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汪道蕴听到汪孚林口中那一个个松明山汪氏族人,以及扬州那些徽籍盐商的名字,以及盐运使夫人这样的贵宾,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反应便是揪住汪孚林,打算详细问问儿子这次在扬州又做什么了,可却被吴氏打断。知道眼下快到傍晚,她便急急忙忙地说道:“之前按察分司没修好,叶观察在那边办公,夫人她们就一直都住在这里,前些天才刚刚搬过去。他们想来也一直盼着你回来,你不如也过去报一声平安。”
汪孚林也是这么想的,当即笑着说道:“那好,我这次从扬州回来也带了不少吃的玩的,但带着秋枫先走一步,其他东西估计一会儿才送到。二娘,小妹,到时候就交给你们了,看你们能不能挑准,那些是我送给爹娘和你们的礼物。”
本来兄长一回来就又要走,汪二娘心里未免有些不痛快,听到这里方才转怒为喜。而汪孚林撂下这话,见金宝躲在一边只不出声,想到自己那匹坐骑的鞍辔都是特制的,可以载两个人,他心念一转便开口说道:“金宝,叶观察那我还没去过,你和我一块去,带路吧!”
“啊?”
2√, 金宝顿时有些傻呆呆的,直到被汪孚林拽出门,稀里糊涂被拱上了马背,直到身后汪孚林也翻身坐了上来,第一次骑马的他直到坐骑已经开始小跑了起来,这才一下子惊醒。尽管他事先准备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对汪孚林说,可现如今却憋得胸口发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喃喃说道:“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十岁的秀才那叫妖孽。回头稍有差池,就会被人写出一篇伤仲永来,就是考上了,也十有八九会被大宗师压榜。你这次没考上,我倒是心里松了一口气,就担心揠苗助长。三年之后你也才十三岁,有功夫眼下对我说对不起,还不如到时候夺一个案首回来。让我风光风光,省得回头人家说起我们汪家,就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咱们家就是吊榜尾的命。还有,说是你之前病了?到底好了没有,别小小年纪落下什么病根!”
“没有没有……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病早就好了!”金宝赶紧解释了起来,可想到前头的话,他只觉得连日以来一直七上八下的心情完全平复了下来。尽管真要说年纪,汪孚林自己也还是半大少年。可在他心里的形象却和死去的生父没有任何差别,反而更高大些。因此。在踌躇了好半晌之后,他才小声说道,“刚刚爹回来之后,我都欢喜得忘了,恭喜爹爹就要成婚了。”
汪孚林只觉得嘴角有些抽搐。自己是头婚不是二婚,却有儿子在那说什么恭喜,感觉怎么那么微妙呢?然而,一想到异日新婚早晨的一幕,他的嘴角却又高高翘了起来。真是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时候的场面,他眼下想想都觉得很喜感。
就这样过了德胜门进入府城,有金宝这样一个为了读书常来常往穿梭于两地的向导,汪孚林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按察分司。之前他倒是也来过,可那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座废祠,哪像现在虽说不上多威严肃穆,可至少形容一新,门前还有两个腆胸凸肚的门子。他刚一下马,其中一个门子瞅见还坐在马上的金宝,又细细端详了一下他,继而二话不说拔腿就往里头冲去。至于另一个门子的动作也同样很快,一溜烟就跑了上来相迎。
“小官人可回来了,快快请进,这马匹交给小的照应就行了!”
汪孚林把金宝弄了下来,随手打赏了一把铜钱,就进了大门。这徽宁道按察分司他还是第一次来,在金宝的引路下,他倒是好生参观了一回。等来到后头官廨的大门口,他就看见严妈妈那熟悉身影,连忙笑着拱了拱手。严妈妈立刻还礼道:“可当不起小官人这样多礼,吕公子和柯先生才刚过来不久,小官人还请到堂屋。”
吕光午和柯先生真是好快的脚程!
汪孚林暗自咂舌,当然不会问叶家两姊妹在不在。想来婚事真正敲定,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连婚事都正在筹备,男女有别,今后不比从前了。可是,他这样的想法在来到堂屋门口,看见那正站在檐下的小丫头时,顿时就给完全颠覆了。
就只见小北冲着他一扬眉,随即低声说道:“吕公子等不及你,刚从后门走的,他亲自快马加鞭去请何先生了,如果时间来得及,还会去知会茅先生一声。娘之前几天就回乡去接祖母她们了。姐帮我算了算,说是叶家加上胡家,男女宾客约摸能有四五十。”
我这边光从扬州过来的就有三四十,再加上本地的缙绅,族亲,各种沾亲带故又或者有往来的宾客,这还真是兴师动众……
汪孚林暗自咂舌,忍不住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最后苦着脸说:“看这情形,若是在松明山办婚事,加上松明山的族亲乡亲,看样子难不成要七八十桌?这婚礼肯定是要晚上办,看来我还得厚脸皮到对面西溪南村借几个园子让宾客借宿。”
说话间,正房的门帘一下子被人拉开了,却是叶钧耀那张有些气恼的脸:“我说怎么就听到说话的声音却不见人进来,你们两个就等着回头拜堂成亲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哪里用你们操心,爹娘自然都会给你们操办齐全!孚林,还不赶紧给我滚进来?”
这一声滚进来却是亲昵多过戏谑,汪孚林朝小北耸了耸肩,赶紧带着金宝闪了进去。见叶钧耀回到主位大马金刀一坐,汪孚林闻弦歌知雅意,当即上前深深一揖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汪孚林早就已经叫过岳父了。叶钧耀自是习以为常。奈何金宝却瞠目结舌了。这都还没办婚事呢。怎么就叫上岳父了?那自己应该开口叫什么?平时读书的时候,一直被李师爷和方先生柯先生称之为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他,足足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跟着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地叫道:“见过叶……大父。”
这如果小北过门了,哪怕他不是亲生儿子,随着叫一声外祖父自然是没错的,可眼下到底还没到那一步呢,天知道叶钧耀听了会不会反而觉得不痛快。至于大父。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爷爷,他此刻只能暗中祈祷这个称呼没出问题。
叶钧耀也这才发现金宝竟然跟在后头,等听到这一声叶大父,他倒是莞尔,招手叫了金宝上前之后便笑道:“回头等你爹成亲之后,我可是平白就捡了个十岁的童生外孙。这次考不上是因为你病了,可不要气馁,去见柯先生和方先生吧,他们才刚说起你。”
知道叶钧耀和汪孚林有话要说,金宝如释重负。赶紧行礼告退了出去。他这一走,叶钧耀才觉得真正自在了。坐的姿势也变得很没个正形,竟是伸了个懒腰,这才对汪孚林笑道:“真是当过县令,这才知道按察分司的日子有多好过。南直隶没有按察司,所以按察分司都是挂在浙江按察司名下,而按察司远在杭州,本道的事务就我一个人说了算,姚府尊品级高,却也管不着我,赋役之类最头疼的事都不归我管,只要把刑狱处置好就行了,监察只不过顺手而为,这才叫逍遥好似神仙!”
汪孚林见叶钧耀一下子如此得瑟,他也乐得让这位昔日菜鸟县尊,如今的新任分巡道继续得意一下,当即凑趣地说:“而且新来的县尊拜见时,岳父的感觉应该更好。”
“那是!交割的时候他一口一个前辈,后来到按察分司拜见的时候一口一个观察。而且,他带了两个师爷来上任,忙活老半天,愣是没有在三班六房查出任何纰漏来!”叶钧耀一拍大腿,兴高采烈地说,“可因为他查账的关系,三班六房对他都有些阳奉阴违,他只能又来向我讨教。我好好指点了他一番,他这县尊位子才算是稳了。尤其是刑狱,之前那些个盗贼,他都还按照我的旧例处置,赋役更是不敢动。而且你听说了吗,本县缙绅公议,我该进名宦祠!”
说到这里,叶钧耀才叫真正眉飞色舞。历来首任官就能进名宦祠,那是非常少见的,遥想两年多前自己刚上任的步履维艰,现在的意气风发,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很想赋诗一首。奈何他经史文章不错,诗才却实在平平,想想就不在未来女婿面前献丑了。刚刚一番卖弄也已经完事了,他就亲切地对汪孚林说道:“孚林,南明先生刚刚高升去了兵部,虽说你寄籍顺天府参加北直隶科考也没问题,可为了不被人说闲话,我建议你还是在南直隶考,你觉得呢?”
不等汪孚林答应或反对,他便低声说道:“今岁徽宁道科考押题,方先生颇有把握。”
“我听岳父的。”
汪孚林本来就这么想,乐得给未来岳父一点面子。果然,心情大好的叶钧耀立刻眉开眼笑,非常实诚地说:“你叔父仲淹已经回来了,说是代南明先生回来参加你的婚礼。南明先生此次就任少司马,第一件事是巡边蓟辽。等他明年回了京城,就是你跟着去历练的时候了。”
尽管程老爷也请托过,希望他到时候把程乃轩带过去历练一下,但汪孚林其实真的不大想在京城混。在徽州又或者其他地方,他哪怕是区区一个小秀才也足可游刃有余,可京城是大佬满地走,进士不如狗,要从憋屈到畅快何其难也?万历皇帝凉薄成性,那种大腿送上来他都懒得抱!而且,他能够看得出来,汪道昆这人有点理想主义,和张居正这种超级现实主义的人混在一块,迟早会被一脚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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