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顾兆听说林言快要饿死了的时候,简直觉得难以置信。
他站在厨房,险些把陆含谦让他递过来的瓷碗都摔了,问:
“他多久没吃东西了?”
陆含谦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下巴上有没刮干净的胡子碴。
他一边淘米,一边把山楂熟练地去皮切块装进碗里,低着头哑声说:“六天。”
顾兆倒吸一口气:“够绝。”
他盯着陆含谦这异常麻利的动作,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的违和感。不由蹙眉问:
“那你就给他打营养针耗着?......不过既然林律不吃东西,你这还在忙活啥?”
陆含谦把烧开了的水壶拔了,热水倒进电饭煲里,仔仔细细按照刻度调配好,摁下开关:
“我做着,他要是什么时候突然想吃,就不用等了。”
顾兆抱臂,“啧啧啧”地摇着头,感概万分:“真是没有想到,活了二十七年都只会烧水的陆少爷,竟然短短六天就学会熬粥了都。”
“——你这身上多少你爹妈都拗不过来的臭毛病,林律竟然全给你治好了。真是够教导有方。”
然而陆含谦神色憔悴而疲惫,没搭话。
他沉默地看着电饭煲,一手搭在合盖上,半晌,极轻说:“他要死了。”
“顾兆,林言要死了。”
顾兆抬头,却听陆含谦接着道:“我最近总是做噩梦。昨晚也是。”
“我梦见他翻山越岭,走了很远很远,不管我怎么叫,他都不肯回头。”
陆含谦低低地,出神般喃喃:“他停在一条河边,要上渡船,那河边都是雾......我说,林言你不能过去,那是忘川,去了就回不来了。但是他不理我。”
陆含谦眼角发红,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带着围裙站在厨房的样子显得有些喜感好笑。
但顾兆此时看着他,再怎么嘴瓢,也说不出开玩笑的话。
和以往任何时候的陆含谦都不一样,顾兆能感觉出来,现在他没有任何心情插科打诨了。
伴随着林言的状态越来越差,陆含谦也带上了某种沉郁的灰败。
就像一只从内而外都受到了重创的脆弱凶兽。
顾兆沉默听着,陆含谦声音嘶哑地接着道:“......你不知道我多庆幸。”
“我半夜从这个噩梦惊醒的时候,林言还躺在我身边,有呼吸有心跳,顾兆,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的心情......真的是劫后余生。”
陆含谦木然地笑了一下——但由于近期焦虑烦躁,他的嘴唇非常干,甚至有些地方裂开了,这个笑容半点也没有陆总往日骄横狠戾的风采。
甚至还有几分虚弱。
“可我怕有一天,这个梦会变成真的。”
陆含谦哽了哽,喉结微微上下滚动。“我很怕......如果有一天梦里的事变成了现实,我该怎么办?”
他无措地看着顾兆,眼睛里有顾兆从未见过的茫然惶惑,从他们俩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玩在一起的那时候算起,顾兆还真是偷一回见陆含谦这样。
“......你知道熬鹰吧,含谦?”
顾兆想了半晌,选了一种比较委婉的比喻方式:“就是以前的游牧民族,为了捕猎,会捉雏鹰回来,用铁链子锁在横梁上。困着它,扑打它,不给睡觉,不给食吃,直到野性熬没了,就变成自己的玩宠。”
陆含谦点点头,没什么精神地低低“嗯”了声。
“现在呢,也有种心理疾病,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就是被加害者会对罪犯产生一种畸形的好感,依赖心,不仅不恨他,还说不定会喜欢上罪犯。”
顾兆说:“但这两种情况,都是只针对一部分人而言的。被磨去棱角的雏鹰也好,依恋罪犯的斯德哥尔摩病人也好,都是属于极少数的情况......含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含谦默然地低着头,垂眼怔怔地望着灶台。
顾兆叹了口气:“最终被熬成玩宠的小鹰,说到底也只有一两只而已。而一窝里的其他雏鸟,都全在扑打和困痛中死去了。”
“......含谦,从你用霸王硬上弓的手段把林律弄上手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是不可能被驯服的——你要么玩一段时间就放了他,要么就看着他被你熬死,这件事不可能有其他出路。”
“......我不知道。”
煲里的粥已经好了,从气孔中腾腾地冒着白色雾气。
陆含谦看着雾气,如鲠在喉。他重复地说着:“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想要的就抢来,喜欢的霸占在身边。这是我妈教我的。”
陆含谦抬起头:“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
顾兆被他望着,简直被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说:“陆含谦,林律遇上你,可真他妈倒了血霉啊。”
在这世上,遇上混蛋不可怕,可怕的是遇上陆含谦这样的糊涂混蛋。
他可以伤害了你,却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他的出生,成长环境,生存状态,决定了他注定是来自深渊的罪恶之子。
又天真,又残忍。
“你不知道也没用了。”
顾兆说:“你和林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能要么你和他分手;要么抓紧时间,再好好和他温存温存,做好心理准备过几天亲眼看着他断气。就这两条路,你选吧。”
“......”
陆含谦沉默着,眼中满是血丝。
良久,他合了合眼,极轻地哑声说:“这不是选择。顾兆,你这两条路,都是要我死。”
除了起初两三天有强烈的饥饿感,胃里很难受,饿过劲儿之后林言其实就没什么感觉了。
他开始困乏,无力,反应迟钝,昏昏欲睡。
有时候睁开眼,看见陆含谦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他,见自己醒来,忙不迭问他想不想吃东西,林言也只是疲倦地扭过头,翻身缩进被窝里不理他。
陆含谦已经不拷着他了,但刚放下来那会儿,林言左手已经麻了,连自主蜷缩手指都做不到。
他感觉空茫,厌倦,沉闷,不想说话,也不想保持清醒。
只想睡觉,什么时候直接在睡梦中停止呼吸也无所谓。
最开始他是恨陆含谦的,这种恨在与陆含谦冲突之后越来越明显。使得林言想以死来报复他。
但后来渐渐地,林言越来越感觉到疲倦,厌食又厌世。
他觉得活着真没意思啊,尤其是在顾丽手刃赵宇之后,林言觉得仿佛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有时候陆含谦抱着他,紧紧将林言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脖颈,他消瘦的肩膀和蝴蝶骨。
林言也恹恹的,并不挣动,只闭上眼毫无反应地任由他去吻。
他厌倦这具躯体,厌倦人世,厌倦活着。
像前二十四年都过的太累了,终于遇到个机会能歇一歇,一歇就想长睡不起。
这种抑郁的病症其实在林言出现自残行为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征兆。
但他一直都压抑着自己,又因为陆含谦的存在,不仅不能表现出来,还得去曲意逢迎,直到现今一发不可收拾。
“醒了?”
在某一次睁开眼后,一个模糊的人影凑到林言眼前,林言蹙眉眨眨眼,才看清是顾兆。
顾兆给小情人发了条“待会儿见”的微信,然后合上手机,才专心望向林言这边,吁了口气:
“林律,你可真够绝的啊。我还以为你已经不打算醒了呢。”
林言木然地闭上眼,没理他,眼看就要缩进被子里再睡过去。
顾兆忙抓住林言,笑嘻嘻道:“别急着睡嘛,我是来和你说个好消息的。”
他握着林言手腕,林言皱眉“嘶”了声,顾兆一低头,才发现他手腕上有伤。
“对不住对不住,”顾兆立刻撒开手赔礼:“我不知道陆含谦这王八蛋还干过这混蛋事儿。”
林言脸色非常苍白,唇色泛青,顾兆看得心头一跳,觉得有点不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动了动,顾兆便知道林言在听。
“陆含谦那傻逼没脸来和你说,我就替他来丢个人。”
顾兆道:“他同意和你分开了,只要你养好身体,好好吃饭,能活蹦乱跳了,他就让你走。之后一别两宽,两生欢喜,互不打扰。”
他带着笑说完,等待林言的反应。
从顾兆的角度来看,他觉得林言听到这个消息应该是会挺高兴的。
毕竟林言既然不喜欢陆含谦,又被他强制留在身边这么久,总算能走了,可不是一件当喜当贺的事么?
然而林言平静至极地躺着,脸上没有丝毫欣喜地波澜,只非常轻非常轻地笑了一下。
“噢。”
林言低低地,太久没说话声音有些嘶哑地说:“他终于操腻我了,现在怕我真死在他这儿,闹的不痛快是么?”
“......”
顾兆一顿:“哎,不是......林律师你想什么呢。”
“含谦是真心想让你以后好好过,我劝了他老半天才答应下来的。”
林言弯了弯唇,似乎是笑,眼睛里却带着非常冰冷淡漠的意味。
“......不是,林律你不高兴么?”
顾兆都有些被他搞懵了:“这是好事儿啊,难不成你还真不想离开这里啊?”
“......好事。”
林言垂眼,低低地重复着这个词。半响,他望向顾兆,问道:“对我来讲,好事是陆家倾覆,陆含谦锒铛入狱。这两样一样都没有实现,我为什么要高兴?”
“......陆家倾覆......?”
顾兆尴尬地笑了一声,像听了个冷笑话:“那、那林律你还是换个愿望吧。不然八成这辈子都实现不了......陆家在澜城,是根深蒂固,你哪怕一头撞死都撼不动它半片枝叶的。”
林言不吭声,他的精神实在不太好,只和顾兆稍微说了会儿话,就感觉眼皮酸重,又想睡过去。
“我只是去雲都处理了个案子。”
林言强撑着困乏,竭力打起精神说:“被陆含谦看见,他就疯狗一样追着纠缠了我一年多。”
“他几乎毁了我。心理上的,身体上的,都留下了难以恢复的创伤。”
林言道:“但即便现在肯放我走了,他却依然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对我来说,这算什么好事......?”
顾兆被噎着了,他发现林言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和他们不太一样。
像顾兆想,能说服陆含谦放过林言就不错了,哪儿还敢指望什么善恶有报,人人平等。
思想越自由,现实越痛苦。
想这么多,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嘛?
“......我不知道林律你怎么突然就,呃,和含谦闹成了这样。”
顾兆斟酌着措辞,谨慎劝慰道:“不过你为什么不想想当初支撑你走下去的初衷?”
“这一年里,你和含谦磕磕碰碰的,就没有不想活下去了的念头吗?那你怎么坚持下去的,现在也不妨想想嘛。”
他看着林言因为消瘦而更显深邃的眼窝,大概病久了,那双漆黑清澈的眼睛比往日少了许多寡淡矜傲,更添几分缠绵孱弱。
带着虚弱的病气,叫人看得我心忧怜。
“反正我话放这儿了。”
顾兆出神地望着林言的眼睛,等他回过神来时,心头突然微微一跳。“......只要你好起来,含谦就会放你走。但如果林律你非觉得活着没意思了,这......谁也拦不住嘛是不是。”
“......你确定?”
过了很久之后,顾兆都快以为自己无法等到林言的回答的时候,才听林言低低地,干涩地道:“我要听陆含谦亲口和我保证。”
——他终究还是想把事情做完再走。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林言一直都在做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最后一件,他想为自己做。
“行,我把含谦叫进来给你保证!”
顾兆立刻道:“我就说嘛,活着多好啊,再怎么想不开也不能寻死啊是不是林律师?回头你换个城市,立马就能开始段新的生活!”
林言没有笑,他目光空空地望着天花板,眼神沉滞而疲倦。
而一直悄悄站在门外偷听的陆含谦更加笑不出来,他沉默地听着房间里的一切对话,直到林言答应和他分手就吃东西时,才被抽干了力气般顺着门软软滑坐在地上。
他呆呆仰头望着虚无的空气,甚至想,要是自己一个星期前没有把u盘的事告诉林言就好了。
他为什么要把U盘的事告诉林言呢?
毕竟那个时候他和林言在一起,是真的像情侣一样。每天一起煮粥,抱着看电视,晚上相拥而眠。
陆含谦木然地掏出手机,凝视着备忘录里的那条《恋人之间必做的99件小事》。
他们还要七十多条没做完。
陆含谦有些难过地想,他大概再也无法和林言一起完成了。
其实假象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陆含谦而言,哪怕是谎言构筑成的幻境,又何尝一场不可多、得珍之又珍的黄粱美梦。
可他却亲手毁了这一切。
陆含谦想,他真是一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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