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我怎么感觉从内到外透露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
跟在榕树主人和一群人的后面,小六忍不住小声对兄弟们道。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众人的共识。
这人似乎不是用“一言不发”来展示自己的高冷,而是真的不会说话。
一个字都没有从他口中发出过。
难道也是一个哑巴?
榕树主人在树下坐定,伸手接过丁干呈上来的诗稿,一一细看过去,不时若有所思,多看了陈成和众少年几眼。
招手示意丁干凑过去,附耳低语。
众人见状,才知他不是哑巴,想要凑近一点听他在说什么,马上有童子拦在面前,不让靠近。
“切,架子还不小!”周小三撇撇嘴,心说自己表哥的表哥的堂哥李鸿阔都没有这么摆谱过!牛什么牛啊!
看着榕树主人吩咐几句后,丁干对陈成道:“先生今日兴致不错,很喜欢你的诗,可以接受你的挑战!”
陈成面露微笑,如自己所愿!
我倒要试试阁下到底有多少斤两!
“不过嘛,先生说了,你的段位毕竟不符合向他挑战的级别,开了这个口子,以后的麻烦会有不小。故而……”丁干说着,拇指食指搓了搓。
“咋了?还要‘人事’?”陈成诧异,难道还跟大雷音寺为难唐僧四人一样,要交了贿赂才能通行?
“咳咳,你想哪里去了!”丁干表示他们不是贪慕钱财的人,你要是输了的话,要罚你留在这里十天,教这些孩子们读书写字。
陈成:“……”
这特么还带抓义务劳动的啊!
但是对方说的也有道理,说好的“诗士八段”以上才能挑战,别人都这样,凭什么对你网开一面呢?
“没问题!”陈成拍拍胸脯保证道。
“另外,”丁干指着陈成腰间那根刚刚保留住的腰带:“抵押的腰带不能少,这是此间的规矩。”
陈成点点头,这无可厚非,应该做的。
那边始安七少还询问:一根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他们几个身上还有,还不够的话,船上还有,他们随行的仆从也都还有……
“要那么多干什么!”丁干哭笑不得:“你们要是也想参与战局的话,交上腰带,也可以随时加入!”
“唔唔唔!”七少们连连摇头,陈成与榕树主人的对决,那是王者局,他们这帮青铜级的还是不要掺和得要好。谁会傻到现在送人头?
“声名规则,三局两胜,体裁不限,字数不限,近体、古体不限,只要够好,怎么写都可以!”丁干道。
陈成点头,从榕树主人那两首杂言诗来看,想来是一个非常随心自由的创作者,甚至不说这些,哪怕没头没尾,参差突兀的几句话在他这里也行得通。
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对局中展示他的这种文体呢?
反正有三局,总有机会能见到。
“那就开始第一题吧!你是客人,你先请!”丁干示意道,榕树主人还算客气。
陈成寻思着该出怎样的题。
目之所及,便是这颗大榕树,但是这题目之前已经不止一组人写过了,再用这题的话,榕树主人也正好夸耀他在这棵树下的功绩,不能写。
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有了主意。
指着刚刚榕树主人涉水而来的竹筏,竹筏上的船夫正坐在竹筏上歇息:“便写这个!”
“刚刚先生乘筏至此,风采照人,很是映像深刻,便想着写上一写。”陈成恭维了几句,选这个题材,也没有占对方的便宜,还能给对方好感。
“好!就听你的!”发言人丁干笑道:“那便请吧!”
陈成在榕树主人的对面坐下,七少在他身后围了一圈,郭小四献媚地去给他研墨,说你可要好好写——
要不然你在这里留十天教小孩子读书,我们兄弟几个可没工夫等你。
陈成:“……”
咱们的交情就这么塑料么……
说实话,要写这个题材的话,陈成还是有些心得的。
在后世,阳朔、漓江、竹筏游,那就是桂林山水的名片。
悠然地坐在竹筏的躺椅上,一路风光养眼,充分发挥着各自的想象力,江水赋予山以动态、灵性、生机,好似进入童话世界。“船在江上走,人在画中游”绝非虚言!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行动,只要静静地闭眼,听风声水起,感受大自然的呼吸——这就是惬意的漓江竹筏游!
只可惜,陈成认识的渔民大叔太“阔气”了,人家有一辆质量很好的小船,用不到这简易的竹筏了。
少年时代,有多少次幻想自己是仗剑江湖的侠客,就像刚刚装逼的榕树主人那人,怀中抱着利剑,看到岸上的敌人,一个蜻蜓点水,纵深跃去,脚尖点处,留下一圈一圈的涟漪……
嗯,如果这些都不够现实,哪怕就是乘坐渔夫大叔小船经历的一部分,陈成还是被两边的景色迷住了。
这里真的是一个神仙般的地方,真愿意被这里的美景陶醉不愿醒来!
群峰环抱,依水穿流,田园似锦,江山如画,到处都是咏不尽的诗,唱不完的歌。烟雨漓江是漓江最美的景色,这几十里的水路,水面广阔,景点之多,翠竹风光、羊角山、鲤鱼挂壁、童子拜观音、神笔峰、浪石仙境、雄狮爬五指山、鸡笼山、乌龟爬山、青蛙跳江、九马画山、雄狮回头看九马、美女峰还有……
那20元人民币背景。
回想着记忆中的美景,陈成信笔写下第一句:
烟雨漓江山水魅,木舟竹筏任君之!
嘿嘿,在这样的风景中游览,无论你是坐在小木舟里还是竹筏上,都能给你最美好的享受!
(之所以两个都写上,还不是因为没坐上竹筏么)
而且,只要这一句写上,后面就不会有人质疑他究竟是坐船还是坐竹筏来的了。
其实,竹筏也就榕树主人这样不紧不慢看风景才好用,真用来做交通工具还是太寒碜了。
别看后世旅游时都在力推“漓江竹筏精华游”,可人家那“竹筏”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陈成当初和同事们来玩时,人家开起隆隆作响的马达,陈成瞬间都懵逼了,如今只记得“哒哒哒哒”的马达声了……
是的,后世旅游那种竹筏都是筏尾有马达,用汽油作燃料的。用浆划的时间少,一旦路上路过没有什么景物的江段,就会开马达快些通过。搞得比赶路还急!
这还有什么乐趣!
哪里比得上今天和小四、小六两个,在宽阔、水流也不是很急的江面慢慢漂流有意境?
一路上听着渔夫大叔和山间樵人对答的歌声,何等快哉!
这个点了,大叔应该已经在返航回去的路上,哼着小曲,带着鱼,就等回家小酌几杯了吧?
想到这里陈成微笑着又写下:
人歌小醉归渔晚,鸟唱西风落日时。
又想到在船上的时候,看渔夫师傅划船,小四和小六也想试试,大叔将浆从船尾递过来,俩人在船头轮流划起来。一开始稍不好掌握,笨拙的很,也不知如何用力,郭小四一个桨打来,还险些将陈成拍落水中。后来有所改善,但与大叔的熟练相比,差得太远,只将木船在原地打起转转来!权当自娱自乐吧。
陈成再次写道:
一桨遥向阳朔去,对歌恰有众人随。
划船想阳朔的时候,每一次歌声都有众人附和!
多么快哉!
只写几个人游船作乐的情景,毕竟还是境界小了一点,最后一句,必须升华主题!
无论是联想古人,还是忧国忧民,都必须把格调给提升上去,这样才显得与众不同,格外有深意。
就好像苏东坡泛舟赤壁,最后也能发出感慨: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这点是必不可少的,也能让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如果面对其他低级别的诗人,这一点的确不用,可是既然对手是诗师高端乃至是大诗师的人才,不这样来的话,就区分不出档次来。
仔细琢磨了半天,陈成写下一联:
东皋记否烟波远,孤艇横撑拂柳枝。
这句看起来似乎依然是在写风景,实则不然,乃是出自王绩的名作《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全诗于萧瑟怡静的景色描写中流露出孤独抑郁的心情,抒发了惆怅、孤寂的情怀。
皋是水边地。东皋,是王绩家乡绛州龙门的一个地方。他归隐后常游北山、东皋,自号“东皋子”。“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在东皋薄暮时,这人百无聊赖,无比彷徨。
事实上,诗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最后说:“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他并不能像古人陶渊明或者后人苏东坡那样从田园中找到慰藉,所以说自己在现实中孤独无依,只好追怀古代的隐士,和伯夷、叔齐那样的人交朋友了。
陈成用了“东皋”的典故,就是想要问问,像王绩这样的人还会依然觉得惆怅困苦吗?
要说王绩还不够格的话,那么从王绩的这首诗里可以在引申一下:
陈成问王绩,王绩问伯夷叔齐,伯夷叔齐又问更遥远的前贤……
大家心意相通,情境相仿,一下子就让整首诗有了绵长的沧桑感,又多了几分趣味在,充分体现了陈某人高尚的人文情怀和创作技巧……
总之,这首七律写出来之后,陈成颇为得意,尤其是看到小四小六两个傻乎乎的小子,划船都划不好,可是在自己创作的诗中,两个都成了和他一起向先贤发起叩问的人了……
假如自己出了名,以后他们就是和苏东坡同游的黄庭坚、佛印、“苏门四学士”那样的人了,哈哈哈哈……
反复吟诵着,陈成放下手中的笔,吹干了墨。
抬起头,对面榕树主人也作好了自己的诗。
“我写的是一首七言律诗。”陈成将诗作展示给众人看。
“巧了,先生写的,也是一首七言律诗。”丁干举起了榕树主人的诗作道。
这么巧?
陈成心里觉得,榕树主人是一个不羁、放纵、爱自由的人,不愿意受到诗歌格律的束缚呢!
我倒要看看,你的水平如何!
陈成心想着,向对方的诗看去:
金相高悬焕彩新,焰芒熌敛若传神。
秋江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摇月一轮。
是幻是真俱属妄,为空为色了无尘。
禅龛一瓣遥相对,欲向维摩参筏津。
刚看了第一联还好,看向第二联的时候,忍不住暗暗喝彩了一声!
写得好!
秋天的江面上,各种光影散漫,长虹架起,恍若长桥;
一轮圆月倒影,在水波中不断破碎,重圆,摇动……
当真写得情景交融,美不胜收!
更何况,对方的对仗、音韵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当真是字字精当!
再看第三联,更加令陈成愕然!
自己只是到了最后一句,才含蓄了表达了一些思索的意味。
对方到了第三联就已经开始了!
而且是佛教经典中那种最惯常使用的“装逼文辞”:
幻即是真,真即是幻!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此话已说了千万遍,离幻哪有真可寻,真在幻中觅!只是说说而已,迷头认影自救不能。真幻一体,互为彼此。
从自然界的浮光倒影中能体会到这些道理,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
难道这人也是一个佛教徒吗?
到了最后一句,看到“维摩诘”这个最近反复出现的字眼,陈成再一次陷入了深思。
对方在这里又一次用了“双关”之语。
所谓“筏津”,便是渡河的木筏,多比喻引导人们达到目的的门径,比如韩愈《送文畅师北游》诗:“开张篋中宝,自可得津筏。”清薛福成《全氏七校<水经注>序》:“﹝《水经注》﹞徵引宏富,文章家之资粮也;沿革明晰,攷据家之津筏也。”
在这里,他既是说普通渡江的竹筏,同时也像是将他引向佛法无边的境地!
难道,你想劝小陈我出家当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