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府。
郑芝龙躺在雕花大床上,屋里点着很多蜡烛,烛光炯炯,亮如白昼。
最近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备战,只有睡觉这会才轻松一点。今晚,他还特意赶走了侍妾,想着一个个好好静一静。于是,他一边抚摸着手里的银质十字架,一边仰头看着床棱上的雕花,思绪飘忽不定。
人前风光,人后受罪。别人看郑家,家大业大,称霸海上,官拜提督,光宗耀祖。但自个知道自个,今天这一切来得有多么的不易——少年贫寒,去过濠镜,去过倭国,跟海盗讨生活,跟红毛打交道,从郑一官到郑提督,自己遭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
说起来,都是泪哩!
前几日,虎山贼突然间消失,这让郑芝龙嗅到了一丝危险!
因为,自打得知虎山贼前来福建,郑芝龙便开始多方打探对手的消息。这个杨炯,娼妓之子,屠夫出身,土匪起家,他干的那些事,听起来就像话本小说里写的那些。但事实就是这样,负责打探的下属,还告知了那个杨屠夫的一些其他事,郑芝龙听得津津有味,更是大为好奇。
好奇之余,郑芝龙反倒对即将到来的大战,隐隐有了更多的期待。郑家虽说控制了福建,但目前的根基还是在海上。若是能打败,甚至招降一股颇有实力的大军,郑家的声望还能上一个大台阶。
要不,直接招降吧?这姓杨的屠夫小哥,还真有几分像少年时代的自己,若能招降,不仅省事,还能得一英才。嗯,要不,看看家族里有合适的小娘没?
想到这里,郑芝龙一把抛开手里十字架,一骨碌坐了起来,对着门外就大吼道,“去把四爷给老子叫来!”
门外的下人不明就里,便问了一句,“老爷,这会都夜深了,四爷还在军营里头呢。是出府去请四爷么?”
郑芝龙一想,这倒也是,都这么晚了,说不定老四也睡了。再说,自己天天都会出府,去军营里头看看,反正有的是时间商量,何必大半夜的折腾。于是,他扯着嗓子又吼了一句,“不用了!老子睡了!”
不用大半夜出府传话,门外的下人满心欢喜应下。
……
有欢喜的下人,也有不欢喜的下人。
此刻,身处濠镜的采薇,心里就很不欢喜。她正强忍着心里的巨大失落,支使着一大帮下人奴仆重新布置房间。这些下人仆役,既有像她这样,是从秦府陪嫁过来的,也有是杨府出来的,还有前几日马凯送来的。
人一多,干起活来就利索。这几天,她们把濠镜总督马士加路也赠送的房子,给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那个鹰钩鼻的西夷人,就好像是鬼故事中的红毛妖怪,而且还会说汉话。
当日,那个叫马士加路也的鹰钩鼻,一见到小姐,就弯腰鞠躬,还伸出手来。幸亏小姐反应快,后退了两步,这才没被她抓到手。同行的马凯,当即呵斥道,“鹰钩鼻,给我住手!这是我们将军的夫人!你毛手毛脚的,想干什么?”
鹰钩鼻被呵斥后,一脸尴尬和慌乱,又连连鞠躬,“喔,尊贵的夫人,对不起!我不是毛手毛脚,是在向夫人您行礼!在我们佛郎机过,吻手礼是对贵夫人的礼节!”
秦素素皱起了眉头,有些疑惑地看向马凯。
马凯连忙回道,“夫人,这鹰钩鼻说的,属下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对这些红毛怪,咱们虎山军,也就将军大人懂得多。若不是我们跟着将军大人来了这岭南,还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红头发蓝眼睛的人哩!”
马凯说完,意犹未尽地拍了下脑袋,“哦,对了,除了将军外,芝娘也懂得不少。她的下人,有会说鸟语的,叽里咕噜。当时,我们收拾完这些红毛怪,叫他们赔钱签字时,也用了鸟语,那就是芝娘的下人弄的……”
秦素素听了,没作声,只是轻轻抿了下嘴唇。
这时,马士加路也不满地插话了,“抗议,抗议——我是佛郎机人,不是红毛怪!我说的是佛郎机国的语言,不是鸟语!鸟,是不会说话的!”
被鹰钩鼻这么一打岔,马凯也及时反应过来了,偷偷瞥了一眼秦素素,心道不好!去年进剿苗疆的时候,秦素素去过一趟,还在军营里呆了一段时间。过后,兄弟们也偷偷议论过,说这个秦氏夫人,是秦知府的千金,举止作派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但性情如何,却是看不透!
马凯的人生经验告诉自己:对看不透的人,没事最好别轻易得罪。好比当日,大当家第一次上虎头山,一脸稚气和憨厚,谁又能想到,他能用斧头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剁成了一堆肉泥。再说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当家身边的女人,岂可用常理度之?!
于是,马凯动起了脑筋,想着弥补一二,便再度呵斥马士加路也,“行了,不要再啰嗦了!咱们夫人身份尊贵,能见你一面,已是你天大的福气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马士加路也转向秦素素,鞠了个躬,一脸委屈地说道,“尊贵的夫人,我对杨将军非常尊重和崇拜!我听说了,杨将军往东去了,去找尼古拉??一官的麻烦去了!现在,有消息传回来了吗?”
其实,秦素素既不知道面前这鹰钩鼻的来路,更不知道尼古拉??一官是谁,机会被这个问题问懵了。但在父亲秦诗欢的影响下,她的眼光见识是不缺的。在她看来,不管鹰钩鼻是何用意,虎山军能打仗,能扫平一切反对势力,对她这个所谓的“将军夫人”来说,都是有利的。
于是,秦素素装作漫不经心地回道,“将军给我写过信,说很快就会打完仗回来。”
说到这里,秦素素又看向马凯,“马指挥使,你要提前准备好。将军从福建回来,会带回大量的钱粮和俘虏。前军寨的那些仓库,要昼夜不停,抓紧去建——不然,岭南多雨,钱粮都没地方堆放了!”
见秦素素神情淡然,马凯也不知真假,只得抱拳应喏。
马士加路也听了秦素素的话,陡然间生出了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尼古拉??一官是在濠镜呆过,还在这里皈依了上帝,若是他也和自己一样,被那个神秘的杨将军击败的话,那自己在总督任内,就别想重现葡萄牙王国的荣耀了。主啊,难道你要抛弃在远东的子民了么?
不过,今日想到自己的初衷是来认识和结交杨将军的夫人,马士加路也便用力挤出一脸灿烂,笑道,“喔,那我得恭喜夫人了!在大明帝国的南海,没有人能够阻挡杨将军前进的步伐!夫人,我要告诉你,我是杨将军的可以信赖的朋友,濠镜永远欢迎你们来做客!”
“……这幢别墅,是请我们葡萄牙王国著名的建筑大师设计建筑的。即便在遥远的东方,依旧可以看到葡萄牙王国璀璨的建筑艺术!为了感谢杨将军对我们的信任,我代表总督府,郑重宣布,将这幢别墅赠予美丽高贵的杨夫人!”
说完,马士加路也又习惯性鞠躬,然后伸出了毛茸茸的手。
啪!
秦素素身后的侍女采薇,这次终于反应过来了。只见她倏立上前两步,直接就用手打开了马士加路也,一声娇喝,“大胆!休得无礼!红毛怪,想作死,赶紧拿开你的蹄子!”
被暴击的马士加路也,迅速反应过来,再次鞠躬致歉,不敢再伸手了。
秦素素依旧神情淡然,只说了一句,“这宅子我收下了!”然后,秦素素自顾着上了楼,便走向露台,一脸惬意地看向远处的大海。过了一会,她又低头看向露台的下面,是个花园,花花草草的,布置得很精心讲究。
欣赏了一会,秦素素嘴角露出一缕怀念和向往的微笑——当初那个依附秦府,练武挥斧的少年郎,到如今,都能降服涉洋远来的红毛怪了!
正回想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抽噎声。回头一看,是采薇。秦素素蹙眉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都哭了?”
采薇还是继续抽噎,说得断断续续,“小,小姐,刚才,刚才那个红毛怪毛手毛脚的。情急之下,我就把他给打开了!这可怎么办呀?男女授受不亲,我都碰到红毛怪的手了!怎么办呀?”
秦素素见采薇哭得这般伤心,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没成想却是这个。于是,她随口安慰道,“就是碰了一下手而已,能有多大的事呀?这怎么就哭起来了?没事,没事,你是制止那个西夷人而已,又不是故意的!”
采薇听了,一边摇头,还是哭过不停。
两人虽是主从主仆关系,但相处时间长,既有感情,也相互了解。采薇哭过不停,秦素素只得继续温言劝慰。过了一会,见还是哭哭啼啼的,秦素素便道,“采薇,我知道你的性情。不许哭了!有什么,你就直说!”
知道自家小姐不耐烦了,采薇便见好就收,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小姐,你说,今日这事,若是姑爷知道了,他会不会嫌弃我,不要我了?”
秦素素这才明白采薇的意思。喔,原来是借机在提醒我!她是通房丫头,急着要圆房,想要一个名分了!
在采薇的脸上和胸前扫了一番,秦素素心里憋着笑,长长叹了一口气,“嗯,你说得对,男女授受不亲!今日这事,虽说是你忠心护主,但毕竟传出去不好听。这样,我准备好一份嫁妆。等你找好了人家,我一定像姐妹一般,风风光光把你送出门!”
这番话,宛如晴天霹雳,采薇的一颗心,仿佛瞬间落进了冰窟。
采薇,是极度的委屈,是极度的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