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正文完结【下】(1 / 1)

【第六十二章】

“你要跟忽那仁回北绥?”明显喝醉了的人劈头便问了这么句话。

关瑶莫名其妙:“我几时说过这话?要跟回北绥我昨日就应他了。”

像没听懂关瑶的话似的,裴和渊仍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北绥与东罗相距太远了,不合适。”

关瑶朝他翻白眼:“殿下醉成这样,该回宫歇息。”

“孤不走。”裴和渊向前几步,逼视着关瑶道:“你说过的,不介意孤脾气差。”

关瑶撇了撇嘴:“我欢喜殿下时,自然不介意这些。可我如今对殿下已全无心思,我……”

“孤错了,别走。”

短促的五个字,有道歉,有挽留。

方才在亭中都觉得烫嘴的话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说了出口,关瑶拎高了耳朵:“殿下方才说什么?”

裴和渊又闭紧了嘴巴。

关瑶便故意叹气:“想来是我一时幻听,高贵的太子殿下怎么会跟人道歉呢?玉蝉呢?殿下快些给了我然后回去吧,明日不是还要早朝?莫要在我这处浪费闲时了。”

裴和渊盯着她朝自己伸出的手,莹润腻理,细白柔软。而藏在袖中的玉蝉似有千斤重,坠得他根本没有去拿的力气。

早便摇摇欲坠的最后一道防线断开,裴和渊捉住那讨要的手:“对不住,是孤错了……你别走……孤舍不得你离开。”

温柔小意没有,举止更与端庄不沾边,裴和渊不知自己到底撞的什么邪,竟然真的会对这人动心。

在旁人跟前的斩钉截铁此刻通通成了笑话。方才在亭中挡在歉字之前的,也无非便是耻于承认自己的心思。身为一国储君不应轻易屈节折腰,可原来对姑娘家承认自己的心意,也并没有那么的难以启齿。

这回关瑶自然听清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她眼睛微潮,委屈地想要把手抽开:“可是殿下想毒死我!”

哭腔一出,表慕心迹后丁点残余的别扭也失了守,裴和渊更加用力握紧她,愣头磕脑地解释:“不是的,当真有毒的可能性极低。你应当知晓孤与太后并不对付,自然要提防她动手脚,是故每回她派人送来的东西,都会经东宫的人试过方可。但迄今为止,还不曾验出过……”

再怎么读史学典,却到底从未学过该如何逗姑娘欢心。裴和渊急出满额薄汗来:“是孤一时头脑发昏,孤委实不该那样做,孤……”

关瑶停了挣扎,还真就瞪着眼珠子看他搜肠刮肚,看他笨嘴拙舌,言匮语乏。

被她这般看戏似地盯着,裴和渊愈加难以招架。头回表慕便在心上人跟前露拙出丑,纵然为一国之储君,也是局促难堪到面上一片烧灼。

见裴和渊口舌打架,关瑶哼笑一声:“既知做错了事,殿下更要认罚才对。”

裴和渊哪里说得出个“不”字来?忙不迭点头应了。而便在下一息,关瑶反手抓住他,将他右臂的衣袖向上推,如小兽一般张口便怼了上去。

糯糯的白牙咬在臂上,令肌理发紧发疼。可这般的姿势却又不可避免地,让她那两瓣软唇也触在当中。

裴和渊连一声闷哼都不曾溢出,只是如木了似的,呆呆地看着伏在自己手臂上的姑娘。

而关瑶直到牙齿都发了酸才作罢,她喘着气甫一抬头,便撞入郎君专注的眸中。

幽深浓沉,眸底蛰伏着星星点点的异样情愫。

空气中本就蠕动着暧昧的气息,裴和渊伸出手,去替她抚掉嘴角沾着的唇液。

情不自禁的体贴举动,更为此间暧昧添了把火。

一切的行动轨迹与接触都是水到渠成般的发展,偏生主动的人临到头又没话找话:“叫杳杳,是因为爱咬人?”

关瑶故意拍了拍被搡成一团的被褥:“殿下来,只因为东宫不够暖和,来这与我抢被子么?”

热切与理智在打架,裴和渊声音发紧:“你我尚未行礼,这般已是逾矩,孤……”

老古板。

关瑶在心里骂他一句后,抬起右手滑过他的下颌,再将其中一只指腹重重在那颌缘来回蹭动着,未几抬起身子附到他耳边缓缓说了句:“殿下可记得这个指头上……曾沾过什么好东西?”

不可说的场景,让裴和渊脑中无声炸开,再没有能分给绮念的半点理智。

仅需一个啄稳,酒气便被晕得没了边界,让人哪哪都失守。

……

青宵绰约,夜露凝得多了,便自叶尾滑落而下。

长夜将尽之时,外头开始下起雪来。雪声澌澌,落得满地寒酥。

一室的灼热收了场,关瑶昏昏欲睡。

裴和渊揽着她轻声道:“是孤逾矩了。孤明日便寻个人家让你认作养父母,再择日子去下礼……”

“殿下别忙了,我不在乎那些。”关瑶喃喃地说。

裴和渊微滞:“你不想要名分?”

“我只想要殿下好好的。”

是情话,亦是希翼,可于当下来说,听到某些人耳中却不是那么合理了。

情绪几度起伏,酒气仍挟制着心绪,裴和渊伸手拧着下巴将人扭正,眯起眼眸问:

“你该不会是只贪恋孤的身子,得到孤了,便仍是想着要离开?”

为这孩子气的逼问,关瑶险些笑出声来。她当即抛了个媚眼过去,也不答话,由这人的思绪横冲直撞。

愣头青到底是愣头青,各种不得其法,她忍着痛还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他又哪里来的脸居然觉得自己贪恋他的身子?

别扭的性子不会一夕之间改变,况也不知是否因着这晚的问未能讨到半句承诺的缘故,这日之后,裴和渊也并未立马便对关瑶多么和颜悦色,甚至还常被关瑶拿醉酒表慕之事取笑,而弄得气急败坏。

关瑶时常得意于魅力无极,裴和渊则懊恼自己定力松散,因而屡屡被她捉住大肆调笑,甚至嚣张到像要骑去他脖子上撒野。

二人之间小夫妻般的打闹有,被逗得发气爱搭不理也有。偶尔关瑶小闹脾气,裴和渊也会拉下脸来哄,或是一边嘴上要强一边手上服侍。

初时,他们像偷情的男女,后来裴和渊再不顾忌,哪怕关瑶不肯搬去东宫,他也会正大光明宿在她这处。来了心情亦会纵着她捉弄使唤,促狭心起同样拿话怼得她娇恼,再施施然离去,待回东宫理完政事回来哄。

哄的方式许多种,而将将开荤的人至爱的一种,便是身体力行了。

比如眼下,裴和渊前头还为了赔罪而屈尊降贵地捧着一双玉足描涂丹蔻,说不到几句又将人推倒胡来一番。

仍是雪晴天,乱琼碎玉在日阳下如素尘一般缓慢乱舞。

烧着地龙的寝殿内,关瑶正窝在裴和渊怀中,把玩着他的手。

男人的掌心干燥温暖,手指修长劲直。因着操琴习武的缘故,有些地方还生着薄薄的茧。

被那鬓发戳得颈窝子发痒,裴和渊便伸出闲手替她抚顺了些。中途想起些什么,他眉目微动,凑近问了句:“方才唤孤什么?”

“我哪有说话?”关瑶漫不经心地答着,又拿自己的手和他的对比了下,果然差得有些大。

正想伸回时,关瑶的手被大掌包住。

“你明明有唤孤,好几声。”尚在温存之中,刚自浪尖而下的男人眸光润泽乌黑,嗓音也低得让人耳廓发酥。

关瑶起了坏心,攀着郎君的脖子拉起长音唤道:“太——子——殿——下!”

“不是这句。”裴和渊笃定道。

关瑶颇为无赖:“就是这句。”

裴和渊捏了捏眉尖:“给孤生个孩子罢。”

“不生。”说起这个关瑶便是心梗。很难不想起这人换了另幅脸面后,便一心想要除掉自己腹中胎儿的事。

默默在心里发着闷气,关瑶问他:“殿下喜欢孩子?”

裴和渊想了想:“不算讨厌。”敏锐地察觉怀中人心情不甚开朗,他复又沉吟道:“若是你生的孩子,孤会喜欢。”

才怪,你会想方设法给我堕.|胎。

关瑶如此腹诽着,仍是摇头拒绝了。

“孤是为了你好。”裴和渊开始循循善诱:“太医说了,待你生过孩子,那痛症……便可解了。”

待她生了孩子,再是不想要名分,为了孩子也得听他的安排。

关瑶蒙了下:“什么痛症?”

察觉到有手搭上自己小腹,关瑶凶巴巴地拍掉:“节制些,别乱摸!”

“多心了,孤并无旁的想法,”说着澄清的话,裴和渊的眸中却压着一抹轻佻:“忘了你上回来月事痛成何等模样了?孤给你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也是为了你好。”

关瑶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问:“还有这种说法?”

裴和渊面不改色地点头:“不是想生龙凤胎么?孤问过二姐了,裴氏近祖曾有过双胎的先例。你若怀上孤的孩子,倒还真有可能生出一对龙凤胎来。”

提起裴絮春,关瑶便想起某些事来。她试探着问裴和渊:“近来……罗夫人可有寻殿下?”

“孤还想问你。自打你入宫后,你同二姐可比孤还要亲密些。”裴和渊气定神闲地答,话中似有若无的醋意,也不知是放在哪个字上头。

关瑶失语片刻。

裴絮春确实和她意外投缘,倘若抛去那些她参与或没参与的过往来说,她也乐意和那样的女子相交为友。可事实是,若依着这个世界的原轨走,那么不知在哪一个明天,裴絮春便会连同常太后一道对付他们。

而在此之前,关瑶也不是没有试图提醒裴和渊,可先前这厮本就疑她是细作,加上他又是个极敏锐的人,怕是她提多几回更像挑拨离间或是教唆,反会一不小心令他的疑心加深。

再说二人有了亲密接触之后,又更是经常拌嘴,或说不到几句又被他压着为所欲为。

裴和渊此人,若是不板着脸故作高深的时候,便似那云中仙人摔进麦芽糖堆,学了一身黏人的本领。仿似那春天里的猫儿成了精怪,能整宿都在发|.情。

静了会儿后,关瑶捡起滚到榻上前的话头问:“殿下给常九娘子指了婚,不怕太后发作么?”

裴和渊淡道:“是父皇指的,与孤无关。”

“陛下指的?”关瑶登时瞠大了眸。

因为过于震惊,她的身子都下意识

地抬起了些,全然不察自己这姿势拱起了什么,引得裴和渊俯眼去看。

窗外的雪钻进被中,却不是寒酥,而如玉鸾。

态势凌历的喉结轻轻滑动,裴和渊不动声色地挪开眼:“她在皇宫长大,父皇身为长辈,又难得在清醒的时候见她献媚,猜她是到了年纪渴嫁了,便善解人意地给她指了门婚。”

听他说得轻轻巧巧,关瑶飞了个眼儿过去:“我听说她是对着殿下搔首弄姿百般殷勤,怎么指婚的对象反成了旁的郎君?”

“唔……”裴和渊故作深沉地思索片刻,又轻飘飘地吐出句猜测:“许是父皇眼神不好,谁知道呢?”

“噗——”

吭哧一声,关瑶笑得把头抵在他肩上。这男人一本正经逗闷子的时候可真是太令人捧腹了。

裴和渊被她的笑染得耳廓发麻,正是心生绮念之际,忽又听关瑶敛起笑来问了句:“殿下……偶尔会想皇后娘娘么?”

眼皮垂落,眉心起了细微的褶。裴和渊缄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让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有多温热。

关瑶早知他可能不愿回答,可猛地受了下掐,仍是被这转移注意的把戏闹得佯怒道:“登徒子!就你有手是么?”

论起谁对谁的身体更熟悉这件事,显然是关瑶更胜一筹。

报复袭来,裴和渊眸色加深,有意将这理解为不知怠足的暗示。于是旦夕之间,郎君伸手一勾,壁带上的幔幕,便又被放了下来。

一切的嗔骂,都被封缄。

没羞没臊是关瑶自己总陈的词,于裴和渊来说,这个娇滴滴的女子予他欢\\|愉,可也给了他另一个心结。

“殿下有烦恼?”某日的朝会之后,席羽单脚支在东宫的坐椅上,拿露骨的目光问裴和渊:“方才殿下走神可不止一次了,岑统领两夫妇可总拿眼问我怎么回事来着?”

被这么一问,裴和渊干脆停下了手中的笔。

世人皆道高处不胜寒,但再是称孤道寡之辈,也有需要倾诉的时候。而对裴和渊来说,他唯能倾诉的,便只有眼前这么个发小了。

两人虽说没有一起光过屁股,可那也是曾经分享过一个地瓜一碗清汤的过命交情。听他取笑两句总好过看别人瞠目结舌,磕巴半天给建议还要看他脸色来,要好得多。

摒却心中的不自在,有挑有拣地,裴和渊将近日来的烦懑徐徐吐了出来。

受颜面作怪,嘴上再说那人不过是毫无名份的宫外女子,心中却是控制不住的想与她发生更多的关联。

越占有,越想进一步占有。自身体,到所有的一切。

在承认自己动心起意之前,他可以把她所有的言行都当作是浅显无用的撩拔伎俩,可撤下故作的挡束后再作回想,又觉得那些是令谁都把持不住的手段。她天生耀目哪哪都吸睛,极易惹人迷恋。

自打有了这样的意识后,甚至连宫里的侍卫多看她一眼,他都大为不悦。

且那种不悦并非单单是心理上的,若非理智足够,他冲动到想要杀掉为她的美貌与魅力而倾倒的人,更想要将她拘在身边,不教旁人觑去半眼。因此,他需要拿什么去困住她,去约束她。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但隐隐知晓这是不正常的,甚至分辨得出这念头已算得上偏执,可他就是难以控制。

初遇时,他因她贪恋自己的容貌而不屑。不久后,又因她对自己的脸着迷而不满。到眼下,这种不满已发展成了不安,且是时时刻刻侵扰着他的不安。

尤其那人视线虽总如泥胶一般黏在他身上,却又像是通过他在看别的人,更让他感觉到怀中或是身下的她,并非全心全意欢喜着自己。

他甚至会想,若自己不是什么太子,若这皇宫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在那晚之后,她许便会将嘴一抹裙子一提,便把他抛到脑后,潇洒离去。

毕竟只是因着贪恋他的容貌才逗引求欢,这样浅显的感情势必不能长久。而不能长久这四字光是想一想,便令他难以忍受。

听罢裴和渊的话,席羽险些磕了下巴。

他神色微妙到有些古怪:“所以殿下的烦恼是……人家不肯给你名分?”

裴和渊阖起奏折,没有否认。

席羽的目光逐渐惊奇,未几拍着大腿狂笑到肚皮险些破开:“我说什么来着?玩脱了吧?殿下早晚有这一天哈哈哈哈!”

待他笑得差不多了,裴和渊才分来个余光:“孤说这些,是为了听你这般放肆?”

席羽哪里又琢磨得出什么所以然来?唯能共情的,便是不要名分睡了的姑娘,他也碰到一个。尤其对方还是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更让他感觉自己被嫖了一样。

拗着头搔了搔下巴,席羽好半晌才说道:“殿下要娶焦姑娘当太子妃?恐怕太后娘娘不会肯吧?眼下这种情形对焦姑娘来说,没有任何名分,才是最好的保护。否则怕是你这头要娶要纳她,那头太后娘娘就想法子要动她了。”

虽然没能说出关瑶不想要名分的原因,却指出了让裴和渊眼色黯下的痛处。

是了,他还

未有足够的能力对抗那位祖母……

可若是……若是直接……

心头猝然一跳,裴和渊竭力压住胸腔中的鼓动。

不可。再怎么样也是他的血亲,他不该有那般激进的念头。

这场交谈后,裴和渊的烦恼,很快被他进一步印证。

上元佳节之夜,宴完群臣后他特意换了便服,“勉为其难”地带着不肯给他名分的女人出宫作耍,哪知陪着她买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且笑闹半个晚上后,却在一间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戏楼之中,碰到个令他难以忽略的人。

那人眉目清落,举止温雅,仅仅自走道而过,便让不少闺秀妇人都羞红了脸,更让他身边的人僵在当场。

彼时那人也瞧见了她,且很明显,这二人是相识的。

裴和渊看得真切。那男子目光中既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亦揉杂着不容错辨的情愫。

便在那男子喉间微动,启了唇像要唤她之时,她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拉着他便走。

若用词准确些,应当是拉着他落荒而逃。

堂堂大虞太子,却在个戏楼内被自己的女人作贼一般扯走,如同偷情的男女见了正室,只能慌不择路地避开。

“为何要逃?与孤在一处,见不得光?”刚出戏楼不远,裴和渊便强硬地将关瑶拉住:“那人是谁?”

关瑶心头厉乱如麻,完全没想到会在这时碰到宋韫星。

关于上世的宋韫星,裴和渊只提到一回,就是她曾经跟着宋韫星离开过。而亦是那次离开,刺激得他身症再发,且应当比先前更为严重。

而当下听得裴和渊的问,关瑶下意识答了句:“我,我不认识。”

“既是不识,又为何要避?”裴和渊扣住她的手腕,不自觉地用力。

是啊,为何要避呢?

关瑶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了。

她不知自己上世为何会跟着宋韫星离开,可此时的她,已然知晓后果的她,肯定是怎么也不会再跟着走了。

说起来,方才还不定是个好机会,既能探一探宋韫星在大虞的原因,亦可作表态,掐断他不知因何而起的带领。

这么想着,关瑶立马为自己的失误而扼腕:“那咱们再回去,我给你们二人相互介绍一回?”

“你方才还说不认识他。”裴和渊迅速指出她的谎言,脸色犹如生铁般难看。

关瑶无奈,只得把二人的关系解释了下,再眨了眨眼真诚道:“我是怕你吃味才扯谎的,殿下莫要多想。”

“孤为何要多想?”裴和渊已懒得拆穿她是第几回露馅自己并未失忆。他露了个不温不火的笑,还松开扣住的手腕,刻意与她保持几步距离:“要怎样你随意便是。遇得旧友,不打个招呼怎么成?去罢,莫要让人觉得奇怪,与你旧友多叙几日旧,几时想回宫了,再差人去与孤说罢。”

好一通阴阳怪气及故作的轻描淡写,关瑶是傻了才会察觉不出这人生了气。她快跑几步追上转身便离开的人,伸出两臂箍住那劲腰,又将脸贴在他后背:“殿下怎么说走就走?扔我一个人在这大街上,若我被人拐害了怎么办?”

裴和渊不为所动:“放手。”

关瑶肯放手才有鬼。她力气虽及不上裴和渊,胜在不要脸面。见裴和渊来解她的手,便干脆整个人向上爬,两臂缠上脖颈,双腿盘在他腰间耍赖道:“不松,你休想撇下我!”

上元灯会街心市井尽是人众,二人当街的肢体缠斗立马引来不少人侧目,直令裴和渊狼狈不已。纠纠扭扭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裴和渊只得反手将人捞回身前往怀里一摁,快步上了马车,阻断旁人各色目光。

一见马车,关瑶便嘻嘻哈哈地去掰他的脸:“殿下笑一笑嘛,我真与他没有私情,只是东家与戏班主的交情罢了。你要不信,我当他的面给你解释一回也成。”

“不必了,孤不想同个戏子有何接触。”裴和渊淡下眉目,以挑剔的言语阻断关瑶的蛮缠,也端起架子来,刻意拂掉那戏子在脑海中的面容。

他是信她的,他也乐意信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与那戏子当真有何等暧昧的过去,他堂堂一国储君,怎会连个戏子都竞争不过?

便是这般,裴和渊在关瑶的歪说之下把自己给哄好了,并与自己定下严令,不许再想那戏子。且他不仅自己不问,还不允关瑶提,不然动辄板起脸来伺候,叫她尝一尝人脸造出的气噎北风。

如果说上元之前的裴和渊已然是头开过荤的饿狼,那上元之后的太子殿下,便真真成了头不知节制的贪狼。

像是刻意修炼过似的,他简直是花样百出,那股狠劲与其说是取悦关瑶,不如说是想在床笫之间征服她。若非她私下弄来些避孕之物,恐怕与上世一般,没多久就揣上了他的种。

这日,在离上朝仅剩不到两个时辰之际,帐子里才消停下来。而关瑶好像才眯了个困,壁漏已差不多到了裴和渊该起床的时辰。

冬日夜长,这会儿外头还是黑漆漆的。烛光印着的半明半昧间,关瑶趴在男人胸前,半掀着眼皮打量起这头沉睡中的狼。

霎霎的睫,直挺的鼻,有力的腰,强健的腿。

简单好懂的一堆词在脑中浮来浮去,最终总结出四个字:男色误人。

“做什么?一大早就对着孤流口水,昨夜还没闹够?”眸子挑开,郎君淡淡瞥来。

“殿下是不是吃什么药了?”关瑶的声音都是虚的,却还是坚持提醒他:“壮\\.阳之药虽有利,却着实伤身,殿下还是早日停了吧。”

裴和渊盯她两息,又意味不明地说道:“你兴许不知,孤辍朝一日这大虞也不会立马消失。”

“……”关瑶立马撤离他,翻了个眠道:“殿下好睡。”

裴和渊溢了声冷笑。

说了好睡示弱逃过一劫,可关瑶睡醒后,真正的劫,却不打招呼地来了。

关瑶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千提防万提防,裴絮春却在悄无声息之间黑了心肠。

接近午时,关瑶寝殿的门被人大力踹开。

常太后身边的嬷嬷亲自来捉,关瑶所住的涌金宫无人敢拦。不过一刻钟,仅着寝衣的关瑶便被人强行带走了。

东宫那头,没有声息。

原是裴絮春突然腹痛且现了流产的征兆,消息传到东宫,裴和渊带着太医急急忙忙赶去了罗府。

眼下冰天雪地,关瑶冻得打颤。在被带入地牢之前,她挣扎着喊出话,道是要见常太后。

过了会儿,在被粗鲁地搡在地上时,关瑶半边脸都蹭满了雪渣,凉到透心。

殿檐之下,披着鹤氅的老妇人声音轻慢:“哀家给你两条活路的路,要么你供出东罗派你当细作的原因以及东罗的秘事,要么,你说服太子娶了邱小娘子,且今后为哀家所用。”

这哪里真是在给关瑶活路?明明是在拿她撒气罢了。

莫说她并非东罗细作,就算随便捏了个原因说了东罗莫须有的秘事,常太后也不会放过她。而后头那个说娶和所用,又何尝有半个字可信?

裴和渊娶谁哪里是她能说服得了的?而眼下她已落在这老妇手中,当真瞧得上她想拢她为棋子,喂两颗毒药吊着便是,何用这般大费周章。

常太后非要设戏动她,便还是要联合裴絮春那处,存心给裴和渊一个大教训,下下裴和渊不服管的锐气。

关瑶呜呜叫着,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常太后以为是要求饶,她固然不会放了关瑶,可身居高位大权独揽的专断之人,极度的倨傲之下往往有不同常人的态变心理。如常太后,便惯爱将垂死挣扎当作悦耳妙音,更乐得欣赏阶下之人为了活命的百般哀求。

于是在常太后的吩咐下,关瑶口中的棉巾被人取了出来。

“说吧,既能哄得太子神魂颠倒,今儿便让哀家听听你这张嘴到底有多厉害,能否指黑为白让哀家放了你。”常太后姿态松散,面色寡淡睇来,仿佛关瑶在她眼中已为死物。

关瑶伏在地上重重咳了几下,才抬起呛出泪意的眼看向常太后:“何罪之有何患无辞?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想与太后娘娘聊几句罢了。”

“与哀家聊几句?”光是复述,都足以令常太后哂笑不已。她挑着眸子打量着雪地里狼狈的关瑶:“那便说说看,想与哀家聊些什么?”

“比如聊一聊,太后娘娘在朝在野的名声?”

常太后眸光一动,施压感骤至:“你说什么?”

关瑶挪了挪僵麻的腿,喘定道:“不管小女是否大虞人,在宫中待了这么些时日,对太后娘娘的行径也有所耳闻。太后娘娘不想从我嘴里听些实话么?”

一个将死之人,开口并非狡辩求饶,而是莫名其妙说出这样的话。

常太后缓缓坐直身子,无意识地捻着手中佛珠,半晌板着声音道:“你倒是个有意思的,那哀家便洗耳恭听了。”

关瑶朝她露了个微笑,缓缓道:“为了党同伐异,太后擢用酷史滥杀无辜,还要将那些罪过通通推到陛下身上去。无德应当退位让贤,太后娘娘是治国还是误国,心有明镜之人自然知晓。”

“昔日大虞之强盛,便是连大琮都畏惧三分。可打从您开始揽政自专,大虞便日益低迷,甚至连以前俯首称臣的小胡国都敢挑衅一二。”

不惧常太后目光突刺,关瑶继续道:“听闻去年西钊进攻大虞边境,您的兄长虽领强兵却连败几战。而本可换能将领而再战,您却仍要应了那些折脊梁骨的要求去与人讲和。堂堂中原大国反要对昔日臣国“纳贡”,岂不怡笑天下?若非太子殿下冒险亲征且大败西钊,今年陛下的寿筵,恐怕只是大虞人自娱自乐吧?更莫提旁的小国会否蠢蠢欲动了。”

常太后怎么也没想到,听来的却是比谩骂还要刺耳的声声指摘。她满脸阴气地盯着关瑶,已然气得指尖发麻。可待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关瑶却不给她打断的机会:“还有,先皇后是如何死的,陛下又是如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的?太后娘娘当真不清楚么?”

“你这胆子真是泼了天的大。”常太后眼中浮起丝丝寒意。

关瑶口吻冷静:“若非太后娘娘有意陷害,陛下怎会误会先皇后与宫卫有私?又怎会为了报复先皇后而与人淫/|乱,

还恰好被先皇后撞见?”

“是不是诧异我为何知晓这么多?因为人在做而天在看,太后娘娘如此不积善德,无有阳报,必有阴遣。”最后几句话,关瑶将字腔咬得格外重:“我还知晓太后娘娘你……命不久矣。”

“大胆细作!”常太后绷不住了,立时拍案而起:“来人,给我把她押去地牢严刑严审!”

严刑严审四个字,自然包含了许多不可说的含意。旁人皆知这美人儿今日定要毙命于地牢之中,虽再唏嘘,却还是上手去押。

岂料刚接近过去,关瑶的袖中便溜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再被她使力一脚踩碎,呛目刺鼻的浓烟便迅速挥发开来,激得人四下逃开。

便在这当口,关瑶挣开左右,迅速朝另个方向逃蹿而去。

事发突然,在场之人个个目刺鼻掩,待回过神来,关瑶已跑得只见个背影。

她之所以要求见常太后一面,本来也是故意想拖延些时辰罢了。原先买通的宫人应当已将消息给递了出去,只不晓得离裴和渊赶回来还要多久。

原本为了这一日,她提前准备了好些躲避自保的东西,然而事发突然,只来得及把那能秘药丸给攥在袖子里,且踩碎得了这片刻的脱身机会。

四野茫茫,到处都覆着白霜。

关瑶根本不敢停下来,一路专往偏僻之地钻。追赶她的人越来越多,引发的动静也越来越大,关瑶渐渐慌不择路,眼看着便要穷途末路之迹,在瞧着废弃许久一处殿墙之下,遇着个身着雀金大氅的孤峻身影。

远远看清那人侧容之后,关瑶几乎是用尽全力力气高唤了声:“陛下救命!”

孟寂纶转过身来,目光有些失焦。如同离魂之人夜半游荡一般,眸中并无定点。

闹不清现在是哪个孟寂纶,关瑶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被追来的人反扣双臂捂住嘴之前,促声补充道:“陛下救我!我怀了殿下的孩子!”

孟寂纶只是茫然地望着那处,如同并未睡醒一般。

扑天盖地的绝望笼了下来,关瑶力气尽失,只得半半认命地放弃这根救命稻草,脑中急遽转动,开始想着别的法子。

便在关瑶连声音都无法发出,人已被绑了个严实待往地牢拖去之时,身后飘来声古怪的叹息:“又怀了孩子?你与渊儿生得也太勤了些罢?”

……

片刻之后,常太后闻讯而来。

待见得已被带到天子那头的关瑶,常太后眯了眯眼:“皇帝,此女乃是东罗细作。”

“什么东罗细作?这是渊儿的妻,是皇孙的母妃,亦是朕的儿媳。”孟寂纶悠悠答道。

常太后愠怒不已:“皇帝你又糊涂了?什么皇孙?这女子满口胡言,说的话没有半分可信,你怎可听她乱语?”

“谁真谁假,孤分辨不出么?母后连这个也要指手画脚?莫不是在欺儿子疯傻?”孟寂纶面露得意之色,指着关瑶道:“她与渊儿还生了对龙凤胎,是朕亲自赐的名,一个唤遇安,另一个唤遇宁。母后不曾见过罢?朕可是亲手抱过的,玉团子一般的小人儿,咿咿呀呀的,还会握朕的手指头。”

见孟寂纶发着疯症还与自己作对,常太后面色泛青,再不理会孟寂纶,不容置喙地吩咐身旁人:“去!给哀家把这细作捆去地牢,若半个时辰内她不招供,便砍了她的头!”

宫人领命上前,却被孟寂纶喝斥了声:“谁敢动?她既是渊儿的妻,往后渊儿即了位她便是这大虞的皇后,你们吃了豹子胆敢碰她?”

常太后耐心尽失,闻言向身旁某个佩着刀的侍卫使了个眼神。

那侍卫领意,向后稍稍退了几步,便将后按在刀柄之上,猛地助跑上前抽了刀竟是要直接去杀关瑶!

便在他将要近身关瑶时,蓦地闪来道银光令他发了声痛哼,原是被一把飞锥般甩来的匕首扎进脊背,猝然倒地不起。

众人失色,循着动静回身去望,见得一行人大步朝这处踏来。为首的郎君衣带飞纵长袍染霜,眉目危险而尖锐,无人敢撄其锋。

最终,关瑶是被裴和渊亲自抱回东宫的。

他毫不犹豫地保下了关瑶,与常太后发生了字字珠玑的一场对峙。

祖孙二人并非头回正面冲突,可这回与往常议政的博弈不同,裴和渊没有半分克制,也全程未给常太后留面子。

裴和渊这张嘴委实厉害,吐出的字句不长,却每一句都直戳常太后的心窝子,将常太后气得怒意横生。而全程孟寂纶半声不吭,饶有兴趣地支着下巴看了场戏。

东宫的地龙烧得格外暖热,关瑶被塞进绒被中不到两刻钟,僵硬的身子便恢复了正常。她盯着一语不发的裴和渊看了半晌,眨巴着眼道:“殿下,我当真不是细作。”

裴和渊面容稍稍缓和:“孤知晓。”

还真的对她这么相信啊……

关瑶咬了咬唇,试探着问了句:“罗夫人身子可好了?”

“她并无大碍。”裴和渊面色无异,像是并未意识到裴絮春与常太后有勾连。

关瑶还欲再说些什么的,裴和渊却伸手替她掖好被角,再揉了揉她的耳垂:“你好生歇着,孤去处理些事

。”

劫后余生,关瑶确实疲惫得像被石头压住,她目送着裴和渊离开,又想着裴絮春最后还会拉加害上席羽一道加害裴和渊,便闭着眼开始动起脑筋,打算想一想如何劝说他把裴絮春送回大琮的娘家。

穿着单衣在雪地里跪,又在风雪之中跑了那么久,关瑶毫无意外地染上了风寒。

养病的日子里,裴和渊并未如太医所说与她分榻而眠,不仅每晚都与她合盖一床被,怀抱也用力得仿佛要将她嵌入身体之中。

这样紧贴的姿势不仅关瑶时常喘息不过来,裴和渊本人,实则也睡得极不安稳。

那日在罗府之中,当他听闻她被捉时,他已是神思沸然,待匆匆赶回宫却见她性命危在旦夕。那时刻,浑身的血液止不住地涌向脑际,生出冲动教唆且怂恿他,让他将祖母常太后剐于刀下,方可泄愤。

于那瞬间,他想起舅父的谆谆严示,让他以天下苍生万姓为重。老师崔司成,则教导他君子九思。而在幼年的记忆之中,更有个女扮男装大腹便便的人与他说,让他永远心存良善,任何时候不能有极端的念头。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理智,才将那股剧烈的冲动压下心头。可自那日后,他的梦便开始怪异起来。

他梦见个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黑衣人,且那人,似能洞见他所有的情绪与挣扎。

时而,那人懒懒散散地笑着问他:“跟我较什么劲呢?你我不是同一个人么?为何非要让其中一个消失?”

时而,那人声线微扬,像与他算旧帐般说道:“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取代你。上一世分明是你自己承受不住,主动将身子让给了我。我承受着失去她的痛苦,上千个日夜整整三年,而你麻痹自己,把身子让给我,藏在没人打扰的地方睡大觉。”

“这世,看到与她永伴的机会后,便打算让我离开?”说到这句时,那人向后退了两步,姿态散漫地靠在墙角,哪哪都如他一样的面容浸在阴影里,神情再难瞧得真切。

裴和渊眉间敛起,脑中巨潮般杂乱的记忆胡乱交错着,试图理出些什么来。

而若他于梦中与那人起了争执,那人则会冷笑着拿话语威胁他:“上世你主动将这身子让给了我,这世,你觉得自己还要得回去么?”

那人唇角泛着诡异的笑:“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算无遗策?世事总有成因。上一世我能杀了你,这一世,照样可以。”

“斗什么呢?不如换个你我都能接受的法子,”那人循循善诱:“咱们和平共处,不要让她看出破绽便是,如何?”

“你不想面对的事,换我来就是了。所有痛苦的记忆都推给我,我乐意和它们相处。”

政令受阻,在朝堂之上被臣子变相违逆,被常太后当众下脸之后,那人则会在梦中对他说道:“杀了所有对你有阻碍的,妄图控制你的,不听你话的,想从你手中夺走她的。”

若他挣扎,那人会用冷冽如劈的声音嘲笑他:“你忘了么?杀戮曾经替你冲走失去的伤痛,亦能能带给你无上的快感,你为何这样平和这样懦弱?你不像你了,你还是你么?”

哪回梦醒,裴和渊都是头痛欲裂,感觉空气无比稀薄。唯有睁开眼看到怀中之人,唯有张着双臂将她抱得再紧一些,他才能得以缓和。

便好似,她是他的良药。

约莫过了一旬的光景,关瑶清涕止住风寒也好了大半,却又听说罗澈升与邱氏在宫外偷\\.情被人撞破,最终邱氏不得不入罗府为妾的消息。

若说这事与裴和渊没有干系,关瑶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才出正月不久,裴絮春便在邱氏“不小心”的冲撞之下,提前了一个多月早产。

她本便不是身体底子多好的人,早产这一回险些要了她的命。

而自上回险些被常太后得手之后,裴和渊再不放心关瑶一个人在宫中,哪怕是出宫去臣子府上宴饮都会带上她。

裴絮春生产这日,关瑶自然也被带去了罗府。

早产的裴絮春情形危极,而罗澈升反倒疼惜起故作柔弱的邱氏来。在邱氏使苦肉计跪晕在产房外后,罗澈升再顾不得其它,亲自将人抱回居院,直到裴絮春腹中孩子呱呱坠地,他才再度露了面。

而对于险些死在产房的正妻,他倒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切,只来来去去也只是问那么几句。且戏做过了头,便要多假有多假,直令关瑶反感不已。

再看裴絮春,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两只眼珠子更是灰败死寂。面对罗澈升的假意殷情与关切,她只是呆呆地回视着,如在看着生人。

关瑶给裴絮春递了回茶,间歇却撞上罗澈升的目光。也不知是否她多想,只觉得这人目光中带着些诡异的急闪。

本便不大待见这人,关瑶稍站了站,便掀着帘子出去了。

后世中她到底与裴絮春合谋了一场,虽裴絮春对于前世说得不多,但自裴絮春的自叙之中关瑶得知,自打她撞破罗澈升与邱氏的私情后,便差不多对这个夫婿死透了心,而关瑶也知晓她之所以会诱得席羽对裴和渊出手,不外乎是罗澈升拿出生的孩子设局威胁她。

产房之外,裴絮春请的

奶嬷正抱着拭净身子的婴儿出来。见裴和渊面无表情地立着,气势拒人于千里,奶嬷再是有心带着小主子过去讨喜,也难免在原地踟蹰着不大敢接近。

关瑶瞥见了,便主动过去将孩子接抱过来。

刚出生的婴儿本就小小的一团,早产儿更是比小奶猫大不了多少。红红皱皱的小身子,闭着眼睛在发着些无意义的音节。

关瑶知晓裴和渊还是担心裴絮春的,不然也不会带着资历最高的老太医来这府中。

她跟着奶嬷学了学抱婴儿的姿势,便端着那小小的襁褓走去某个故扮肃容的人身边:“殿下,你瞧这孩子多好看。”

裴和渊瞥了一眼:“丑成这般你也能空口说瞎,真是难为你了。”

关瑶不以为意,还存心逗着小婴儿道:“唤太子表舅。”

“……胡言乱语。”裴和渊嗤笑着挪开眼,再不想理会她。哪知他才欲抬步离开,却听得关瑶咋呼了一声:“我手抽筋,抱不住了……”

眼见她当真开始手抖,人也向下矮了矮,裴和渊只得生硬地接过襁褓。

软软的,还不如他手臂长的身子挨到怀中,皱如小老儿的婴孩不停张嘴伸舌,在襁褓中蹭来蹭去没个安分。

在关瑶拾人牙慧式的教导中,裴和渊渐渐学会了以何种姿势抬抱婴儿。他正是心中各种不得劲时,忽又听关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孩子头上怎么有疤?”

奶嬷上前看了看,再笑着答道:“回姑娘的话,这是奶痂,不碍事的,过不了多久便会自行脱落了。”

关瑶大感惊奇。怀着些私心,她当即缠着那奶嬷问了又问,又是问孩子头上那奶痂何时能掉,脖子多久能硬,头发几时得生,甚至多少岁时能坐能站,她都问了个遍。

且在看着这小婴孩时,向来聒噪的她,声音轻得像能滴水,目光更是软得不能再软,整个人都仿佛浸在柔光之中。

裴和渊盯着她看了许久,不禁心念微动,便佯作不经意地问:“孩子趣致?”

关瑶点点头,又情难自禁地勾了勾孩子的手,在小婴儿下意识攥住她的手指后,更是笑得两只眸子都弯了起来。

裴和渊憋了许久,还是在回宫的路上诘问她:“那你为何不肯给孤生一个?”

关瑶哽了哽,一时无言以对。

裴和渊沉吟片刻,骤然绷起下颌线,罕见地磕巴着问:“你是不是,是不是……怕孩子像孤那父皇一般疯、”

“殿下想多了,我是怕痛而已。”关瑶伸手过去要与他十指相扣,又恶趣味一般拿这人说过的话来搪塞他道:“再说了,就我与殿下不好么?若生了孩子出来,不是殿下分心便是我要分心。我不愿意那样,殿下的心里眼里,只能有我一个。”

如同原本黯淡的星盏被点亮,裴和渊心腔悸动不已。他手骨软下来回捏她几下,又抿极其认真地望向那伶俐乖滑之人:“你当真不会离开孤?”

“我为何要离开殿下?”关瑶反问:“莫不是殿下打算做些对不住我的事?”她甚至存心猜想道:“殿下莫不是临幸了宫婢?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当真那样的话,我可是要……”

裴和渊睥她一眼:“你待如此?”

关瑶勾肩而上,附于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三个令裴和渊月夸下一紧的字。

“胆子越发大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裴和渊咬了咬后槽牙,信手将人扯到腿上挥掌便拍。

知他嘴硬,关瑶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几记后,嘤嘤哼哼撒了会儿娇。

趁这人心情好转,她趁势劝说了一回。倒不曾说什么放过裴絮春这样的话,而是走了个巧,扮出义愤填膺的样,道是罗澈升此人着实可恶,不如以罗澈升宠妾灭妻之名,干脆把裴絮春和孩子送去清静无人知的地方养着先。

太子殿下虽不欲理,终还是在关瑶的死缠烂打之下,“勉强”点了头,且立马吩咐人去办,于当日便把裴絮春和刚出生的孩子给转移出了罗府。

除了个隐患,关瑶因此暗喜几日,心道今后唯一的障碍,便是看他如何应对作妖的常太后了。

近来在朝上,这对祖孙近乎日日针锋相对。而驳裴和渊的政令下裴和渊的脸面,常太后无非是想让这个太子颜面扫地,让他清楚她的权威之广怒意之盛。甚至于要让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若不向她低头,他这个太子之位,怕也难保。

政事关瑶委实帮不上什么忙,她唯一有做的,便是小心翼翼保护好自己,没有裴和渊的陪同尽量连东宫都不出。而在裴和渊处理完朝政之后,或是在朝堂之上被常太后那头的臣工绊脚之时,尽量温柔小意熨贴郎心,或于床笫间顺意迎合,惹郎开怀。

而尽管几重危机已过,关瑶也百般留意,但有些事便如宿命一般,任你提防再提防小心再小心,它终会如洪水一般涌到你的眼前,且毫无征兆。

春分这日,该当祭祀百鸟,犒劳耕牛。

春分祭日乃国之大典,原该天子出面的仪式,因孟寂纶近来清醒状态堪忧,便只能由裴和渊这个储君代之。

而关瑶,自然也跟着一道出了宫。

选定祭祀的地方在一处攒簇的叠

山之间,云雾浓密烟岚明灭,景观倒是甚好,就是那祭典忒不顺利。

典礼刚起便山风大作,礼官的祭文念到一半宣纸被刮出老远,提前画好的春牛图也被吹出个齁大的洞,选作献礼的猪羊还跟发了狂似的齐齐躁动。

“妖女祸国!天爷不佑大虞!丰年将不至!”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这么一句,关瑶身上便挨了颗小石子,还不待她回神,混乱已起。

观典的百姓本就数以千计,而方才有人吆喝了那么句后,人群便如同被怂动了似的,本就因天象不吉而焦躁不安的百姓跟着喊跟着冲,没多久便将守卫给冲开了。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关瑶被挤开,很快便连裴和渊的身影都瞧不见,而在这混乱当中,围着她向外的人如同相识的一般,竟拥着她朝某个特定的方向而去。

发觉不对,关瑶待想开口呼喊,后脖颈却又被人重重点了两下。随后的一切,她便悉数不知了。

再次醒来,关瑶发现自己在一辆奔走中的马车上。而她的手脚未被缚住,口中也未被巾帕堵起来,并不似肉票。

“东家。”

车帘撩开,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关瑶摁着有些发酸的后脖颈抬头去看:“宋班主?”

“东家可还好?”宋韫星满面忧容。

关瑶费力揉了揉额角:“这是……怎么回事?”

宋韫星打下帘子进了马车:“听说东家被那大虞太子困在宫中无法脱身,我便一直伺机想要救出东家,奈何先前并无机会近身,幸好今日有了绝佳时机!”

关瑶愣住:“谁跟你说我被太子困在宫中的?”她脑子发浑:“对了,你为什么会在大虞?”

宋韫星眸子黯了黯:“东家退了拘星班的股,那班子我便也不想要了。刚好有位旧友在大虞,邀我前来当教班,我便……”

“等等,”关瑶唤停他:“你先回答我,谁跟你说我被太子困在宫中的?”

“自然是知情人。”宋韫星急切道:“那晚见得东家不敢与我相认,便猜当中是有隐情的。奈何我在这大虞并无多少熟人,只能暗自心焦。幸好前些时日我识得了一位姓罗的大人,他与我说东家眼下的困境,且道是能力之所及助我营救东家,故今日这春祭……”

“罗大人?”

“罗澈升?”

脑中飞快转了转,关瑶定下神直视着宋韫星:“马车停下来,放我走。”

宋韫星不明所以。

“你被利用了。”关瑶一字一顿地刚说完这些,便闻得阵阵马蹄声近,他们所乘坐的马车加速疾驶起来,直将二人颠作一团。

追赶,打斗,马儿的嘶鸣与刀剑相击的声音混在一处,载着这辆车的车夫将马鞭挥得又快又急,马儿受疼,便如同发了狂似的带着车厢往前狂奔。

宋韫星到底是受过身训的,他竭力稳住身形,在那颠簸之中揭开车帘子,却见到这马车冲走之处,是料峭的山崖边!

车夫自是不会跟着一起送死的,早在马儿撒蹄子快要接近的时候他便跃下了车楹。

想起关瑶方才的话,宋韫星这才开始相信自己着实被人算计。来不及多想,他一把抱过关瑶,在坠落崖前的时刻,带着人奋力向外一纵——

总算是上天留命,二人在离那悬崖边缘只剩尺余的距离前滚作一团。

宋韫星一臂揽着关瑶的背,一臂护在关瑶腰间,二人怎么瞧怎么像一对大难不死的逃命鸳鸯。

追与逃的两拔人已然分出胜负,哒哒的马蹄声近。有人勒住马,于他们数丈开外停下。

宋韫星无暇顾及旁的,只全心看着关瑶:“东家可有事?”

关瑶被震得头脑有些发晕,眼前也闪着阵阵重影,甚至腰都像是断了一样,靠自己的气力压根起不了身。而在被宋韫星扶着慢慢起身后,她呲牙咧嘴地忍着痛,余光却瞥见熟悉的身影。

数丈开外,有人自马上跨下,朝他们这处行来。

关瑶艰难地侧头去看,见得那行近之人,赫然便是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裴和渊。

虽冠服都沾了尘,但装扮仍是他今日祭典的礼衫,可那双惯作平和或是倨傲的眸子中,此刻却如有黑色的烟气煞厉俱存。

而待裴和渊步步逼近而来,在关瑶跟前站定的时刻,他的脸在她面前无声龟裂,幻化作另一张完全一样,却又分明有了变化的面容。

关瑶怔怔地盯着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事情很快查出眉目,是常太后作的妖。

她原想按旧路子,将裴和渊弄成与孟澈升一般的人,再趁机将朝政给夺过来。

然这老妇半点不知自己是作茧自缚。别说关瑶没死成,就算关瑶真当着裴和渊的面与人“殉情”,裴和渊也不会像孟寂纶那般万事不理,只知饮酒麻痹自己。

他若犯症,只会变作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毫无底线的乖戾之人。

便如眼下,明显换了个人的裴和渊一改先前与常太后针锋相对的脸面,还真就装疯卖傻地敷衍起常太后来。

而关瑶则被他派人拘在一处废弃的偏殿中。整整五日,无人与关瑶说话,即使是

伺候她伤势的人,也像哑巴了似的一句腔都不搭。

第五日晨醒时,关瑶的枕边多了个锦盒。打开盒子,却见得里面是一堆玉石的细屑,且那细屑还特意被拼成了蝉的形状。

见到那细屑的时刻,关瑶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碎成了齑粉。

轻笑声响起,隐于帘幕之后的身形动了动。身着曳撒的郎君走出暗外,踱步到了关瑶榻边,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娘子入我的梦,是想助他除掉我?”

关瑶思绪浮离,心里沉得不能再沉。

她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是这个裴和渊?怎么……会是喜着黑裳的这一个?

“娘子……”修长的指节在她脸上如作画一般游移着,郎君最后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晃了晃:“还回去作甚?便在这处与我一起罢,咱们地久天长,再无遗憾。”

关瑶神情怔忪:“你……为何,为何会是你?”

裴和渊眉眼散漫道:“娘子不知么?娘子的出现,本身便是我的魔障。”

她是他的良药,亦是他怎么都绕不过的关卡。

裴和渊低声谓叹:“娘子可知你走后,我一个人过了很多个日夜。那个懦夫跑去沉睡,寂寞和伤痛都是我的。可为何我不能与你相守?娘子何以就这般提防我?”

阴影伏下,他用唇蹭着她的嘴角,昵喃着问:“他爱你,我也爱你,我们为何不能同时存在?”

“你知道的,”关瑶掐了掐手心,低声道:“你们……只能留下一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为何不能是我?”裴和渊将关瑶抱到腿上,坐在榻旁与她抵着额头追问道:“嗯?娘子,为何不能是我?”

男人湿润的气息近在咫尺,关瑶的心如被鸟兽狠狠叼衔了下。

她垂下眸子,声音无力地提醒他:“因为那具身体,并不属于你。”

也因为你,太过危险。

扑在面容上的呼吸停顿了下,随即变轻,再变浑。

关瑶的腰被掐住,后脑被裴和渊单手控着,二人的呼吸卷着……

结束过后,男人浑不在意地说了句:“那咱们就一起毁灭罢,有娘子在这梦中陪着我,我也不亏了。”

关瑶的力气被抽光,就连这样扭曲森然的话也缓解不了她的呆滞僵冷。

这个他出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万事已无转圜的余地?

所以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关瑶没有搬回东宫,接下来的日子,她始终被半幽禁在那偏殿之中。宋韫星的下落她压根不敢问,生怕引得那人再度情绪波动。

裴和渊偶尔来看她,偶尔留下来与她过夜。

在那殿中,关瑶有时能听到路过的宫人私下讨论着宫里的事,道是自从太子殿下宠爱的女子死于祭典之后,太子如今也和天子一般开始疯疯癫癫。

只与天子不同的是,太子如患失语症一般,整日整日都不说话。不上朝不与人交流,若有人唤他,他便会抬起黑泠泠的眸子,将人盯得发毛。

而夜间,偶尔也能碰见他游荡的身影,目光涣散无神,对旁人的唤置若罔闻。

自打太子殿下浑噩,先前争回的权柄功亏一篑,朝政全被太后娘娘把持着,太后娘娘日日红光满面,更有女帝之风范。

人人皆道这大虞皇宫阴胜阳衰,个个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好太后,且猜测太后会否干脆换掉太子,另扶一个听话的宗室子上位。

各色言语与猜测纷纷纭纭,只有关瑶知晓裴和渊,定然在谋划着什么。

而果如她所料,过后的某个夜晚,裴和渊轻轻捏着她的后颈,笑说道:“娘子。我给你寻好了认亲的人家,到时你便能以大虞贵女的身份嫁给我。咱们夫妇相得,今后……再不会有人能拆散你我。”

关瑶微微退开:“你要做什么?”

“娘子不妨猜上一猜?”裴和渊目光锁住她:“我相信娘子对我已有足够了解,定能猜到我想做些什么的。”

关瑶眼皮跳了跳:“你要……除掉太后与陛下?”

“你也瞧见那老妇有多狠毒,而我那好父皇,真真已成个不人不鬼的模样。疯成那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帮他早死早超生,何必留在人间白受罪?”裴和渊揽着腰把人提到身边。

关瑶挣扎道:“我劝不动你是么?起码陛下……”

裴和渊屈起手指敲了下她额头,虽没有说话,态度却已然很是明显。

关瑶心中泛起氐惆。

白来一趟,还把自己给折了进来,她可真是好样的。

翌日用完午膳后,关瑶难得被允许在那殿的中庭走路消食,待行到某段墙根时,忽听到在外看着的宫侍有些紧张的声音:“陛下,陛下怎来了此处?”

“怎么?这宫中还有朕不能来的地方?”是天子孟寂纶的声音。

那宫侍连连告罪,解释道:“这殿已废置许久无人住,怕有尘灰沾染龙体……”

孟寂纶打断那宫侍,问了句:“你可觉得朕是个明君?”

隔着道墙好像都能听到那宫人倒吸了一口气,接着支支吾吾道:“陛,陛下自然是明君,陛下神勇无极,陛下……”

笑声打断他磕磕巴巴的

假话。墙体传来摩挲的声音,孟寂纶无缘无故地说道:“朕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朕死后去见大虞先祖,先祖们不仅没有叱骂朕,还夸朕把儿孙教得极好。”

“朕是个无用之人,昏昏沉沉过了半辈子,于国无功,于家有过。名声已然臭得无可挽救,朕当受阴司酷刑,当领极恶之罪,又怎会说朕把儿孙教得极好呢?”

声音不低,听着像在问身旁的宫侍,可这样的话谁又敢接?

孟寂纶悠然地继续说梦:“朕不得其解,最后被先祖带到冥府一面灵镜之前。自那镜中,朕见得朕的儿孙把这大虞治理得很好。百姓和乐万象升平。我大虞啊,终回昔日之盛了。”

莫名其妙的梦,怕是做梦的人都晕晕乎乎,旁的人谁又摸得清头脑?

站立停留的时辰已然够久,跟着的宫人不敢说话,只能偷摸去扯关瑶的袖子,示意她该回殿中了。

关瑶不曾拒绝,抬了脚便跟着回去了。而借着当日晚膳消食的机会,再行到那段墙下时,关瑶借口扭了下脚,蹲下身迅速将那掩于枝干下的一卷信塞到袖中。

待回到殿中歇息后,趁看守的宫侍不注意,关瑶悄悄躲在被子里头把那信给展开,可借着烛光左看右看,翻来转去地看,上面仍是一片空白。

关瑶蒙了,眼睛连眨好几下没闹懂是什么意思。她在榻上挠心挠肺,又碍于房内有人看着而不敢下榻,只得抱着满肚子疑问浅眠一宿。

而当晚,裴和渊也并没有去寻她。而关瑶被那无字信给闹得心内惴惴,胸间莫名犯起踢蹬,强烈的不安预感让她连吃食都用不下。

这般反常的关瑶,自然把百忙之中的裴和渊给招了过来。

在问过她并非身子不适后,裴和渊以为是被困得有了脾气,便哄道:“娘子乖些,再忍几日便能出这殿了。”

他一来,关瑶的心跳得更快。于思来想去后,她还是递了那信纸过去:“夫君,你看看这个。”

裴和渊接过后,两指在那信上捻了捻,面色立马淡了下来。

与曾教过关瑶的涂信之法不大一样,裴和渊索唤取来涂在那信上头的,是一整块化掉的红蜡油。

蜡油过纸,裴和渊起身抻开那信条,在日阳下对照着看。

那信上的字极草极淡,裴和渊身量高不说还举着手,关瑶便仰着脖子瞧了半日都拼不成一句话。

便在她眼眶子都睁得发酸的时刻,突闻外头轰乱起来,不停有人在此起彼伏地喊着:“不好了!走水了!”

裴和渊骤然抬眼向外,迈了腿便冲将出去。

沾了蜡油的卷纸自郎君手间飘落至地面,关瑶蹲下身子拾起后,也学着裴和渊的样子,对着日阳所盛之处瞠大眸子细看。

这回,她终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瞧清了上头写的是什么。

最先认出的,自然是打头那几个字:吾儿亲启。

吾儿亲启

常想与我儿言亲昵之语,然时时问心有愧,耻于开口。

近来闻听我儿欠安,甚为悬念。为父自知失德无行,惭于教诲,然清夜落笔心犹如麻,仍祈我儿破执迷,断邪念,方可消苦因,除幻忧,莫步为父后尘。

为父此生过处甚多。负先祖,负子民,未能保我妻,未能护我儿。屡为无勇无能,斯是自厌自弃。

手书此札无有乞谅乞宥之心,惟愿我儿康健顺遂。觅良妇,抚慧子,会连理结同心,序天伦之乐事。不欲我儿被亲者所仇,受挚爱所惮,负万民所憎,被草木所惧。

蹉跎半世,罪恶满身。为父若下阴司,便当领绑缚之刑,当受铜丸灼肺,死亦无憾也。唯我儿绝顶颖慧,自来谨重显允,该当一国仁君,断清明,择要臣,开盛治世,得渊清玉洁之名。

为我儿清障,实乃为父之责,亦属为父之幸。

若我儿能心怀天下,祈领我大虞重归往昔。若恋家口独身,殷愿安居顺睦。

不赘。

——父绝笔。

……

看完这信后,关瑶脑子嗡嗡作响。

殿外喊声阵阵,嘈杂骚乱之中,滚滚浓烟似钻进了关瑶的心中。

她攥着那信,疯了般向外跑去,宫侍吓了一跳,连忙去拉去阻。

未接近殿门,已能听到有人在惊呼,道是天子放火烧了太后的寝宫,现下火舌如卷泼水成烟,怕是一个都救不出来。

关瑶两腿发软,整个人凝滞了一般,颤着身子看向黑烟弥天之处。

红色的火舌咝咝怪叫着,合着那狰狞又肆意的烟雾,活像要遮住这天,势同要吞噬一切。

看了不知多久,关瑶的目中开始眩晕,场景如在扭曲似的,蓦然一阵梵音在脑中激荡,关瑶身子曲起,她捂着小腹,痛苦地弯下了身。

像是当真经过一场漫长的梦,关瑶身姿变得极其轻盈。她像飘着的云一般,穿拂过长长的白絮之间,突然听到阵阵细小的清甜笑声。

跟着那笑声而去,她转到另一条跨廊之间。

那跨廊建于一条荷湖之上,尽头,站着个膝头高矮的小身影。

见她走近,那小小的身影嘻嘻笑着,朝她唤了声:“阿娘!”

撕裂般的剧痛传来,关瑶猛地睁开眼,却见得夏老神医焦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