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琼夏,暑气渐重。荷叶铺陈于水面,宛若玉盘。
瓦墙之上,尾巴弯翘的白猫儿正昂首行走。
檐上走得累了,左右环视了下,瞅准葡萄架下某个正个晒荫的人,松开爪子轻轻一跃——
“嘶——”关瑶自躺椅上坐起,瞠大了眸抓着那猫的脖颈子晃了晃:“小绿眼儿,你怎么又踩我?”
“喵呜——”猫儿被提在半空,挥动着爪儿,嘴边的几根胡须颤来颤去表达着自己的桀骜。
关瑶瞧着好笑,伸着手指戳了戳猫儿额心,嗔道:“你还有理了?真把自个儿当爷了是么?你是母猫,还怀了崽的,能不能消停会儿?”
“瑶瑶。”一道响亮有劲的声音,自院中传了进来。
几息后,拄着鸠杖的老妇人走进屋内。
虽已是华发苍颜,虽步履有些缓慢,老妇人却跟足稳健。那鸠杖于她来说,更像是装饰。
“外祖母。”关瑶抱着那猫站了起来。
邬老太君朝她招手:“欺负猫作什么?她怀着胎呢,算了。”
“明明是小绿眼儿欺负我。”关瑶皱了皱鼻子,弯腰把那猫给放了。
白猫儿一着地,尾巴便翘到了背上,昂头冲关瑶亮了亮爪子,再一路小跑着溜了。
关瑶学着它的模样曲成爪空挠两下,嗤嗤笑道:“小德性。”
“来,给我瞧瞧。”邬老太君把人招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下,这才满意地点了头:“要说还是咱们青吴山水养人,你在船上掉的那点儿肉全养回来了。”
“是外祖母养得好。”关瑶眯眼一笑,赖到邬老太君肩头蹭了蹭。
“少卖乖。”邬老太君眉梢高桃道:“着急忙慌跟躲瘟神似的,有旱路不走非要走水路,你本来就不会坐船的人,这回在船上受了许久的罪,晕来吐去的,也是活该掉肉。”
“可不是么?”一旁的湘眉接嘴道:“本来以为姑、咳,本来以为裴大人会摸黑撵过来,倒没料这都快一个月了也没动静,又不曾去关宅寻过小姐,指不定开始物色新的娘子,早不把小姐放心上了。早知道啊,小姐就该回咱们关家歇一晚,趁天亮了再坐马车慢慢赶路。”
“是啊,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关瑶干笑两声,扶着外祖母落了坐。
邬老太君故意逗她:“听说你那前夫又升了官阶,你就丁点不后悔?”
“落子无悔,既已和离便是陌路人,他便是当了首辅宰相我也没什么好悔的。”关瑶剥了颗葡萄放入口中嚼嚷,含混不清道:“还是外祖母说得对,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最好了。成什么婚呐?天天和人腻在一处,最是无趣了。”
邬老太君被外孙女这没心没肺的,浑不吝的小模样逗得发笑:“我早便说了,就你这朝来暮去的性子最不受拘,对那郎君左不过是惦记多年非想得到手。年少慕艾,大半都是被皮相所惑,一时的痴迷罢了。”
关瑶不小心咽了颗葡萄籽,顿时噎得吞了两口茶水。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被皮相所惑。
毕竟同床共枕几个月,夫君唤了无数回,但每回趴在人怀里时,还是会被那张清越无垢的脸迷住。
可惜再是郎艳绝俗再是生得招人,也架不住那样磨人。越来越像一张织得密不透风的网,非要把她死死缠绕才肯罢休。
想着到底是离了那位大爷,关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对了,荣叔闭关到几时?”
邬老太君道:“大虞的春州发了鼠疫,还是极为罕见的,他早乐颠颠地收拾家伙什儿跑去了,还闭的什么关?”
“去大虞了?”关瑶讶然:“发了鼠疫那样危险的地方他老人家还去?”
邬老太群神色了然道:“对他来说越危险的地界便越是得劲,非要钻研出个所以然来才会罢休,无甚出奇的。”
关瑶偎在老太君身边,顺手剥了颗葡萄送过去,被老人家皱着眉拒绝了:“酸不溜秋的,我牙口不好,你自己吃吧。”
“哦。”关瑶把葡萄转而送入自己口中,又问了句:“阿姐她……”
“她与那劳什子王爷的事想来你也知道一些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她的造化她的命。这些插不上手的事,你也莫要担心了。”
祖孙二人正叙着话时,门人前来传报:“表姑娘,有人寻您。”
“寻我?”关瑶还道是在青吴时的玩伴来了,便随着门人去前厅见客。
前厅之中,立着位位风尘仆仆的姑娘。
虽风尘仆仆,仪容却很是齐整,行止间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得体。
长颈瘦肩,外着一袭棠色披风。眉如下弦之月,一双雪眸仿若秋夜静泉,身形柔柔弱弱,温婉中又透着些许清寒感。
旧称在舌头尖打了个转,关瑶适时纠正了唤道:“裴……二姑娘?”
她不曾唤“二姐姐”,裴絮春却宛然笑道:“三弟妹。”
关瑶呛了口口水,连连摆手道:“我,我与他已和离,二姑娘别这样唤我,怪不合礼数的……”
“渊儿说了,这和离书,他不认。”裴絮春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信封递予关瑶。
关瑶并不肯接,还向后缩了缩:“这是?”
“三弟妹与渊儿的婚事乃圣旨所合,不是一封和离书能解得了的。若有何等误会,不如随我回顺安当面说清楚。渊儿有不对的地方,我就是押着他也会让他向弟妹道歉的。”裴絮春温温地笑着,可那目光中,却带着似有若无的试探。
“他没有不对的地方,是我不想再和他作夫妻而已。”关瑶眼帘都晃了晃:“裴大人如今宦途坦荡节节高升,若想要娘子,顺安当有不少姑娘愿意……”
关瑶兀自说着话,而裴絮春,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羊脂似的肌肤,窄细高隆的鼻儿,不勾而扬的眼尾,这般妩媚天成的脸儿,如何不是上世那位焦贵妃?
原来上世那位焦府的七娘子,便是关家的小娘子,至于上世为何会去了大虞……她仍不得而知。毕竟两世的四年间,许多事却早不一样了。
比如上世的此时,大琮最重要的江陵关已被渊儿所率的大虞铁骑踏毁。一朝国破在即,万民流离失所,这世的安乐祥和,早便毁于一旦了。
可若说事皆有变却也不尽然,比如这位关小娘子与渊儿的缘分便如天定一般,两世间兜兜转转,二人还是成了一对。
“——表姐!”
裴絮春正出神间,有人扬声唤了这么句,吸引了厅中所有人的注意。
琳琅声响,半大少年如风一般跑入厅中,把什么东西献宝般往地上一放:“表姐!看我给你造的木鸢!”
关瑶看了看,地上放着只鹊鸟形貌的木雕,足有两臂之宽。
她沉吟了下:“这个……能飞起来?”
“这可是墨家的好东西,要是飞起来了,上头能坐人呢!打起仗来可以侦视敌情的!”少年兴致高涨,揎臂撸袖地像要与关瑶长篇大论之际,被关瑶使了个眼色,这才发觉厅中有客。
见得裴絮春真容后,少年目中霎那明亮,待想上前与人攀谈,末了却还是退到关瑶身旁,揪着她的袖角忸怩地问:“表姐,这位是?”
关瑶瞧着好笑,拿帕子给他揩了揩脸上的灰尘,介绍道:“这位是临昌伯府的二姑娘。”
“临昌伯府?”少年怔愣一瞬,护短的心立马发作道:“那不是表姐的夫家么?这位姐姐来作甚?莫不是嫌我表姐给的和离金太少,又来索要一些?”
“湛儿,莫要胡说。”关瑶一眼嗔去。
裴絮春倒是大大方方地笑着解释道:“小郎误会了,我今日来,是代我三弟退还那些和离金的。”
说着,她将关瑶久不愿接的信封放到桌案之上,又自丫鬟手中接过一提漆盒也放了上去,弯着唇道:“弟妹不如打开瞧瞧,看里头都是什么。”
“是什么?”少年纪雪湛的好奇心立马被勾起来了,怂恿关瑶道:“表姐,要看看么?”
关瑶应声上前,揭开了那漆盒的盖。
甫撤了第一层,便闻得道甜润的栗子香,再撤第二层,则是扑鼻而来的咸沁羹汤味,底下那一层,则装了碟白糯糯的凉糕。
“这,这是?”
“是凉糕,鹌子羹和旋炒栗子。渊儿说了,弟妹那日不曾吃上,他便特意让我一道带了过来。”
闻言,关瑶面色古怪起来,下意识摒起息。
一个多月前的东西……还留着?
猜到关瑶之想,裴絮春轻咳一声:“是新鲜的。”
说起这个,她的神情也有些微妙。
毕竟把人家老字号的师傅特意请到数百里外,就为了弄上几份新鲜零嘴这事,一般人委实做不出来。
生怕关瑶问及怎么个新鲜法,裴絮春抢先道:“不瞒三弟妹,我今日才到青吴,还未寻得落脚之处,不知可否在你这儿借宿几晚?不管最终能否说得动三弟妹,我也是尽了此行之责。”
说起借宿这事,纪雪湛倒挺身积极应道:“自然可以。我们客院多着呢,二姑娘远道而来,路上肯定辛苦了,想住多久都成!”
到底是自己前夫的姐姐,百里迢迢而来,还提出想要借宿,关瑶怎好拒绝?况且她自认已打定主意,说破大天她也已是自由之身,不会再跟着回顺安。
起码,不会跟着回顺安的临昌伯府。
可是……
关瑶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试探着问裴絮春:“他……也来了?”
裴絮春自然知晓问的是谁,她摇头道:“大琮军队直取北绥边境,北绥有意议和,三弟便被圣上派去上宁关接议此事了。”
关瑶这才放平了心。
上宁关和青吴两个方向,那位大爷就算是路过,也不可能会出现。
思及此,关瑶便也爽快应了裴絮春的借宿。
亲自带路的途中,纪雪湛一路跟着耍宝,唾沫横飞地说服着关瑶,夸她体量轻盈,一定能坐得上那木鸢。
说这般没头没脑的混话,自是被关瑶给啐了好几口,让他自己削了双腿放上去,定然比她轻上一半还不止。
裴絮春在一旁听着看着,这对姐弟的嬉闹声飞入耳中,令她于恍惚间,忆起上世的一些片段来……
似是宫院之内,身着衮龙服的裴和渊玉冠歪斜,形容狼狈,身后还跟着个柳枝款摆的美人儿。
隔着丈余地,还能听见裴和渊正边走边斥道:“孤是太子!孤国事缠身!哪来的时辰陪你放纸鸢?”
“那殿下哪来的时辰做木雕呢?把做木雕的时辰分给我就好了呀?”那美人儿理直气壮地要求道,音腔拐拐绕绕,如转花腔。
裴和渊拧了眉道:“孤凭什么要分给你?脸大如盆。”
抬头见得裴絮春,裴和渊快走几步,顶着张不耐的脸,拿手点了那女子几下问她道:“二姐,你说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日常跟个二皮脸似的扒着孤,整天对着孤的脸流哈喇子,孤拿刀子晃她她也不怕。骂也骂不走,吓也吓不乖,长了张细作的脸,却生得是个赖皮的心,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家给养出来的。”
“殿下养的,全是殿下惯的呀。”那女子在后头娇声接话,还朝他飞了个眼儿。
“胡说八道!孤几时养你几时惯你了?”裴和渊气得发笑:“分明是你脸厚如城墙,到处与人说是孤的宠妾,孤宠过你么?”
“昨夜北绥那位小皇子说要我去侍酒,还欲向殿下讨我回北绥,殿下因何不允?”那女子把手里纸鸢给了宫婢,撩起美眸慢吞吞地问道:“听说那位小皇子回到寝殿就摔断了手,难道不是殿下派人干的?”
她问的这般直接,裴和渊当场噎了噎,耳根不自然地绯红起来。
半晌,他咬紧牙关道:“孤是土地爷不成?还能管人平地摔跤的事?”
“保不齐就是呢?”女子半点不怵,雪似的腮儿一抬,便拿话顶了回来。
“你!”裴和渊绷紧了脸,阴声阴气道:“没规没矩,孤早晚杀了你!”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我在涌金宫等着殿下呀。”
又是一记媚眼抛来,春水般的眸光直酥得在场卫士都看直了眼。
裴和渊身上的气压骤低,积了墨般的眸子直把卫士一个个都盯着缩起了脖子不敢再看,这才气急败坏地甩袖而去。
女子闲闲地抠着指甲,娇哼一声:“口是心非,别别扭扭,你就端着吧,早晚有你扒我裙子那一天。”
……
隔世记忆短如秋梦,极易被现世动静所破。裴絮春所忆及的这一段,戛然于前头那对姐弟的又一程嬉闹。
小郎君纪雪湛缠上了头,甚至赖到地上想去抱关瑶的双腿,万分恳切地请求她去坐那木鸢一回,只试坐一回便好,若是伤了,他给掏医药钱。
关瑶忍无可忍,一巴掌糊上纪雪湛的脸,让他闲得没事去给猫把脉看什么时候分娩。
正是纠缠笑闹间,洪钟般的“逆子!”响彻这园间。
一位商贾扮相的中年男人自另一头入了园道。听身旁人所唤,应是这纪宅的当家老爷,亦便是关瑶的舅父。
那纪老爷上来便护住关瑶,斥纪雪湛道:“整日捣鼓些不经用的玩意儿,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娃娃,摔坏了瑶儿怎么办?”
纪雪湛站起身子来唤了声爹,又委委屈屈地抹了把泪,干脆抢了关瑶的帕子并拢了腿,还捏起嗓子来,说自己也可以扮姑娘家,可以和关瑶当好姐妹。
这番怪言怪行,直把那纪老爷气得胡子都翘起,顺手抽了根树枝,给那名唤纪小郎君撵出老远去。上蹿下逃呼痛大叫地,直逗得剩下的主主仆仆皆是笑弯了腰。
关瑶更是乐倒在丫鬟肩上,拿帕子抹着泪儿,口角间尽是融融笑意,仿若春风催芽,端的是娇态横生,惹人生怜。
一派欢和之气中,裴絮春看着这样的关瑶,心念微动。
姐弟亲近无隙,舅甥关系和煦,这般相处无拘的人家,才养得出这样明媚又娇妩的小娘子,也怪不得渊儿对她念念不忘了。
而反观他们伯府。体弱多病的兄长,滑如狐鼠,虚荣浮华的弟妹,以及护短的母亲,以及……她这样鬼迷心窍的阿姐。他们这样的人家,应当没有给过渊儿多少温暖与欢笑。
犹记得渊儿初入伯府时,也曾费心讨好嫡母兄弟,试图融入那个家。
小小的孩童睁着双晶亮的,渴求暖意的眸子,可每每换回的,多是毫不避讳的嫌恶甚至作弄。
被拒绝得多了,他便逐渐沉默寡言,最终成了个清清冷冷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性子。
驰思渐远,待彻底收回时,已跟着到了客院。
这客院不仅栽柳植花,还有一汪荷池,瞧着极为清雅幽闲。
“二姑娘的身子……已好全了么?”入得院中时,关瑶偏着头照切了句。
裴絮春笑吟吟道:“谢弟妹记挂,已好全了。”
沉默几步,关瑶又凑近问了句:“二姑娘和……裴三郎君关系如何?”
见裴絮春低头不语突变怅然,关瑶绞着帕子急忙赔情道:“是我太唐突了,二姑娘别放在心上,我就是,就是听二姑娘的丫鬟说过,你与裴三郎君关系至为亲近,一时好奇来着。”
亲近么?裴絮春目色变暗。
是啊,曾经她和渊儿的关系,是至为亲近的,可到了大虞后,一切都悄然变了……
她语声艰难道:“我与渊儿的关系……曾经是亲近的,是我为人糊涂,做了对不住他的事……所以这回来青吴,也是求他恕解。”说着,裴絮春朝关瑶牵了牵嘴角:“倘使我能说动弟妹回心转意,兴许渊儿便能谅我一回。”
搬石块砸到自己头上来,关瑶傻了半截,又听裴絮春一本正经道:“盖说世间姻缘皆有定数,三弟妹能和渊儿成了夫妇,定
是有累世情分在前,还是莫要轻易说那分离之言。”
听她连累世情分都扯了出来,关瑶脚下像着了火似的,支吾几句便慌忙撤了。
待回到自已的居院后,关瑶定了定神,盯着裴絮春提来的食盒看了许久,肚子里跟生了馋虫似的,一个劲儿地勾着她的胃。
抵挡半晌,终是没能扛住,让喜彤揭了盖给当晚膳。
味道与卖相,都与在顺安时吃的一模一样。
鹌子羹的肉块嫩而不柴,汤里打的芡儿浓稠适宜,入胃熨贴饱足。
放下羹匙,关瑶又掰了块凉糕来吃。
撒面的芝麻酥香,糕体压舌即化,中间的豆馅更是沙甜棉糯。
“啪嚓——”
几颗板栗子被剥开,关瑶也拈了来吃。
栗仁还是热的,带着翻炒的镬气,一颗入口,焦香味儿顿时溢满鼻腔。
许是用了这几样带着顺安味道的吃食,当夜入寝时,关瑶发了个带有顺安记忆的梦。
梦中,还是在万汀楼陪夏老神医打完马吊的一日。
秦伽容身为孕妇,食欲总是说来便来,关瑶陪她大老远去吃了房记的凉米糕不够,还被拉去永泉街吃旋炒栗壳。
到了永泉街已近酉时,夕阳洒了一地的浊金,屋檐墙廓,都镀着层通黄的光线。
永泉街在接近城郊的位置,住的多是些靠浆洗缝补或在码头卖力气讨生活的百姓。而往往这样热闹的地方,既有着巷里市井的家常里短,亦有烟火气的抚慰与豁达。
秦伽容一个即将为人母的,对稚子格外亲近。她和关瑶与几个长着乳牙的小童儿玩了半晌,将买到手的板栗分了个七七八八后,只好又折返那摊档去采买一遭。
行至中途,二人遇见个卖核桃的小摊。秦伽容停下来选了满满一袋后,悉数推给关瑶,让关瑶带回去落在汤中给裴和渊吃。还诡眉诈眼地与她说这是好东西,裴和渊若吃了,一定能让她在榻上更为受用。
关瑶懵懵懂懂地接了,又问道:“什么意思?以形补形?”
“以形补形?”这下倒是轮到秦伽容发蒙了。
关瑶自袋中抓起一颗掂量了下,认真道:“麻麻癞癞的尽是褶,不就跟男人那物生得像么?”
秦伽容被口水呛得咳了两嗓子,拼命冲她使眼色。
关瑶还当好友仍未听懂自己的意思,便直接了当道:“我是说……肾囊。”
秦伽容的眼神变得极为难言,干脆抽搐着嘴角,朝关瑶身后唤了句:“裴大人。”
这声一出,关瑶当场石化住。
“娘子。”
低润疏懒的声音响起,关瑶抱着袋核桃,僵硬地转过身去。
鼻若山岳,眉如墨就。一袭绣着暗纹的玄衫,鞶带齐整,如松竹挺霜而立。
正是她那神出鬼没的好夫君,裴三郎。
关瑶开口差点咬着舌头:“夫君,你怎么来了?”
“下值回府许久不见娘子,便寻来了此处。”裴和渊极其自然地接过装满核桃的纸袋,揽着关瑶与秦伽容作了别。
被带着上了马车,关瑶一路不敢吱声,偶尔看看被束了口放在矮几上的核桃袋,心里砰砰直撞。
而裴和渊虽抱了她一路,手脚却出奇规矩,话也没说几句。
而便在马车将要到伯府门前时,才凑近她耳边说了句:“娘子眼力……很是了得。”
关瑶噤若寒蝉。
当日晚膳后,裴和渊让人提了幅马吊进来,说要跟着关瑶学,以后若再有需要撑角的时候,他便能上了。
说这话时,裴和渊目光幽若,显然还在记着那日被秦伽容夫婿抢走的位置。
马吊常见是四人局,便唤来吴启与湘眉一起凑了张台。
见裴和渊摸牌都磕磕绊绊,关瑶福至心临,蓦地萌生个提议来:“斋玩无趣,不如下点赌注?”
裴和渊摸牌的手顿了顿,须臾眉骨微扬:“娘子想赌些什么?”
见这人接茬,关瑶趁机提了要求,道若是自己赢了,裴和渊去书房睡三晚,除了用膳不许踏入主室,更不许沾那象牙榻。
她一个熟识规则的人,明摆着是在欺负裴和渊这马吊台上的“雏儿”,偏裴和渊还接招应下这赌注。
可同时,裴和渊亦提了个要求——若最终他赢了,关瑶得应他一个要求。
说这话时,裴和渊朝关瑶挑了下眸,当中的笑意很是谑浪不羁,直令关瑶羞意透心,立马避开了视线。心道这厮也不知几时练就了仅一个眼神,便能让人脸红心跳的本事。
可艺高人胆大,关瑶从未想过自己会输。见裴和渊上了钩,心中暗喜着能消停几夜,便也满口应了。只她喜津津之余,却忘了个俗语——河中溺死之人,往往是会凫水的多。
约定打十场,胜出场数至多者为当夜赢家。
为了“公平”,关瑶还特意嘱了陪打的湘眉吴启不许故意喂牌,二人点头如捣蒜,就差没竖指发誓了。
“大丈夫愿赌服输,一字千金不能反悔!”开局前,关瑶再度对裴和渊强调了这句话。
“自然,愿赌服输。”裴和渊提了提唇:“也愿娘子记下这句话,莫要反悔。”
“那当然!”论起牌桌上撂狠话,关瑶不甘落了下乘,当即正襟危坐道:“反悔我是你的孙!”
“哗啦——”
骨牌一响,赌局正式开场。
开头几局,相比出手缓慢的裴和渊,关瑶大杀四方,赢得那叫一个志得意满。
可三局过后,关瑶脸上的笑,开始挂不住了。
仅三局,裴和渊便摸清了当中规则,到第五局时,他便吃了关瑶喂来的一张牌,开张糊了一盘。
自这局起,裴和渊开始了翻盘之势。或是自摸,或是天胡,到后两场更似有透视眼一般,新牌到手还未翻面,他便能准确唤出那牌的大小与花色。
到了最后定胜负的那局,关瑶已是输得脸都绿了,心跳逐渐失序,腿都开始打哆嗦。
偏裴和渊也是个坏的,本已迅捷不少的动作,到这局时却又又慢慢悠悠如同品茶一般,摸牌出牌总要斟酌好半晌,弄得关瑶心头的慌越发放大。
余牌已所剩无几,眼看便要流局重打。在关瑶手中抓着个索子,待要出到牌池中时,裴和渊噙着笑,向她投来一道视线。
关瑶心间犯起重重的踢蹬,狐疑地咬了咬唇肉,好一番进退失据后,她终是收回那索子,在牌列中换张万子打了出去。
一声清冽的笑溢出鼻腔,裴和渊毫不留情地推倒了手中的牌,口齿中轻轻吐出句:“多谢娘子喂牌。”
关瑶愕然去望,却见他那一溜花牌中所缺的,正是自己适才打出的那张万子。
很明显,她是被诈唬了。
……
片刻之后,吴启与湘眉收拾着马吊退了下去,内室之中,只剩关瑶与裴和渊。
身为输家,关瑶自是被动的那个,她本就浑身绷紧,蓦地对上裴和渊淬了火的目光后,更是惹得心悸不已。
“我,我去沐浴。”关瑶寻了个借口,准备离开这令人发烫的内室。裴和渊早有准备,一把将人捞回怀中,低声道:“我说过,娘子身上出的汗,都是香的。”
关瑶倔起颈子,视死如归地说了句:“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送个东西给娘子罢了,娘子莫怕。”说着,裴和渊自袖中掏了块布料出来。
那布料关瑶识得,是她曾用做披帛的绫布。而这块该是洒了些金粉,在灯烛之下还闪着熠熠光线,晃人眼瞳。再观那几根细细的吊绳,分明便是个兜衣模样。
极透极薄的一层布料,放在郎君掌中,他掌心的纹路都仍旧瞧得清晰。
轻轻搓了搓,衣料相磨的沙沙声传入耳腔,酥人颈骨。
“这份礼,上回便想送给娘子的,可惜那晚娘子睡太早了,未能用上。今夜……倒是个极好的良辰。”
“娘子若穿上这物,对为夫来说,便比那百颗核桃还要管用。”
纱质兜衣烫人耳目,喁喁荤话熏人面庞,关瑶拧了拧身子,泥鳅般自男人怀中挣脱出来。
“跑什么?”裴和渊把眼一眯,震慑与威压随之而来。他拉着长音道:“愿赌服输,娘子还不过来?”
跑是跑不了的了,关瑶再度被拉入怀中,鼻尖撞上男人胸膛,腰肢亦被掌得牢牢的。
愿赌服输四个字架得关瑶下不来台,方才在马吊桌上主动喊赌的豪情壮气,一下子像瘪了气的鞠球般恹恹。
她咬了咬牙,抓过那兜衣:“怕你不成?穿就穿!”
这七个字砸在地上有多响亮,帐儿一揭后,关瑶便哭得有多大声。
昏沉之中,似在发着梦中梦,男人发着飘的声音渡入耳扉:“我与娘子是宿世姻缘,娘子可有印象?”
心弦乍响,关瑶惊恐地向后一仰:“什么意思?你上辈子也折磨过我?”
“喵呜——”
梦境与现实相接,猫儿的叫声刺得关瑶耳膜痛了下,她缓缓睁开眼。
花青莲帐乌金承尘,玉柱之上,蹲着只白毛绿瞳的猫。
幸好,是青吴的居院。
关瑶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继而愠恼地挠了挠被面,发誓再不胡思乱想,省得再梦见那位阴魂不散的大爷。
整个大琮若论何地最为宜居,青吴城最是能排上名次的。
这处四季如春,纵有雨水光顾也只是片刻浇淋,多数时候,都是气序清和的好天气。
裴絮春在纪宅住了几日,每每寻关瑶说起裴和渊之事,都被关瑶拿旁的话给挡了回去。甚至为了堵嘴,关瑶还拉着这位躺了几年伯府姑娘在青吴四处游玩,亦是消耗她的体力。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按青吴风俗,这一日,是放纸鸢的好日子。
扯放纸鸢,普通人家求的是除病消灾,小儿奔之清利明目,而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则是祈求美好姻缘。
这日关瑶带着裴絮春出外放纸鸢,后头还跟了个纪雪湛。
为了讨好她,让她试坐那木鸢,愣头磕脑一根筋的纪小郎君转个不停,围着关瑶献殷勤。
见那纸鸢飞了满天,纪雪湛还孜孜不倦地与关瑶说若能坐上木鸢飞得那样高,便可如仙人般俯瞰山河,定是绝美的体验。
喋喋不休半晌,纪雪湛口都干了,正逢关瑶让喜彤买的几碗冰送了过来,她端起一碗递过去:“渴了?可要吃冰?”
纪雪湛气噎,见关瑶百说不通,便把目标转向裴絮春。
裴絮春到底是沉睡好几年的人,瞧什么都自有股新鲜劲儿,加之纪雪湛又能说会道,一时好奇心涌上心头,便应了他
去仔细瞧瞧那木鸢生得如何,听听纪雪湛是怎样制成的。
关瑶忙提醒裴絮春:“二姑娘瞧瞧就好了,莫要真听他的坐上去。他上回跟那古籍学着造了个连弩车,结果箭没发出来,木车倒撞毁了宅子里一整面墙,还压伤了两个路人,可见是个极不靠谱的。”
这话一届,引得在同片花篱之下躲荫的几位姑娘都吃吃笑了起来。
“表姐!”纪雪湛红透了脸,羞得只顾擦汗:“那、那当真是意外!”
裴絮春亦是听得发了笑,对关瑶点头道:“弟妹放心,我就去瞧瞧。”
她想去,关瑶也不好阻,便让喜彤跟着一起,不能真让纪雪湛把人给忽悠上去。
没了纪雪湛的聒噪,关瑶美滋滋坐在躺椅中,搅动瓷碗中一粒粒的冰果子。
那冰果子约莫指甲盖大小,中间或是冻着花瓣,或是凝着煮熟了的蜜豆,拿瓷羹轻轻一搅,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舀上一个放入口中,便在舌尖慢慢融化,沁凉的冰汁流入喉间,恁地清甜。
便在关瑶美滋滋享用这冰果子时,忽闻得一阵小小的骚动。方才还在惬意聊天的姑娘家,忽然个个面若桃瓣,嘻笑嗔骂间,目光偷偷瞥向某处。
嘁嘁喳喳地,即使半卧在藤椅之上,关瑶也能感受到一颗颗跃动的女儿心。
关瑶心觉好奇,便含着两颗冰果子,循着姑娘们的视线侧头望去。
这一望,霎时如泥胎木塑般,僵在当场。
盖因花篱尽头,站着位年青郎君。
那郎君一身羽白衣衫,玉般的面容,眉宇间蕴着股书卷的清气。就那般静静立着,便如舒云漫卷,似松岳倚风。
触及关瑶目光后,原本濛淞的目光有了焦点。
他迈开长腿,向关瑶缓缓而来。
一丈,半丈,十步,最后一步。
待到跟前,郎君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着,先是拿了她手中的帕子,替她细细拭净唇边冰渍,再弯唇淡淡一笑。
眉目漫开,男人低凉清润的嗓音哺入她耳边。
“娘子,跟我回去,还是我绑你回去,你且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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