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吃了过量的药,叶静不会舒服。
刚回到家她就感觉胃里的反胃感更明显了,她很怀疑自己刚吃下药,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叶静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
谁还没开,电话铃响了。
是个本市的陌生号码。
号码连着响了三声,叶静接了起来。
一个轻而哑的女声,小心翼翼地问,“你、你好,你是叶静律师吗?
是我女儿给我你的名片......”
小女孩的家就在距离宴会酒店后门不远的弄堂里。
老式弄堂改造的错综复杂,狭窄的地方挤满了蜗居在此的人。
人一多,气味便不可控起来。
叶静捂住口鼻,按下一阵一阵不消停的反胃感,敲响了女孩家的门。
开门的就是昨晚找来的小女孩。
她叫小娜,还有个四岁的妹妹小琳。
而她们的母亲是个年纪不大的外地女人,操着一口西北口音的普通话,名叫尤晓璇。
尤晓璇给叶静到了茶,叶静仔细看了看她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
但看她说话时的小心翼翼的态度,看她穿戴的衣服,和悲苦的脸,确实不是生活在幸福婚姻里的女人。
起初,尤晓璇还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叶静见过很多这样的女人,在家庭里自甘忍受了太久,说出来怕别人笑话她,更害怕得不到实际有效的帮助,反而让事情更糟糕。
叶静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看住了尤晓璇的眼睛。
“您放心,我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她甚至都不需要说明,尤晓璇四散的瞳光就凝了起来。
她双手攥了起来,问叶静,“律师,你真能帮我离婚吗?”
叶静很有耐心,“你得先把情况跟我说清楚,我看怎么帮你最好。”
尤晓璇一时没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静直接问,“我听小娜说是家暴,这样的话你有没有证据,比如身上的伤。”
可话音一落,尤晓璇目露难言,“就是因为我身上没有伤,妇联也没办法......”
没有伤?
叶静怔了怔。
在旁写作业的小娜却突然跑了过来,她小小的手里攥了什么泛着冷光的东西。
“律师阿姨,是这个!他用这个扎妈妈!”
针。
叶静心头一紧。
这已经不是家暴这么简单了,这是虐待!
尤晓璇脱下了外面的薄开衫,肩膀露出深深浅浅的针孔。
叶静深吸了口气,握住了尤晓璇的手。
“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会帮你离婚,你跟我具体说说......”
尤晓璇抽泣着把话说了。
小娜和小琳的爸爸是浦市本地人,从小就在这弄堂长大。
但因为房子小住不开,老大年纪都没结成婚。
后来小娜的爷爷奶奶去世,她爸爸才经人介绍,认识了比他小十五岁的尤晓璇。
小山村出身的尤晓璇向往大都市,很快就和小娜爸爸结了婚。
两人结婚之后不久有了孩子,结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也就是小娜,小娜爸爸脸色就开始不好看了,经常无缘无故训斥尤晓璇。
尤晓璇在浦市举目无亲,很怕他,找了丈夫家的亲戚想帮忙劝劝他。
丈夫家的亲戚却口径一致,“你再生个儿子不就好了嘛!”
尤晓璇为了改变自己的困境,准备再生个儿子,可多年怀不上,好不容易怀上了,又是个女孩。
这下小娜爸爸彻底没了好脸,骂骂咧咧就算了,某次喝酒,尤晓璇和他起了冲突。
他一气之下抽了尤晓璇两巴掌,从此之后,停不了手了。
巴掌在脸上,要被看见的。
也有社区的人介入,小娜爸爸在这里长大,周边都是熟人,他也觉得没脸。
他想了个办法。
不用巴掌了,就用针扎。
谁都看不出来。
尤晓璇只要叫喊、反抗,他就扎的更频繁,更冷不丁给她来一下。
久而久之,尤晓璇彻底不敢出声了。
可今年。
他上班的小公司老板卷钱跑了,他没了稳定收入,总是找人喝酒。
喝完酒,发起疯,不管是尤晓璇还是两个女儿,他都下得去手。
尤晓璇说着,突然握住了叶静的手。
“叶律师,求你帮我离婚!我小囡被他扎针吓着了,两个星期断断续续发烧,到现在都没好!”
仿佛是证实尤晓璇的话,逼仄的小房间里传来一阵哭声。
尤晓璇连忙起身去看,叶静也跟了过去。
瘦瘦小小的女孩闭着眼睛哭着,脸上潮红,一抽一抽地还没从噩梦中清醒。
叶静攥紧了手。
突然,孩子吐了起来。
猝不及防地吐了一地。
本就通风不畅的老房子里,这下全被污秽物的气味充斥。
叶静不安的反胃感抓住机会翻涌了上来。
她到底没忍住,在厕所也吐了起来。
尤晓璇勉强安抚好孩子,见叶静这样,非常抱歉。
叶静跟她摆摆手。
“和你没关系,我今天本来就身体不舒服。”
时间已经不早了,尤晓璇想要留她吃饭。
叶静说不用。
“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
你先不要跟你丈夫提离婚,免得他施暴。
我们先收集好他虐待你的证据。”
尤晓璇没有报警记录,也没有验伤记录,附近住着的都是丈夫的老邻居老亲戚,未必会替她说话。
叶静跟她讨论了几个收集证据的办法,比如小型摄像头。
可惜尤晓璇手里没什么钱,钱都在他丈夫手里。
叶静想了想,“那就交给我吧。”
女人的感激溢于言表。
叶静告诉她。
“你有事情,任何时间联系我都可以,我一定帮你和孩子尽快离开这里。”
叶静跟她说完,离开了弄堂。
出了弄堂,不远处有家药店。
她想到自己刚才吐得凶猛又彻底,生出一个不确定的念头。
正准备往药店去,电话响了。
是蒋寒。
“有时间来一趟宴会酒店吗?
我正在酒店,昨天上班的服务生都在,要不要我接你过来?”
和药店相反的方向就是宴会酒店,后门内外的竹林还在随风轻摇。
叶静说不用了,“我在附近。”
昨天上班的服务生都在,但叶静一个都没有认出来。
白天的宴会酒楼没有开很多灯,氛围和昨晚意外的相似。
叶静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将人看了一遍,还是一是无所获。
男人走到她身边。
“你是辨认什么,但没找到人吗?”
叶静点点头,“我记得,昨天给我带路的服务生,手腕上有刺青。”
蒋寒皱了眉。
这里是浦市的高档酒店,有刺青的人酒店不会用。
他去确认了一遍,经理也是这个说法。
“服务生我们不会招有明显纹身的人。
厨师倒是可以放宽一点。”
蒋寒又让他把厨师都叫了过来,可惜并没有谁手腕上有刺青。
风很大,浦市上空乌云密布,瞧着又要下雨了。
叶静几乎把宴会酒店里的人辨认了一遍,人太多了,她脸色越来越苍白。
蒋寒低声说算了。
“可能是混进来的其他人。
既然做了这事,不会这么容易被我们找到。”
他看了她一眼,风吹着,她看起来比昨天更瘦,甚至比今天早上都好像瘦了不少。
本就不鲜艳的唇色几近于白。
蒋寒脑海中浮现另一盒左炔诺孕酮片。
“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她沉默地摇了摇头,神色是不想让人探究的拒绝。
她只是说,“我昨天出了宴会餐之外,我还吃了些点心。”
蒋寒微顿。
两人都有被下药的症状,那下药的人在什么地方下药,蒋寒也思考过。
但他昨天见得人很杂,几乎和每个人都打过招呼,混乱的宴会上,谁都有可能在他酒里下药,而监控他昨天并未查到。
叶静就不一样了,她认识的人少,昨天多半都在角落里坐着。
蒋寒让她详细说了一下都和谁在一起过。
叶静列举了几个他不熟悉的名字,“其他时间,我大多和杨暖在一起。
除此之外,就是柳成权,他只过来坐了不到一分钟。
再就是......”
她说着,看了蒋寒一眼,没说下去。
她说不一定是谁趁人不备下手,“因为我昨天端着酒杯,但实际上没饮酒,只吃了些点心。”
这样一来,想要在她吃得点心上下毒,难度要大得多。
除非整盘点心都有问题。
蒋寒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去打了两个电话。
天空终于撑不住黑云的压迫,又淅淅索索地下起了小雨。
蒋寒回来之后叫了叶静。
“今天就这样吧,下雨了,我送你回去。”
叶静很干脆地摇摇头,背起包向外走去。
“我还是坐地铁吧。”
这是市中心,距离方鼎律所的办公大楼也并不远。
蒋寒犹豫了一下。
有电话打了过来,“蒋先生,您订的花还是直接送去之前的地址吗?
如果是的话,我们现在就安排人给您送过去。”
蒋寒顿了一下。
同来的人已经出了门,她挑起了透明小伞,没有任何犹豫地走进了雨里。
蒋寒收回目光,跟电话里说不用了,“我就在附近,过会去取。”
雨很细,无孔不入,偏偏风大得不像话。
副驾驶上放着他亲自取回来的玫瑰花,上面是他刚才手写的卡片——给我的明米。
蒋寒将车窗打开,通去车内的烟味。
强风裹进来,险些将花束吹掉。
蒋寒又关起了窗户,摆好了花束。
车在路口等红绿灯。
对面走来了许多行人。
一个打着透明小伞的人闯进了他的视线。
蒋寒看住了她。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强风打着旋吹了过去。
蒋寒在车内都能感到这阵风的强烈。
再看那人,她手里颤颤巍巍的透明小伞,突然被风裹了起来。
她慌乱地去拉住伞柄,白色的短袖衫被风吹起,细瘦的腰露了出来。
蒋寒目光不经意扫过,却又硬生生定在了那里。
她细而白的腰上,竟然有些深浅不一的淤青。
就像是被谁大力攥了很久,毫无怜惜。
他一怔,神思有一瞬恍惚。
后面有人鸣笛。
原来是车行道绿灯亮了。
蒋寒目光收了回来,发动车子开了过去。
叶静的伞到底被风吹折了。
幸而地铁站就在不远处。
她撑着坏掉的伞艰难地顶风前进,突然有辆车停在了她身边。
车窗滑下,男人低而轻的声音传过来。
“风太大了,上车我送你回家。”
是蒋寒。
风吹得他声音有些飘渺的轻柔。
“上来吧,这里不方便停车。”
又是一阵强风刮来,透明小伞似乎要彻底报废一般又断了一根伞骨。
叶静皱了眉,却看见了车子副驾驶上,安静放着了一捧娇嫩的玫瑰。
她收回目光,掰了一下自己折了的伞,伞给面子地挺了挺,好像还能挡点风雨。
她说不了,随手指了一旁的商铺。
“我要去买东西,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