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王府。
桂王朱常瀛,一脸愕然看向王府护卫指挥使唐朝签,嘴巴张了几下,却是没有发出声来。
见状,唐朝签又道,“王爷,如今东虏围了锦州,并非是攻不下来,而是打着围点打援的算盘。其实,东虏早就编好了口袋,就等着洪承畴一头扎进去。此战乃是倾国之战,一旦有所闪失,京师定然震动,朝廷再也无力维持局面。”
桂王呼吸重了几分,想了想,疑惑地问道,“辽东距湖广,有千里之遥。东虏的这些谋划,你又是如何得知?”
唐朝签老脸一红,干咳两声,“王爷,我这些都是从虎山军那里打听来的。都是武将,这些日子,末将和虎山军留下的几个指挥使,来往走动比较勤快。这些,都是他们亲口给我吹嘘过的,说是杨守备的原话。”
桂王伸手捋了捋胡须,眉头皱起,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来,小屠夫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喽!这是胆大包天,还是赤胆忠心?这个小屠夫行事,本王就是看不透,看不透……”
唐朝签没有接话,反而一脸期待看着桂王。桂王提的问题,其实是他也想知道的。酒酣耳热时,唐朝签也曾问过三娃等人,但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三娃等人看来,跟着大当家混,依令行事便是,即便想不明白也没关系。好比北征抗虏,哪怕大伙心里并不赞成,可就是没人站出来说个不字。当然,除了那个胆小的刘子安外——那也是被大当家把胆子给打小的!
一番自言自语后,桂王又道,“你此番布置,费了一些心思。你对王府的功劳,本王先记着。”
唐朝签听了,立马抱拳行礼,“王爷的恩德,末将唯有尽心谋划,一力承担,方能报答。王爷,一旦江西那边传来可靠消息,还请王爷当机立断,不必理会陈规,迅速以宗室之身,出来收拾人心,安定局面。”
桂王听了这话,眼睛直视唐朝签,缓缓点了点头。
……
夜里,杨炯带着刘子安,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再次出了大营。摸黑靠近了城墙,只见城墙上隔着二十多步的距离,便点着一个火盆,很是明亮。而且,隐约还可以听到喧哗笑谈声。
杨炯凝神观察了一会,又带着大伙离开了望京门,朝湓浦门方向走去。湓浦门是西门,形制和望京门差不多,只是城墙上火盆的间隔略大一些。想了想,可能是张敛非觉得虎山军的营垒就在江边,距离望京门最近,所以那段城防最为严密。
白天张敛非的态度,让杨炯有些郁闷。本是一颗秋毫无犯的初心,现在整成了攻城略地的结果。杨炯低声问刘子安,“刘兄,之前你带秀才等人勘察了一番。你看,是白天攻打,还是晚上动手?”
刘子安眼睛望向城楼,“将士们对此地不熟,若是夜间调动,恐惊动守军。”
杨炯心里记下了。这的确是一个需要克服的细节。夜袭,本质上是偷袭,就好比入室偷窃,前提就是尽量别让主人家发现了。一旦被发现,偷窃就得转为抢劫了,而抢劫的代价要大得多,后果也严重得多。
杨炯又问,“整个城防,可有薄弱处?”
刘子安想了想,“将军,之前我转过一圈,大体上城墙都是完好的,但东作门一带,有一段城墙砖石掉落,有些地方长满了杂草藤蔓。”
杨炯不再说话,心里琢磨着。九江城的城防谈不上多么坚固,从城墙上摆设的火盆,还有那放松的喧哗可以看出,主持城防的知府衙门是没有什么经验的。这么多火盆,固然是方便人员调动,但同时也很容易暴露,而且还会造成灯下黑的视觉效果。
再者,那就是九江城太大了,而且城门多,有七座城门。如果不能全面动员城里百姓,光靠衙役和临时征发的民壮,根本就顾不过来。在攻防过程中,一点突破,很容易被打开附近的城门,进而全局崩溃。
就着城墙上火盆发出来的光亮,杨炯睁大眼睛,把各段城墙,还有城墙下的地形给仔细看了一遍。任何名城,都有故事。九江城又名浔阳城,史称浔阳、柴桑、江州,据说最早是西汉灌婴所筑,也称灌婴城。走了一圈,杨炯想起了史书中那句“带江负山,楼橹高险,坚不可破”评价。
如果没记错的话,九江城最近一次大的兵灾,要追溯到北宋初期了。北宋开宝八年(975年),宋军攻克金陵,南唐后主李煜被俘降宋,各郡县纷纷举起了降旗。但是,唯有九江不降,江州指挥使胡则率军民抵抗,据城坚守达五个月之久。
这里还有一个细节,江州刺史谢彦实原本想献城投降,被指挥使胡则所杀。宋军这边,在曹翰的指挥下,从开宝八年冬天打到第二年夏天,愣是没有打下来,而且伤亡惨重。后来,因为胡则病重,加上粮草供应不上,防守力量削弱,最后才被宋军攻陷。指挥胡则因病卧床,被俘后,被处以腰斩之刑。这次攻城,宋军吃了大亏,最后屠城泄愤,并拆除江州城墙七尺。眼前的城墙,还是元明两朝陆续增高加固的。
扭头看了一眼城墙后,杨炯面无表情对刘子安说,“刘兄,你晚上辛苦一下,把攻城计划做出来。这个计划,要简洁明了,就是告诉各营各千人队——他们从哪个位置,什么时间,开始发起进攻?各部如何协同?”
刘子安听了,先是一怔,尔后回道,“将军,我是幕僚,只负责出谋划策。至于你说的计划,也要我做么?”
杨炯点头,郑重说道,“出谋划策固然是本分,但做计划做方案这些实务,才真正体现幕僚人员的价值。虎山军以后的幕僚人员,是要能干实务的,不仅看得准,而且要做得对!这世上,有眼光见识的人很多,但真正成事的人少。说到底,还是不愿扑下身子去做实事!”
刘子安没敢再辩驳。
……
德化知县,也是附廓县令陈至学一脸急切看向张敛非,完全不顾官场规矩,叫嚷道,“大人,你何苦为难城外的那帮丘八!那可是一群山贼土匪!那个指挥使,可是正经屠夫出身!”
张敛非怒道,“本官行事,轮到你说三道四?!圣贤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给本官退下!”
知府大人的训斥,非但没有令陈至学退缩,反而激起了心里的义愤,当即顶撞道,“九江城,是府城,但也是德化县治所在。我是德化知县,关心城防,担忧阖城百姓安危,这就是在其位谋其政!下官就是想不明白,大人你为何要苦苦相逼,要招惹虎山军?”
听了这话,张敛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胡须抖动,哆嗦着伸手指向陈至学,“悖逆,悖逆!你身为下官,胆敢悖逆上官?!看我不上表参劾你!”
陈至学随即回道,“你要上表,我也要上表!简直是莫名其妙!衡州卫持兵部行文,北上抗虏,即便与城中富商有些误会,解开便是。为何要关闭城门,征发民壮加强城防?大军行至九江,无粮就食,无船渡江,若耽误了军情,这天大的罪责,是你一个五品知府担得起么?”
“……行事昏聩,不知所谓!一旦酿成兵灾,我倒是要看看,姓张的你如何收场!我且高速你,我回县衙,第一件事就是上表参你!”
说完,陈至学便拂袖而去!
张敛非气极,手指向陈至学的背影,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府衙外,陈至学的幕僚带四个轿夫正候着。见了陈至学,幕僚连忙迎上,焦急地问道,“知府大人可否改变心意?”
陈至学扭头看了一眼府衙的牌匾,然后吩咐道,“赶紧回县衙!”
到了县衙,陈至学便大步疾走,直奔自己的书房,身后的幕僚只得连忙跟上。一进书房,陈至学便低声说道,“张敛非要么是不知死活,要么是故意为之。死道友不死贫道。本官不能坐以待毙,须得做点什么!”
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幕僚是知道的。陈至学话音刚落,幕僚便接道,“大人所言在理。这九江城,要真是闹出兵祸,不仅百姓遭殃,大人也脱不了干系。如今之计,大人须得公开政见,有个明确的说法!”
陈至学看向幕僚,点了点头,“刚才在知府衙门,我便与姓张的吵了起来!脸皮撕破了,就没有转圜余地了。笔墨伺候,我要上书巡抚衙门!”
幕僚麻利地开始磨墨,又小声说道,“大人,如今城门紧闭,如何送得出去!”
陈至学一怔,接着咬牙道,“城外不是有衡州卫么?就让他们帮我送!”
幕僚听了,先是迟疑,继而点头补充道,“衡州卫乃朝廷官军。张敛非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朝廷,反而刁难朝廷官军,贻误军情。大人劝谏无效,只得请巡抚衙门出面主持公道!”
“……大人,你不妨把托衡州卫送信的缘由,也一并说明!”
陈至学听了,顿时一脸轻松,继而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