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大案,随着东城兵马司的何四死在狱中,最终草草结案,放火的那个秀才被督学御史谢廷杰革除了功名,但念在受人蒙蔽,其他的处分则免了,至于另两个被何四挑唆放火的浙军旧部,则是杖责充军。对于这样的处置,尽管被无辜波及的秀才们很不满意,尤其是五城兵马司在之前的搜查中还抓了不少人这一点,遭到了许多愤怒声讨,甚至还有孟芳干孙子暗中公报私仇之类的传闻,但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
毕竟,值此乡试放榜前夕,大多数人最关注的是即将出来的桂榜。如果能跻身一百三十五人之中,便意味着越过了一道天堑,哪怕接下来考不出一个进士,可屡试不第的举人也是一样能做官的,哪怕多数止步于同知通判这样的佐贰官,可不是也曾有海瑞这样的异数?
而一直在悄悄关注这桩案子的汪孚林,对于这样和稀泥的结果就更加满意了。眼见风平浪静,他带着小北遍游城中名胜古迹,仿佛根本没去想乡试结果如何。小北虽说记挂着那两个被充军的浙军旧部,可她当初与人见面是蒙面假音,怎也不可能再继续打听,只能希望这两人判了充…【,军蓟辽,昔日那些浙军袍泽能够照应一点。可心里压着事情,她自然没有太大的兴致游山玩水,每天只是勉强打起精神,晚上却常常只能睡半宿。
枕边的妻子如此心绪,汪孚林又怎会察觉不到?因此,哪怕对于放榜日去挤着看热闹压根没有半点兴趣。这天一大早。他还是拉着小北出了门。新安会馆在毗邻宫城和大中桥的大中街上。正好在贡院后门,只要穿过一条小巷,就能绕到前头的贡院街。
尽管这会儿时辰还早,但贡院街上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可以说已经无处下脚。汪孚林顺理成章把小北揽在怀里,瞅见正对贡院的那家饭庄大门口只开了两块门板那么点大的空缺,他就连忙带着人闪了进去。
“客官,一两银子一个人!”
小北之前和许大小姐一块到南京的时候。乡试正好结束,曾经亲眼目睹过当时的人山人海,此时再看到这一幕,自然不觉得震撼,可听到这一两银子四个字,她登时眉头倒竖:“一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汪孚林不等那伙计沉下脸,就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丢了过去,见伙计敏捷地抄在了手中,一掂分量便眉开眼笑。他就大方地说:“不用找了,我要楼上雅座。”他说完不管那伙计如何喜出望外。一把拉着小北就往上走,“这魁元楼靠着贡院发财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最好赚的就是道试以及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尤其是乡试总共才一百三十五个名额,在上头等着人家把一百三十五个名字念出来,比在下面眼巴巴等好多了,还能看热闹,何乐不为?”
小北不由自主地被拽着上了楼,等到了一间单独的临街雅座坐下,她往下张望了一眼,见人越来越多,不禁纳闷地问道:“我记得乡试总共两三千人,全都蜂拥到这里来看榜,挤得下吗?”
“所以才要早,再晚的话,魁元楼里都没位子可以坐了。这里的东家虽说死要钱,可至少还不会看人头涨价,所以顶多再有一小会就满了。程乃轩那家伙如果来晚,就只能在街口慢慢等着,让别人替他打探消息了。”汪孚林说到这里,便好整以暇地往后头一靠,随即笑眯眯地说,“这家店除却每次都是搭道试和乡试的顺风车,厨子倒也有两把刷子,各种点心做得一绝。之前没带你来,就是因为今天有得好等,正好慢慢品尝。”
见汪孚林说完便叫来伙计,点了满桌子的吃食,饶是知道汪孚林吃货的本性,小北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吃着吃着,她突然想起之前新安会馆后门口不远那地方的鸭血粉丝汤小摊遇见的父子俩,不由得问道:“那徐家父子后来也没来过,你也没去找过他们,我不是看你对那徐光启很感兴趣吗?”
“今天放榜后再去吧。”汪孚林倒是想去的,可自己被之前的案子绊住,不想事有万一把某种麻烦传给徐家父子。此刻居高临下俯瞰下头人群,他又在金陵城呆了这么多天,向小北笑着介绍各方风云人物,点评时而犀利,时而搞笑,倒是把小北给逗得莞尔。果然,直到大街上人满为患,程乃轩也一直都没出现,想来回头一定会使劲数落汪孚林的不讲义气。小北想到这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两人,嘴里咬着个烧麦,脸上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下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铜锣,紧跟着就是一声巨吼:“放榜了!”
下头的人群一下子骚动了起来,几个差役护持了榜文出来,又有人驱赶了围观的士子往后,开始往墙上刷浆糊准备张榜,就连汪孚林也忍不住探出头去。毗邻的雅座以及各种临窗座位上,与他一般动作的人很多,就只见这二楼窗口一大堆脑袋探头张望,若是从外头从底下看,场面恰是尤为滑稽。然而,这时候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徐徐展开的那张桂榜!
也不知道今年谁能成为那一百三十五名幸运儿中的一个!
尽管汪孚林的目力不错,但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清楚榜单上的姓名,那自然是决计不可能的。因此,他只能靠那每敲一下铜锣之后,报出来中举者的姓氏籍贯。如此一来,哪怕同名同姓的人也大多能够彼此区分开来。这报榜的活计要的是声若洪钟,不疾不徐,从后往前一名一名地报,尤其是那些被挤在外围看不清榜单的人,就全都靠亲耳听闻这样的报榜了。所以,四周围虽有喧哗鼓噪,却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一个个名字和籍贯府县过去,须臾就已经报了二三十人。哪怕事先自己觉得根本不紧张的汪孚林,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悬心,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思绪也渐渐多了起来。汪道昆事先捎信过来,如果今科落榜,就让他去北京国子监,过三年再借籍从顺天府考。但汪孚林深知张居正执政期间动荡多多,汪道昆是否能始终让张居正青睐下去根本就没准,三年后什么情形谁能知道?
尤其是随着时间推移,眨眼间已经到了前五十名,汪孚林就更加心烦意乱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觉得自己被小北猛地一推:“快听,是你的名字!”
“徽州府歙县汪孚林,高中南直隶乡试第四十三名举人!”
汪孚林一下子回过神来,好在这报榜一遍之后还重复一遍,他须臾就确定了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登时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往后重重一靠,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运气真好!结果这靠后的劲头实在是大了一些,椅子的靠背重重撞在了板壁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下一刻,他就只见小北一下子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上前一把拉起了都快滑倒的他。也不知道小丫头哪来那么大劲,竟还抱着他打了个圈子。
“太好了,这下回去爹娘一定会高兴死的!”
汪孚林好容易才挣脱了下来,忍不住哭笑不得地在小北的头上敲了一下:“小声点,别那么激动,小心左右正等着听报榜的人发火!”
就两人闹腾的这一会儿功夫,中举的名单又报了七八个过去,汪孚林自然是全都错过了那些名字。见下头气氛越发凝滞,报榜没完,可挤在最前头看榜的人中,却已经有看完全部名单的考生心灰意冷往外挤去,但还有更多的人往前拼命挤,希望从中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生怕自己刚刚错过了程乃轩,连忙起身到外头,吩咐伙计帮忙去抄录一份榜单。
这种要求伙计见识得多了,接过钱之后自然满口答应立刻去了。而等到汪孚林回到原位,却已经开始报前十了。
从第二到第十统称为亚元,每一个名字报出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当最终揭晓到今次南直隶乡试解元的时候,就只听报榜那汉子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徽州府婺源县江文明,高中南直隶乡试头名解元!”
历来南直隶乡试解元,那都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光环,一时底下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小北更是失声惊呼道:“江文明?就是那天那个江文明?”
“是啊,婺源应该不会有第二个江文明了!”汪孚林耸了耸肩,笑呵呵地说,“所以说我这运气还真好,自己中了举人不说,仗义救下来的竟然是今科解元郎!”
随着报榜告一段落,消息灵通闻风而动的报子立刻往四面八方散去,全都是去抢着报喜领赏的。毕竟,能到现场来看榜听榜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应试秀才。而被汪孚林差遣去抄录桂榜的小伙计,也在一刻钟后送了新鲜出炉墨迹未干的榜单上来,虽说字迹略有几分潦草,但汪孚林只要看得清就行了,倒没有太多要求。他顺着名单一个个按照籍贯一个个数下来,当看到自己的名字之后,他便看到了下头紧挨着的一个名字,顿时笑开了。
“我就说嘛,没想到漏掉的几个人里还真有程乃轩!我还以为上次科考总算是拉开了名次,这回竟然又是难兄难弟,我四十三,他就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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