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玄天宗的首席弟子,景沢如今正像是一具死尸躺在地上。
他的身上充斥着腐臭的气味,有蝇虫在他的身上围绕攀爬,甚至落在他无神干涩的瞳孔之上。其他尸骸腐烂过程中的脓水流到他的身上,将那件曾经闪瞎别人眼的金色道袍,沾染得污秽不堪。
他的气息也虚弱不已,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气。
因为顾云影摧毁了他的根基,让他沦落成了无法修行的废人,经脉里再也没有充沛的灵力,无法让他摆脱这样的困境,而他的身体早年经过不少灵丹妙药的淬炼,依旧具备着恢复的能力。
这也就造成了他的伤口不断被蛆虫吞噬,却又不断地再生着血肉。
吊着最后一口气,生不如死。
但就算是沦落到这样的处境,景沢的双手依旧在下意识地寻找着活命的方法,一直挣扎着,十根手指头的指甲都被磨没了,始终不肯放弃活下去的念头。
“呵,是你……”
景沢的神志模糊不清,可他仍然认出了顾云影的到来。
“你怎么沦落到了这般境地?你不是玄天宗的首席弟子吗?你的那些手下和姘头呢?”顾云影缓缓地蹲下来,却依然是俯视着他。
顾云影认了片刻,还是垂下眸光,无法直视这样的景沢。
饶是再冷漠的目光,放在景沢的身上看一遍,也会匆匆地撇开视线。
“都走了……我成了废物……没有用,就都走了……”
景沢的声音沙哑,断断续续,却又带着一种说笑话般的语气,仿佛在自嘲,又像是在嘲讽着他人。
顾云影等了一会儿,意料之外的,她没有接受到景沢的仇恨值。
“你不恨我吗?我把你害得这么惨。”
她问道。
“恨你?”景沢无神的眼神逐渐聚焦,缓缓地转向了顾云影,忽然大喘了一口气,“我杀你,你杀我,人和人之间不都是这样的吗?只是这一次,我输了。”
顾云影的脑海里涌上之前曾见过的关于景沢的一幕幕残忍画面。
不过六、七岁大的年纪,被封闭在漆黑的牢笼里,饥饿与口渴折磨着那些孩子,一开始是人吃死人,最后变成了圈养活人而食……
旋即又是十几岁的少年景沢,站在尸山血海里,黝黑深谷,森森骸骨,沾满血的那张俊脸,蓦地抬起来,露出一抹残忍又快意的笑容。
她的心中忽生烦躁,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不行,经受如此悚然遭遇的景沢,打从骨子里就是歪的,她不能产生任何的妇人之仁。
她决定摒弃掉那些多余的情绪,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当初为何要如此刁难我?是不是玄天宗让你针对我们剑宗?”
景沢安静地趴在地上,像是真正的一大块死肉,就这么摊在地上,唯有仅剩的一缕气息,显露着他的最后一点生机。
半晌之后,他声音嘶哑地开口:“我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想和我讨价还价?”顾云影微微眯起双眼,按了按手里的血湖剑剑柄,继而冷漠道,“告诉我,你可以死得痛快一点。”
她的声音一顿,继续加码,道:“如果回答让我满意,我会帮你解决那些背叛的人。”
堂堂的玄天宗首席弟子,修真界风光无限的天才,竟然在根基俱毁之后,就马上被曾经的拥趸和姘头放弃,落得被抛于荒野的结局,未免太过凄惨了些。
尤其是,她没有听玄天宗出了什么事情,说明那些人过得好好的。
虽然景沢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如果他能带给自己一些满意的回答,她也不介意为此再宰几个人渣。
景沢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笑着顾云影的理所当然。
“我不在乎他们,我只要活下去。”
他伸出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掌,想要够向顾云影的衣摆裙边。
顾云影往后倒退一步。
她明白景沢想要活命的坚定决心,略一沉吟,然后垂眸道:“只要你说出来,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你在撒谎!”
景沢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谎言。
顾云影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没想到景沢到了如今的地步,竟然还能如此敏锐。
她不可能真的让景沢活下去,无论是柳淼淼的死,景沢对剑宗抱有的敌视,以及她废了景沢的仇,这些都是无法消除的。
尤其是,顾云影始终忌惮着景沢这人的阴暗心思,以及各种刁钻的手段。
每一次景沢对她的试探,都是下一次筹划的阴谋,一步步地了解到她在乎的人事物,然后愈发精准地给予毁灭的打击。
这种人太可怕了。
“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我就送你上路吧。”
顾云影放弃从景沢手中套取情报的想法,这人太过执拗,又太过敏锐,根本就不好糊弄,而她也不会允许景沢继续活下去,只能先下手为强。
根基俱毁算什么?
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也是根基俱毁,现在成了剑修界的标杆,白云深幼年遭难,也是根基俱毁,未来会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大能。
这说明就算将人毁得再彻底,也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顾云影今天恰巧找到了景沢,就不可能让景沢继续活下去,将这个威胁留在原地。
她将血湖剑高高举起,又朝着景沢的脖颈落下去。
“玄天宗一直在和南柯寺合谋,暗害沈一皮。”
就在血湖剑即将落下之际,景沢骤然开口,道出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
顾云影的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停住血湖剑,剑尖微颤。
她握住剑柄的手不由得渗出一层薄汗,眼角抽了抽,继而怒道:“你为了活命,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南柯寺怎么可能会和玄天宗合作,又什么要害我师父?南柯寺的明净法师他和我师父是至交好友,像他那样的高僧,又怎会心怀鬼胎?”
景沢缓缓地勾起嘴角,嘲笑着她的天真:“南柯寺没有那么简单,七天宗,也不仅仅是你表面看到的样子。”
不是表面看到的样子。
顾云影暗自咬牙,理智上她不想相信景沢的话,但是她的心里确实产生了动摇。
因为最明显的一点,南柯寺出身的释安,除了在她突破灵海境之时现身之外,其余的时候,几乎都是站在玄天宗和九尘门的立场上。
哪怕释安始终在强调他只是认为玄天宗和九尘门的说法更为合理,但他们作为首席弟子,代表着宗门的立场,可不是一句合理或是合我心意,便能随便支持对面立场的。
可顾云影也不愿如此轻而易举地相信景沢,她审视着景沢脸上僵硬的表情,沉声如玉:“你有什么证据?”
“让我活下来,我就全部告诉你。”
景沢依旧坚持这个条件,但是这一次,顾云影再也无法立刻拒绝。
正午的骄阳渐渐向西偏移,炽热的阳光也缓和下来,有一阵风吹来,像是惊动了周围的树影婆娑,蝇虫嗡嗡,乌鸦发出凄厉的鸣叫,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
扑棱棱的鸦群飞了起来,几片黑色的鸦羽飘落下来,恰好旋在顾云影的面前。
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投下一层阴影,遮住她此刻眼底的挣扎。
良久,她才开口道:“我不可能让你活下去。”
“南柯寺和玄天宗之间的事情我会调查,不会只听你一人之言,除非你能马上拿出足够的证据,但是我想,你现在连说话都困难吧。”
顾云影到底还是狠下了心,绝不放过景沢。
无论他说得到底是真是假,就凭着景沢一语就言中了她在乎的人,这份洞察人心的能力,倘若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偶然路过的普通修士,恐怕早就被景沢的威逼利诱给忽悠得头晕眼盲,乖乖地言听计从。
“顾云影!”
景沢骤然怒瞪着她,全身都在颤抖着,想要挣扎着爬起来,脸上的神色狰狞而恐怖,像极了顾云影在自己的识海最初形成之际,曾见过的那群血海恶鬼。
他要活下去!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活下去!
景沢拼了命地想要逃离,他不能死啊,要是他死了……他死了的话,那他以前曾经吃掉杀掉的人,一定会来找他的!
“弟弟……”
神色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被关在启华道君的水牢里,体弱多病的弟弟经常饿肚子,他也经常饿着肚子。
最开始,他们是一人一半的平分,后来他实在太饿,忍不住就把弟弟的那一份给吃了。
弟弟眼巴巴地望着他,无声地哭了很久。
他又羞愧又恼怒地叫着,不准弟弟像个娘们似的掉眼泪,大不了明天自己的那一份,让给弟弟吃好了。
弟弟不再哭了,也不再吃东西了,在那天晚上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间就死了。
他抱着弟弟的尸体,不知所措。
再然后呢……
他们抢走了他的弟弟,将弟弟的四肢、躯干和头颅都分开了,他们将弟弟给……
然后,他们又将贪婪的目光对准了自己。
“啊——!”
景沢蓦地交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我要活下去!我不要见到他们!不要!不要!”
顾云影见到忽然疯魔起来的景沢,那张向来讥讽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惊恐的表情,害怕到泪流满面。
她略微一愣,旋即皱着眉头,手中的血湖剑没有迟疑,想要一剑结束了他的性命。
咻的一声。
一道冰锥比血湖剑的速度更快,立即扎在了景沢心脏的位置。
顾云影转过头,看向了冰锥飞来的方向,却在身后的小山坡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