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昭在旁听着默然不语,他默然不语不代表他心里不为所动。
木七止三言两语就教三郎放下了一段仇恨,他杨延昭可万万没这本事。不过他也长舒了一口气,道:“三哥,你那仇人即便是大宋的皇上,咱兄弟三人也要找找他的晦气。”
只见三郎面露笑容的道:“三郎有仇家么,三郎怎么不知道?”说话间更是咧开了嘴笑了起来。
杨延昭与木七止相视而笑,却也长舒了一口气,要是教他二人去杀那大宋皇上,他们又怎么能杀得了?即便杀得了,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如此一来,这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
木七止忽又转回话茬,道:“三哥你说六哥他舞的杨家枪法不对头,哪里不对头啦?”
三郎听来顿时又转悲为喜,破涕笑道:“当然不对头啦,武功要是一板一眼,那又怎么会对头?”
木七止疑道:“一板一眼就……就不对头?”
三郎嘿的一声道:“当然不对头了,要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使出来的武功,那死招又怎么能对付得了?”
杨木二人听来也但觉有理,却又懂得似是而非,杨延昭更是问道:“那三哥你说这武功该怎么练?”
三郎黑眉一扬,吹了一口嘴边的胡子,笑道:“不知道罢?”
杨木二人怔怔的直摇头,但见三郎更是喜道:“练武贵在一个‘忘’字,忘记招式,见招拆招,后发制人。”
木七止疑道:“忘记招式还……还后发制人?”
三郎道:“不错,不过这‘后发制人’也不是最了不起的,最了不起的是要出其不意。”
木七止喃喃的道:“出其不意?”
三郎也道:“对,出其不意。任何招式都有破绽,你出招时所留破绽是不是你心里最是清楚?怎么破这招式是不是你也最清楚?”
木七止暗暗点头。三郎接着又说道:“倘若对手出的招式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你是不是要大吃一惊?你大吃一惊自然连妈都不认识了,又怎么能招架得了那出其不意的一招?”
杨延昭更是纳闷儿道:“可……可那么出其不意的招式,在那生死攸关的打斗中又怎么能想到?”
三郎嘿嘿一笑,道:“那就回到那‘忘’字上,没有招式,没有路数,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那出其不意的神来之笔。”
三郎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也是极难的,有些人练一辈子也练不成这‘忘’字。倘若只练了个半斤八两,反而大大的不妙。”
木七止疑道:“大大不妙?”
三郎道:“可不是大大不妙?练了那似是而非的‘忘字神功’,可有的你苦头吃啦。嘿嘿,你光想着那出其不意的神来之笔,结果那神来之笔尚没想出,你就成了敌人的刀下之鬼啦。要是这般的话,练那‘忘字神功’,还不如不练。”
木七止一时悠然神往,原来武功练到登峰造极,竟是一个“忘”字,不过要练成这“忘”字却又绝非容易,要是练了个似是而非、半斤八两,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么古怪的练武境界,木七止之前是想都没想过的。可他即便没想过,他也觉得这法门儿一定是对的。三郎是他的把兄弟,又怎么会骗他?即便有心骗他,三郎这人疯疯癫癫,脑筋也不灵光,又怎么能骗得了他?而且三郎的武功出神入化,那是半点儿也作不得假的。
由此可见,三郎说的这些肺腑之言,可不会是假的。
木七止道:“三哥,你我打过两回架,你所使的功夫就是这‘忘字神功’?”
三郎嘻嘻一笑,道:“打的那两回架,可是你赢啦?”
木七止哼了一声,道:“我没赢,不过……我也没输。”
三郎哈哈一笑,道:“你没输?你被三郎打的那个狼狈样儿,还没输?”
木七止更是哼哼的道:“当然没输!我几时投降过?我是不是也没被你打死?既然没被打死,就不算输。”
三郎一想,喃喃的道:“不错,不错,你挨了三郎那么多招,怎么能没死?这可真是奇了。”说话间更是直摇头。
三郎沉吟半晌,忽又叫道:“七弟,你练的内功究竟是什么名堂?”
木七止淡淡一笑,道:“我的内功厉害么?”
三郎更是大呼道:“当然厉害啦,嘿嘿,简直比三郎的内功都厉害。”
木七止得意的道:“我练的这门功夫叫《皓首太玄经》。”
三郎疑道:“《皓首太玄经》?”顿了顿又道:“没听过,没听过,不过这什么《皓首太玄经》可真厉害,三郎倒也想练练。”
木七止随即笑道:“三哥,你道这《皓首太玄经》为何要叫‘皓首太玄经’?”
三郎道:“它叫‘皓首太玄经’,三郎又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它爹?”
木七止巧笑道:“它之所以叫‘皓首太玄经’,那是因为要练成这门武功,非得等到头发花白了才成?”
三郎疑道:“头发花白了?为……为什么要头发花白了?难道这什么《皓首太玄经》非得七老八十了才能练?”
木七止哈哈一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猜!不过它可不是七老八十了才能练,要是等七老八十了再去练,黄花菜都凉了。”
木七止顿了顿,一本正经的道:“这门功夫要一直练,一直练,直练到头发变白,才能练成。”
三郎一惊,道:“那……那得多少年?”
木七止幽幽叹了口气,道:“花婆婆她练了八十年,据说也才练了个八成。”
杨延昭听来更是瞠目结舌,颤声道:“八十年,还……还只练了个八成?这……这世上竟有这么难练的功夫?”
三郎也问道:“你……你说的那花婆婆又是谁?三郎怎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哼哼,怕是她见你年纪小,故意吓唬你也说不定。三郎瞧那什么花婆婆一定浪得虚名,没什么本事儿。”
木七止不言不语,廊外的大雪兀自的下个不停。
但见他走到廊外,双手不停的在胸前虚空画圆,掌力一引,只见漫天雪花犹如狂风骤雨一般,顺着木七止的掌风不住的旋转。雪花越压越紧,到后来木七止手中竟多了一个铁桶大小的雪球。
木七止一手托着这雪球,另一只手掌猛然拍出,但见廊中雪花漫天,片片都晶莹轻薄,像是刚从天上飘落下来的一般。
木七止展示了这手功夫,那可大大的了不起。要知道,凭内力顷刻间把天上飘落来的雪花压成雪球,已然不易。要是一掌之下,把雪球再还原成片片轻薄的雪花,这内功非得炉火纯青了才行。
三郎和杨延昭惊的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上。
木七止却一脸轻松的道:“唉,我这《皓首太玄经》练的时日尚浅,要是这一掌之下,把这雪花震的就如天上的云朵一样薄,那才管用。”
三郎又惊又疑道:“为……为什么要把雪花震的和天上的云朵一样薄才管用?”
木七止幽幽道:“这样三哥还有六哥就能近在咫尺的瞧这云朵,不用仰着头,那样看不清楚不说,时候长了,脖子还会僵,你们说是不是?”
三郎一听,更是诧异道:“谁……谁能有那样的本事?”
木七止淡淡的道:“我要是和花婆婆一样,练上八十年,或许也能行。”
三郎先是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后来突然哈哈一笑,道:“七弟既然有这一身内力,三郎那‘摘星指’的功夫也能教给了你。”
木七止疑道:“就是那手隔山打牛的功夫?”
三郎嘿嘿一笑,道:“隔山打牛?哼,三郎的‘摘星指’,连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那隔山打牛又有什么了不起?”说话间瞥了一眼杨延昭,三郎更是笑道:“不过你这颗‘天狼星’三郎是决计不摘的。”
话音甫毕,他三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一日又一日,冬去春来,遂城的冰墙已然融化,他四人不觉间已在这住了三个月。
三个月来,三郎教,杨木二人学。
经三郎点拨,杨延昭的杨家枪法不再拘泥不化,三个月来,其威力已不可同日而语。三郎又教了他一些练气法门儿,修炼内力不是一日之功,不过假以时日,总不能打仗时力气不继。
木七止更是了得,俗话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眼下他一秋不见,那可真是恍如隔世了。这三个月来,他不光深得“摘星指”精髓,那“忘”字一门的武功却也深谙其道。
他和三郎拆招,招式上自然是输多赢少,可他毕竟内力浑厚,挨打的功夫了得,三郎却也无可奈何。有时候他灵机一动,出其不意的一招教三郎也都大吃一惊。
三郎更是心下纳闷儿:“我这七弟真是个练武胚子,区区三个月,武功就精进如斯,三郎可甘拜下风啦。”
一日傍晚,木七止练完功在一株柳树下歇息,但见他伸手入颈,掏出一个晶莹挂坠,凝神细瞧,样子若有所思。
这时,柳杏儿提着竹篮走近道:“木大哥吃饭啦。”
木七止回过神儿来,一手把脖颈中的挂坠塞进衣襟里,道:“哎,好,吃饭。”
柳杏儿一撇嘴,道:“什么宝贝那么要紧,怕被我瞧见?”
木七止脸上一红,尴尬道:“我一个穷化子,又有什么宝贝了。”说话间把衣襟里的“吉”字挂坠摘了下来,递给了柳杏儿。
木七止接着又道:“它不过是一个护身符,嘿嘿,这护身符我从小就戴着,奚姥姥说我要是戴着它就能长命百岁。”
柳杏儿端详着这“吉”字,疑道:“长命百岁?”
木七止苦笑了一下,道:“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总归我活到现却还没死,杏儿你说这是不是件奇事儿?”
柳杏儿叹气一声,道:“你这人这么爱管闲事,原说是活不长的。”
木七止嘿的一声,道:“就是,奚姥姥还说我要是戴着它就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柳杏儿道:“原来会逢凶化吉呀,怪不得它是个‘吉’字。”
木七止道:“可奚姥姥偏偏说它不是‘吉’字。”
奚姥姥死的时候柳杏儿也在场,奚姥姥临死之际却还不忘这“吉”字挂坠,似乎这东西干系重大。可她为何却偏偏说这不是“吉”字?
柳杏儿把玩着手中的挂坠,翻过来覆过去,怎么瞧它都是个“吉”字,心里不禁犯了难,怔怔的道:“这个中道理我可一时猜不透。”说话间把这挂坠交在了木七止手中。
木七止接过挂坠,喃喃的道:“莫不是奚姥姥弥留之际犯糊涂了,她神志不清,这才说它不是‘吉’字?”
柳杏儿神色严重的道:“我当时给她用过药,用了那药,她可不会神志糊涂。”
木七止道:“那……那这可该怎么办?”
柳杏儿笑道:“你的身世那么神秘,我都想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鬼,难道你不想知道?”
木七止道:“可……可奚姥姥她死了。”
柳杏儿道:“她是死了,不过咱们不找尼姑,专门去找尼姑庵,一旦找到了尼姑庵,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怕是也能探知个一二。”
木七止一下子心下豁然,道:“青龙楼?”
柳杏儿点了点头,木七止先是一喜,随即又一脸漠然,道:“可这‘青龙楼’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找到它的老巢可不容易。”
柳杏儿一下子也束手无策,他二人顿时陷入各自的沉默中。
直过了一盏茶时分,木七止忽然大叫一声,道:“啊呀,还有一个法子。”
柳杏儿欢喜道:“木大哥,你想到什么了?”
木七止道:“奚姥姥她不光是青龙楼的西楼使,二十年前,她还是天地神宗的一个门主。”
柳杏儿诧异道:“她……她是天地神宗的人?这……这怎么会?”
木七止道:“这怎么会我也不知道,不过她是天地神宗的人那是错不了的。哼,那个屠杀、朱隐等人统统都认识奚姥姥,好像还要治奚姥姥于死地。”
柳杏儿道:“那咱们唯有去天地神宗找找线索了。”
木七止疑道:“咱们?可……可杏儿你不用和我去冒险的。”
柳杏儿忽然一脸失落,道:“木大哥,你……你是不是嫌弃我碍手碍脚……”
木七止心里一酸,心道:“杏儿她自是放心不下我。唉,要不是有杏儿,我可都死过好几回啦。她为人聪明,遇事冷静,紧急关头总能想出一些法子来。说起护身符,杏儿她才是我的护身符呢。”
木七止于是巧然一笑,道:“我随身带个大夫,又怎么会碍手碍脚?”
柳杏儿更是笑道:“我这个大夫当然也不是庸医。”
木七止道:“可这个大夫要是教我给连累死了,那我岂不成了罪人?”
柳杏儿道:“所以你才要听我的话。”
十里长亭,四人话别。
木七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世上无不散之宴席,能结交两位哥哥,七止此生无憾。”
杨延昭道:“保重。”
三郎却直摇头,道:“七弟,你为何不教三郎跟你同去?”
木七止道:“我居无定所,又俗事缠身,三哥你还是先跟着六哥回汴梁城,他日我办完了事儿,一定去天波府找两位哥哥。”
三郎悻然道:“什么都叫你说了,三郎想说什么也不行了,是不是?”
杨木二人苦笑不语。
忽然一个声音道:“杨六郎在此,你们这些契丹狗还不跪地求饶?”
跟着更是一阵嘈杂,有的道:“我是杨三郎。”有的道:“杨五郎也来啦。”还有的道:“杨七郎在此。”说话的声音稚嫩,木七止四人不禁心下诧异。
只见远方一群小孩在嘻嘻打闹,但见有几人跨着竹马,手中折的有柳枝,一扬一扬,口中更是不停的喊道:“驾驾,杀退这些契丹狗。”话声喊过,但见一众小孩抱头乱窜,嘴里更是乌七八糟的胡说一通,像是在假装说契丹话。
他四人觉的有趣,不禁走近过去,木七止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
其中一个小孩儿把竹马从胯.下抽了出来,道:“咱们在玩‘杨家将’啊。”
木七止一愣,疑道:“杨家将?杨家将是什么?”
那群小孩儿哈哈一笑,像是笑眼前的四人毫无见识,连“杨家将”都不知道。
又有一个年岁大一点的孩子,道:“这‘杨家将’是契丹狗的一首儿谣,那些契丹狗个个都会唱,前些日子,一个秀才相公还译成中国话哩。”
木七止道:“哦?那这中国话的‘杨家将’该怎么唱?”
这群小孩儿哈哈一笑,但见他们一齐笑着唱道:
穹庐四野,朵朵白云接天连地
咦,这是云朵?
啊,这是白羊,云朵可不会飘在绿草间
大漠里,鹰飞草长,马肥牛羊多
何故?
漫漫长夜,多蒙天狼星庇佑
一衣带水宋辽间,你耕田来我牧羊
何苦起干戈?
铁蹄弯弓踏雁关
杀了杨无敌,杨门尚遗七子在
天狼星降杨六郎
歌声渐渐远去,这群孩子又欢欢喜喜的追逐而去,这首“杨家将”的歌谣却久久的飘荡在旷野中,飘荡在四人的耳畔。
木七止会心一笑,道:“这‘乌巴鲁’竟这么厉害,还冒出一个‘杨家将’来,有趣,真是有趣。”
柳杏儿瞥了一眼木七止,笑道:“真正厉害的是杨六郎,杨六郎才是天狼星转世,你这‘杨七郎’可没什么了不起。”
木七止哈哈一笑,道:“是,是。”转首又和三郎,道:“喂,三哥,你不是不知道你姓什么吗?现下可知道了,原来你姓杨,叫杨三郎。”
但见柳杏儿幽幽的道:“原来契丹人也是不愿打仗的。唉,平白无故的,又有谁愿意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