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道!”
徐邈看到郝昭吐血,吓得大叫一声。
“来人,速去请韩医工过来!”
郝昭一把抓住徐邈的手:“明公,先听我一言!”
看着下人步伐匆匆地离去,徐邈这才转过身来,“伯道,我在这里,你先好好休息,莫要再动气。”
郝昭摇头,死死地抓着徐邈的手不放开:“明公,你且先听我说。”
徐邈看到郝昭不说出来死不放手的模样,连忙说道:“伯道,你且慢慢说,我在听着!”
郝昭不顾胸前的血渍,强撑着一口气:“明公,你是初到凉州,可能还有些不明白凉州的情况。”
“凉州乃是羌乱频繁之地,与幽州大不相同。幽州胡人,多是由境外寇边。而凉州羌胡,皆是在境内而乱。”
“故防幽州胡人易,而防凉州胡人难。秃发部本就骁勇善战,桀骜难驯。”
“若是与凉州羌胡混居日久,起了叛乱之心,则难以制衡。”
“陇西罕的羌胡人数虽多,即便是一时对秃发部占了上风,然众犬难挡群狼,最后定然非秃发部之敌。”
“今日秃发部看似听话,实则如当年湟中义从胡人,不可不慎也!若是让其占据罕之地,吞罕羌胡,则凉州之祸近矣!”
郝昭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咳了起来,最后吐出几个字:“秃发部……断不可任其壮大!”
然后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晕了过去。
“伯道!”
徐邈颤抖着把手指放到郝昭的鼻子底下,发现仍有微弱的呼吸,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这时,只听得门外有步伐声接近。
“明公……”
进入房内的韩医工刚说了一声,徐邈立刻就拉着他,走到郝昭病榻前,急声道:“烦请先生救救郝将军!”
韩医工看上去已年近五十,举止儒雅,给人一种风度翩翩的感觉。
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别人只会觉得他是一位饱学之士,不会想到他只是一个医工。
他的眼神很柔和,初一眼看去像是谦卑,但在眼眸的深处,却带著点儿难以觉察的沉稳和漠然。
似乎是因为他的身份,看过了太多的生死,所以已经习惯了。
只见他对榻上的血迹恍若未见,伸出三根手指头,轻轻地搭在郝昭的手腕处,然后微闭起双眼,用心诊脉。
过了好一会,这才重新睁开眼,转过来对着徐邈说道:“郝将军这是气血攻心,心火过盛,需要静养才行。”
“那现在可有大碍?”
徐邈急声问道。
“无妨,小人早就备下了千年老参汤,只要让将军服下,自能安神定气。”
韩医工神色淡然,胸有成竹地说道。
“真是太谢谢先生了。”徐邈对着韩医工说道。
徐邈出自幽州,自然知道辽东一带所产的老年人参,乃是救命良药。
“举手之劳罢了。”韩医工摆摆手,又看了一眼紧闭双眼的郝昭,“明公只待让人服侍郝将军服下参汤,再让他好好休息即可。”
韩医工说完,起身走出房外,招了招手,只见仆役捧着两个玉盒子过来。
韩医工拿过其中的一个打开,只见里头的放着一株酷似人形的人参。
“每日只需在午时切小一片,熬成汤汁服下,即可保住郝将军气息。”
说完,把玉盒子递给跟着走出来的徐邈。
然后再拿过另外一个玉盒:“此盒子里,放的乃是治疗郝将军的药材。”
“注意每日以温水服入,药完病除。唯一所虑者,乃是郝将军不可再过度思虑,到时若是心火过旺,神仙难救。”
徐邈把两个玉盒子递给府上的下人,听到韩医工的话,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韩医工这是准备离去?”
韩医工点了点头:“没错。”
待看到徐邈有些忧虑的神色,又笑道:“明公且放心,明后两日,只待郝将军的病情稳定下来后,小人才会离开。”
看到他说得这么肯定,徐邈心里终于放心下来,然后又有些不舍:“吾观韩先生,谈吐之间,非是一般人,想必不是胡人出身吧?”
韩医工淡然一笑:“小人祖上也曾略有名声,只是没落至此,不敢再提,以免辱没了先人。”
徐邈恍然:“怪不得。”
然后又疑惑道:“前些日子得闻韩先生之语,颇有见地,想来先生腹中定有才华,为何又甘愿与胡人为伍?”
听到徐邈的问话,一向淡然的韩医工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变,沉默了一下,这才说道:“为仇家所迫,不得不出走塞外耳。”
徐邈听到这个话,倒是没有太多的意外。
胡人入关也好,汉人出塞也罢,原因有很多,与人仇杀只是其中的一种,在北地多是常见。
他把韩医工请到厅堂入座,拂了拂下巴蓄着的胡须。“吾有一言,欲与先生说,又怕唐突了先生。”
韩医工目光一闪:“小人不过操持贱业之辈,明公乃是身居高位之人,有话请尽管吩咐就是。”
徐邈摆了摆手:“不然。先生对郝将军有救命之恩,言行举止皆是不俗,想来定是有能之辈,故某这才以礼相待。”
说到这里,他看向韩医工:“如今四海沸腾,国运多艰,天下有志之士无不显其能,以求显达。”
“先生既说祖上有名声,如今被迫与胡人为伍,何不就此留下,以图再兴家族?”
韩医工眼中闪过亮光,然后又迅速黯淡了下去:“小人不过一愚夫,行贱业之事,安敢轻言再兴家族之事?”
徐邈正色道,“孟子曾有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革举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上述诸贤,显达之前,或从贱业,或役于下人,然一朝得志,但尽施所能。”
“吾虽不才,但观先生言举,知先生定是久读经书之辈,如今虽屈身于胡夷之中,仍言汉话,着汉服。”
“由此可知,先生定是仍难忘中国。某忝为一州刺史,若是先生有意,愿举先生出仕。”
以徐邈的身份,能把话说到这一份上,已经算是很诚恳了。
韩医工却是神色不变,他看向徐邈,问道:“敢问明公之志?”
“自然是替天子平灭不臣,安定天下。”徐邈说道,长叹一声,“然蜀虏猖獗,吴寇奸猾,实是天下之祸乱之源!”
韩医工听到这话,垂下眼眸,让人看不到他眼中闪过的一抹讥笑,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神色已经变得肃然。
“既然明公志在安天下,那陇右一役,蜀人占据四郡,断绝凉州与关中联系,却不知明公可有何对策?”
徐邈悚然一惊,他看到韩医工殊是不同于平常人,所以这才试探一番。
此时听到他一语破道凉州目前最大的危机,当下更加确定了此人见识不凡:“此正是吾所日夜忧虑者,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韩医工推辞道:“此乃天下大势,吾不过一愚夫,安敢轻而言之?”
“不然。先生方才提起凉州之势,想必心中定是有所计较,邈恳请先生细言之。”
徐邈拱了拱手,神色肃然,举止正式,正是向人问道的样子。
看到徐邈这模样,心知推辞不过,于是提出要求。
“明公欲让我试言之亦可,只是左右不得在旁,且吾事先要与明公说好,不管小人所言,是否能入明公之耳,皆不得迁怒于小人。”
听到韩医工所言,徐邈连忙应下,并且屏退左右。
“请先生试言之。”
徐邈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地问道。
“凉州中隔蜀人,与关中断绝。明公所面对如今的情况,所能做者,不过有三。”
“一者,是倒戈卸甲,礼降蜀人……”
话刚说到这里,徐邈脸色就变了,他气色勃发,半立其身,正要说话。
只见韩医工手一抬,“明公且先安坐,容某先把话说完。”
徐邈想起自己乃是向对方问道,当下又不得不强行坐下。
“想那蜀人,不过据一州之地,若是明公举一州而降之,则有倍蜀国疆土之功,明公定不失封侯之位。”
徐邈截口道:“某深受天子所重,岂能背主求荣?”
韩医工听到这话,淡然一笑,也不反驳,只顾自说下去。
“二者,明公可举凉州之力抗蜀人,以求复通关中。然如今关中十数万精兵,犹不敢轻动向西。明公目前手中的凉州兵力,向东而击,能败蜀人乎?”
徐邈默不能答。
这是他最想做的,同时也是难以做到的。
蜀虏谋北已久,一朝得志,岂会轻易把陇右让出来?
韩医工看向徐邈,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只听得他加重了语气:“故在某看来,明公最稳妥的做法,便是据凉州而自守。”
徐邈猛然睁大了眼睛。
韩医工迎着徐邈的目光,继续说道:“凉州不受关东待见由来已久,凉州士吏早对关东生疏离之心。”
“特别是这数十年来,越来越多的凉州志士,若非不得已,不愿东过潼关而任仕,唯愿留守凉州之地。”
“若是明公欲兴凉州之力,欲抗蜀人而复通关中,只怕凉州士吏未必愿意出全力。”
说到这里,韩医工放低了声音,侧身向着徐邈,诱惑道:“但若是明公明面仍称魏臣,暗地里与蜀人相通。”
“实则坐守凉州,观蜀人与魏人相争。小人相信,凉州士吏定会欣然影从,拥明公为凉州之主。”
徐邈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韩医工坐直了身子,脸色平静:“正如明公所见,小人不过是区区一个医工罢了,愚见污了明公之耳,万望恕罪。”
说着,他站了起来,弯腰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按理说,此人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应当令人把他抓起来审问清楚才是。
可是徐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却是久久不语。
在郝昭提出调敦煌张家往东帮忙守凉州时,徐邈能提出对张家的疑问,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一个对凉州毫无了解的人。
正是因为他对凉州有所了解,所以他才知道,方才此人所说的,据凉州以自守,最有可能得到凉州士吏的全力支持,乃是大实话。
过了两日,郝昭果然清醒过来,同时稳定了病情。
韩医工便不再停留,带着自己的人马,向西南方而去。
徐邈的客人离开了姑臧,首阳的冯永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秃发阗立?”冯永听到有人专门从西边而来找自己,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才看向禀报的下人,“你确定是这个名字?”
“回君侯,他自己确实是这么说的。”
“速请他进来。”
冯永恍惚了一下,这才说道。
秃发这个姓,对于后世的凉州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
在西晋初立时,因为西晋王朝对胡人的错误政策,导致了凉州再一次爆发叛乱。
其首领正是一个叫秃发树机能的。
因为这一次凉州之乱,司马炎几乎把晋朝的名将尽数派遣至西北战场,而且西晋还连接战死了四位西北封疆大吏,极大地动摇了西晋的统治。
让司马炎发出“虽复吴蜀之寇,未尝至此”的哀叹。
同时也证明了秃发部鲜卑的骁勇善战。
虽然不知道秃发阗立和秃发树机能有什么联系,但是秃发这个姓实在是太过于特别,冯永可以肯定,秃发树机能绝对就是出自秃发部。
因为除了秃发部,世上再没有人会有这个姓。
冯永之所以能知道这次秦凉之乱,还是因为秃发树机能是败在马隆的手上。
而马隆,正是八阵图的继承者。
鲜卑秃发部,本就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冯永随手布下的一颗闲棋。
不过秃发阗立此人,倒是当真不忘自己的承诺,在听了自己的话,给部族找到落足之地后,还特意派人给自己送过礼物。
然后么,被赵广那家伙截胡了。
虽然礼物没有到自己手上,但此人做法,倒是让人觉得可以一交。
冯永正在思索,只见一个身披毛布,头戴毡帽的胡人在下人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胡人秃发阗立,见过冯郎君。”
来人把毡帽拿下,然后匍匐在地,对着冯永行了一个大礼。
冯永看去,只下边趴着的人露出髡头,中间光秃秃的,唯有脑袋两边,留有头发。
“起来吧。”
冯永说了一声。
来人这才抬起头来,不是当年和他立下白马之盟的秃发阗立是谁?
冯永看到果真是他,不禁大笑道:“秃发阗立,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秃发阗立看到冯永没有与他见外,脸色大喜,连忙解释道:“回冯郎君,小人已经成了亲,所以就按族里的规矩,髡了头发。”
“哦?”冯永挑挑眉,“原来是这样。”
然后又指了指座位,“来,坐下吧。”
“谢过冯郎君。”
秃发阗立规规矩矩地坐下来。
看到下人准备给他倒茶,冯永心头一动,吩咐道:“少君长远道而来,一路寒意甚重,你去把我所珍藏的烈酒拿来。”
然后这才对着秃发阗立问道:“少君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首阳?我记得你上回不是派人捎了口信,说你们部族已经在西海那边落足了么?”
“从西海那边到首阳,路途遥远,只怕冬日里就要出发了吧?”
秃发阗立微微低下头,恭声道:“回冯郎君,确实如此。小人在冬日里从西海出发,走了一个多月,这才走到陇西。”
冯永点点头,拿起耳杯喝了一口茶,沉吟一下:“我记得,陇右之战时,似乎你们秃发部也参与了?”
秃发阗立听到冯永提起这个,连忙站起来,再次趴下去:“小人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向冯郎君请罪。”
“冯郎君,我们秃发部在西海落脚,可是东边却是魏人的地盘,他们比我们强大得太多了,我们不得不听命于他们。”
“去年的时候,他们强征我们族里的大部分勇士来到陇右,我们不得不听。”
“小人及部族得冯郎君大恩,若非魏人以全族人的性命相威胁,岂敢对大汉刀兵相向?”
“在平襄的时候,魏人将军令我们断后,自己却先逃走了。小人得知后,只敢稍做样子,就带着人撤退了。”
冯永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好了,你先起来吧,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而且当时我也在平襄。”
秃发阗立这才敢起来,脸上带着惊讶无比的神情:“原来当时冯郎君也在场?当时为何不派人送信给小人?”
“若是当时小人得冯郎君之信,定会反戈魏人,让他们匹马不得回凉州。”
冯永笑笑。
这种马后炮,听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