,后头还有李如松和辽东铁骑,以及那三个女真少年,汪孚林险些出口迸出一个靠字。∈♀,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很勉强的口气说道:“张部院着实高看我了,我以前不过是小打小闹做点小本生意,又刚到辽东,民政军情一抹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你知不知道,令伯父少司马汪南明的位子,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稳当?”
汪孚林暗道张学颜今天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干脆光棍地说道:“愿闻其详。”
“他是谭部堂的老部下,蓟镇戚大帅的密友,抗倭的时候确实有功,但在福建巡抚任上节制军伍却显然还差点杀伐果断,这才会被人参奏。当然,这些都不要紧,坏就坏在,他这名士情结太重,单单是到我这辽东巡抚手上的兵部公文,但凡他经手的,必定文辞华丽,要看个老半天才能看出到底说的什么事。就是之前巡阅辽东时上奏的几个题本,他和我商量时我看过,也是一样。而行文累赘,素来是首辅大人最讨厌的一点。”
听到张学颜一句话直接打在汪道昆的七寸上,汪孚林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没做声。别说汪道昆了。就是汪道贯汪道会。他这个少年进士和他们两个举人的诗词文章水平比起来。那也就只有一个字,渣!可问题官场不是看文章好坏的,汪道昆这一点炫耀文采放在别人那不要紧,放在张居正眼里还真是毛病,可也不算太大的毛病吧?
“喜欢开诗社,起文会,他和蓟镇戚大帅往来的诗词唱比寻常文人之间的还多,和王世贞之间也不少。再加上其他相熟的文人墨客,一多半时间都放在这种事上了,在首辅大人看来,他还能有多少时间放在公务上?”见汪孚林越发哑口无言,张学颜便继续说道,“而最重要的是,你那伯父为人随性,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正用他的时候自然万事都好,更何况背后还有谭子理。可万一谭子理不在,兵部换主官呢?”
汪孚林也知道。这年头侍郎升尚书这种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尚书要廷推,人选多半出自比兵部排名序列更后的各部尚书,又或者都察院左都御史,又或者南京各部尚书以及资深总督,所以上司是谁确实至关重要。可张学颜要撺掇他干活,却拼命把汪道昆拿出来说事,这怎么那么别扭呢?可张学颜话没说完,他不好打断,当下又继续听着。
“我和少司马虽非同年同乡,却也算是惺惺相惜,你去岁三甲传胪的风言风语,我也有所耳闻,想来迟迟没有授官,最大的可能便是为了避开风波,又或者说避嫌。你若能把此事办成,我保举你去都察院试御史,就是元辅也会欣然应允,其他人更无话可说。少司马常常说徽商左儒而右贾,喜厚利而薄名高,抚顺马市的厚利即便你看不上,也大可拿来结交别人。”
话说到这份上,汪孚林不得不承认张学颜那分析很有道理,利弊得失也摆得很明确,但还有一点却是不得不回避的,那就是……让他做这事,对张学颜又有什么好处?凭这位辽东巡抚的手段,招抚千八百的女真降人安置到外受降所,绝对不是难事!为何非得找他,为何非得是他?
见前头管理外受降所的军官士卒全都翘首往这里看来,而后头李如松等随行人马亦是盯着这边,汪孚林终于还是开口问道:“辽东人才济济,那张部院为什么找我?”他最终还是没直接把心里的疑问全部掏出来,毕竟,他和张学颜不但一点都不熟,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
“很简单,第一,之前王杲曾和边将盟誓,他不来劫掠,我们也不收留他们那边逃过来的子民。虽说他背信弃义在先,但裴承祖收留女真降人而被杀,边将一时就不敢这么做了,如今这些人里,大多不是王台王杲之下的部众。现如今古勒寨被破,尽管机会不错,但却多了另一重隐患。之前大破古勒寨,辽东铁骑斩首千余级,几乎是屠灭了古勒寨中剩余的人,但其中不少都是王杲麾下那些来不及逃走的女真子民,老弱妇孺,壮年可充兵卒的顶多就是一半。”
见汪孚林面色微微一变,张学颜方才词锋一转道:“当然,你要是扭头上书,我是不会承认的。所以,如今王杲那些幸存的部下因为家人被屠戮,深恨辽东兵马,招降远不是你想象的这么容易。钱财于徽商来说,应当是最不缺的东西,我相信你不会与那些和边将勾结的商人那般贪婪。而且,你这个生面孔有汪侍郎的背景,李如松又会随行,抚顺马市某些扣下女真人自己留着当奴隶,却不肯往外受降城送的头头脑脑就得掂量掂量。你的半官府却又非官府背景,做此事正好。我很看好你!”
去你的我很看好你!他算是见过两位巡抚了,浙江巡抚邬琏和应天巡抚张佳胤也算是一时名臣,可就没张学颜这么难对付!尽管张学颜摆事实讲道理,看似把一切都描述得很美好,但汪孚林两辈子加一块也活了不小的岁数,哪里就真的相信。可是,张学颜都把当初李成梁所谓大破古勒寨的真相给揭示了出来,尽管表示随时会不承认,可要是张学颜对李家父子暗示一下,他知道这些内情,那么回头李家父子的态度天知道会不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于是,在久久的沉吟之后,他就惜字如金地答道:“张部院既然如此抬爱。那么我只能说。试试看。”
汪孚林要真的一口答应。张学颜只会觉得这小子随口画大饼,虚应故事,但汪孚林摆明了如此谨慎的态度,他就知道这事已经成了大半。接下来他策马回本阵,也不在乎那些探究的目光,一马当先进了外受降所。
正如他先前所说,总共也就三百余人,哪怕委任了千总操练。也不可能有个什么大章法,列阵等等都只是勉强有个样子,但当李如松接了张学颜一个眼神,从麾下人马中叫出了一个身形瘦长的心腹家丁,令其与外受降城的女真降人较量比武,甚至挂出了五两银子的彩头时,登时引来了一阵骚动。
一时间竟有好几个女真降人要应战,又是推搡又是争执了一阵子,这才最终由一个身形最魁梧的壮汉出来应战。然而,汪孚林只觉得自己只是眨了眨眼睛。就只见那看上去很厉害的女真壮汉骤然扑倒,竟然仅仅是一个照面就被放倒在地。紧跟着。那家丁便笑了一声道:“刚刚哪几个想要上的,一起来吧!”
这话虽说是用汉语说的,但他勾手指的样子却已经明白无误道明白了意思,那几个先前为了讨赏拼命争抢上场的女真降人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究按捺不住,竟是齐齐冲了上来。这下子变成了五个打一个,尽管都是赤手空拳,但汪孚林凝神细看,终于看清楚了场中交手的情形。
那瘦长的家丁用的分明不是战场上你来我往的厮杀功夫,而是身形鬼魅,步法灵活,腾挪闪躲,总能在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手又或者出脚。仅仅是一会儿功夫,他的对手就又撂倒了两个,就在这时候,只听一声尖锐的竹哨声,那剩下三个原本打出了真火的女真降人突然动作一慢,随即齐齐后退,等退回原地之后,一个个脸上全都是愤怒不服气的表情。而瘦长家丁也回到了李如松身边,接过了那锭拋来的银子之后,登时躬身行礼,又喜上眉梢上了马。
和他下马步战时的灵活相比,汪孚林分明发现,此人上马的动作带着几分花哨,心里就大体明白了。这应该是不知道从哪过来投靠李家的练家子,但那看似蝴蝶穿花似的功夫放到战场上,就和他那出其不意的剑法一样不靠谱。果然,他就听到背后沈有容在那低声嘀咕道:“那些女真降人纯粹是被他激怒了,这才一时情急上了当,如果稳扎稳打,结阵对敌,早把人拿下了。”
张学颜不过是让李如松拿个人出来震慑一下这些外受降所的女真降人,至于用什么办法,他完全无所谓,尽管展示实力的只是区区一个李家的家丁,但立威也已经差不多够了,接下来他便摆出了此来的最重要目的分赏。毕竟,此次攻打古勒寨,其中有几十个出自海西女真的降人也去了,尽管其中颇有死伤,也有不少人平安回来,而且带回了不少战利品,而这一次,张学颜便是来颁赏的。哪怕赏下的东西不过九牛一毛,但仍叫有些人欢呼不断。
看到那几家欢喜几家嫉妒的场面,张学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从女真逃到辽东的人中,一小半是权力斗争的失败者,还有一大半则是奴隶也就是阿哈,其中,有汉族血统的占了大多数。在他看来,如若不是背井离乡逃出来到辽东,一路九死一生,而且辽东往往会因为和女真首领的条约,拒收逃人,外受降城中的女真降人何止这个人数,尤其是那些因是战俘而沦为奴隶的女真人,又或者父祖是被掳劫到女真的人,都很有归附之心!
强兵弱夷,这才是比打仗更重要的根本之计!只不过在此事上李成梁却和他有根本分歧,毕竟只要顶着大辫子,来投之后,边将扣下来将其当牛做马种田充当佃户军仆,等到打仗的时候,割下脑袋充当军功,这在辽东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以,他当然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汪孚林一个毛头小子身上,须知此事他本就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让汪孚林去吸引李家人的注意力好了。后头跟着李如松和李家那些家丁铁骑,再加上三个身份有干碍的女真少年,汪孚林怎可能有什么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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