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用的是将要一词。
也就是说,现在祠堂中的两位村民还是有自己的意识的。
年少者还没醒,年长者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
他停下了抓挠面部的动作,生出蹼状的手垂于身体两侧,拳头逐渐握紧,接着抓起架在一旁柱子边的金属长棍,卸了头的棍子看起来就像从什么农具上拆卸下来的。
年长者戒备着,嘴里说着:“你……你……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言语的功能已经开始缺失,嘴巴张合间还发出了点咕噜咕噜吐泡泡的声音,含糊至极。
青年的眼中看不清是什么情绪,在雨夜的掩映下更加晦暗不明了。
“我……不想跟伱打。”温荣轩低声喊了句什么,按照他们村子里的亲缘关系,他也能叫这名年长者为叔叔。
青年面对着直指自己的金属棍棒毫不畏惧,眼神不住地朝祠堂内瞟。
他确实没有主动掀起争斗的意思,只是站在那边看。
年长者却十分警惕,在言语功能逐渐缺失的过程中,他缓慢吐露词句,来质问青年:“你……下午不是……来过,现在……又来……干什么?”
温荣轩像是听到了很滑稽的句子,抬起了头。
“下午?”青年重复道,“我下午什么时候来过?”
年长者认为温荣轩在狡辩,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村长是这么通知的,那么温荣轩就一定做过这件事。
再者,温荣轩不是第一次摸进村中的祠堂了,他有前科。
或许是村长一词刺激到了温荣轩,青年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他反复念叨着村长、村长的名字。
“村长村长的……又是村长,你们所有人都信任他。”
“可那个家伙又带给了你们什么?”温荣轩的情绪波动,牵动着周围那些黑色的阴影一同起起伏伏。
年长者听了,回答道说,无病、长寿、祥乐。
村子中的环境氛围自成一体,外来人很难融入理解,然而年长者提及的长寿一词令温荣轩发出嗤笑。
“长寿,要不要看看后面那些牌位上写的生卒年月,这就是长寿的代价吗?”
祭祀,当然是需要祭品的。
“而且,你们真的想要那样的长寿吗?”目光再一次流连在年长者变了形的脸上,青年同样也在看一旁的年轻人,“以那样的姿态。”
人在一点点异化后最终会变为什么不言而喻,不管是鱼人还是人鱼,都已经脱离了单独“人”的范畴。
年长者没有回话,凸起的鱼眼带走了人说话的功能,年长者从喉口挤出几声呼噜声,摇晃着举起了长棍。
不愿与无法再交流的年长者耗着,温荣轩扬声问了句:“祠堂里藏着的东西在哪里?”
理所当然的,没有回答。
反倒是本来睡着的年轻人被温荣轩突然拔高的声音给惊醒,也缓缓站起,抄起了之前他坐着板凳。
青年看到前方的反应垮下嘴角,连嗤笑都维持不住了。
“抱歉……”他面无表情地说着,“我也不想和你们动手的,但那个‘东西’我必须找到。”
那个……东西?
下方叮叮咚咚打了起来,拟声词大概用得不对但白僳也懒得描述真实的声音动静了。
悬挂在横梁上的眼球听完墙角,若有所思地往右边一瞥。
他的右边,在横梁与支撑的柱子夹角之间,就摆着他先前看到的那个盒子。
盒子很小,从下方的角度很难看到,除非爬到高处。
如果只是在底下搜索的话,的确没办法一下子找到。
眼球略作思考,他整个收回了横梁上,盘踞在那,正要将底部的白絮化作手状将那小盒捡拾过来,他的变化刚起了个头,整一团就停在了那。
……?
面上盖着书的黑发青年意识收回,笔直垂在身侧的手臂缓慢抬起,把脸上的书掀了起来。
房间内微弱的灯光重新落入眼底,许久未接触的光线让人挤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啊,有人在敲门。
白僳揉了揉脸,坐姿微调,坐直了身体。
准确地说也不是在敲门,而是在用不知道是爪子还是什么部位的手在摩擦着门板。
来者何人?
如果是黑色淤泥的话,根本不会这么礼貌,它们只会如同嗅到食物的鬣狗,沿着任何可以前进的道路,摸向“食物”所在。
哪里会像现在门外的存在,笃笃笃擦着门,一副誓不把门敲开不罢休的状态。
白僳活动两下睡得僵硬的脖子。
因为房间内唯一的炕或者说床被占据了,他又懒得打地铺,长时间仰靠在椅背上让人类躯体脆弱的脖子有些难受,再靠下去估计要落枕了。
黑发青年走向房间门,在出门之前他回头看了看仍躺在床上的人类女性。
白僳想了想,已经被袭击过的人类女性估计也不会再吸引黑色淤泥,于是他放心地推开了门。
雨从天空倾注下来。
白僳也懒得打伞,他擦干身体左右不过是换一件表皮的事,只要把内里的绵软往外一翻,再揉吧揉吧,搓出“白僳”的外貌。
没有人类时就可以这么操作,现在条件也符合,只要祁竹月没有醒来。
白僳走到院子里,听到门外的搓门声还在继续,但由于他的脚步声,外界开始产生其他动静。
一二三……六、七?稍微感知了一下,外面杵着的村民有点多。
他们这何德何能要受次大礼……哦,昨天被标记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才,白僳只好努力长了长脑子。
他站在原地,听着院墙上窸窸窣窣的动静,最后几个鱼头脑袋趴在了那,一双双无神的鱼目似是在注视着他。
这要是给人类看,说不定要头晕目眩一阵。
可惜,现在面对这一切的是白僳。
黑发青年捏着自己的下巴,另一手托着手肘,遗憾地看了一圈。
“不好吃啊……”他叹息道,“怎么就还是人呢?”
乍一听有些像骂人的话语,却是白僳的真情流露。
因为还属于人的范畴,这些长着鱼脑袋的村民介于能吃和不好吃之间,在漫山遍野有着充足的野食的情况下,他没必要勉强自己对眼前的村民下嘴。
白僳就这么与鱼头脑袋一一对上视线,最后看向大门。
黑发青年扯着嗓子问了句:“谁啊?”
擦门声停止,外面响起了一名老妪的声音:“给……给你送东西的。”
老妪声音陌生,估计不是他们在村子里交流过的任何一个,也可能是因为异化变了调,导致听不出了。
送东西,送什么东西?
隔着门一时间也猜不出,白僳干脆走过去,将门一把拉开。
门外的鱼眼老妪估计也没想到里面的人一点不怕,她整个人仍呈现趴在门上的架势,失去支撑物后,老妪直冲冲地朝前倒去。
本该倒在开门的人身上的,但白僳让开了。
老妪啪得摔在了地上,没有任何减缓冲力的措施,只听喀嚓两声,似乎是有哪里的部位被摔骨折了。
没什么同理心的白僳依靠着另半扇没有打开的门,低头看向随着老妪倒趴,被她一起摔在地上的盘子。
塑料质地的盘子没有碎裂,上面摆放着的东西却落在地上沾了脏兮兮的泥水。
吃……还是能吃的。
鱼嘛,本来就是在水里游的,这地上的鱼洗一洗勉强能食用。
摔倒的老妪仅过了几秒就抬起头,她保持着趴伏的姿势昂起头,脖颈近乎扬过了九十度角。
即便这样,她依旧能够说话。
遍布风霜洗礼的脸苍老得不成样,皮肉起皱,最眼中的地方叠起的褶子都快黏在一起,老人斑东一块西一块,将脸挤占得模糊不清。
老妪的眼睛本该眯起的,但因为生得像鱼目,凭白占据了上部分的脸,怪异且难看。
她炯炯地看着白僳。
“请……吃鱼吧。”老妪说着,昂着的头不变,身子咔咔几下爬起。
重新站定后,明显歪曲的右腿表露着她的伤势,可她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捡拾起掉落的鱼,继续往白僳面前递。
骨节栉比的鱼,鳞片下从浅红的鱼肉上延展而出的是一个个蠕动的触须,吻部怪异地张开着,偏过头去看的话,还能看到不属于鱼类的蛇信子隐约闪现在那。
白僳:……
白僳决定收回刚刚的言论。
这鱼看起来真的好丑。
尽管知道看起来和吃起来是两回事,就像人类食物里的臭豆腐,这东西闻起来丑吃起来香,但要把丑陋的东西塞进嘴里,总要做一点心理准备的。
还不如像黑色淤泥那样,无形无状,他吞吃了也就吃下去了。
“嗯……”白僳想了想,状若嫌恶地往后退了些,“这个落在地上了。”
老妪没有反应,试图把鱼往人嘴里塞。
白僳钳住对方的手,多说了两句:“这个掉在地上了,脏了,不能吃了。”
老妪停了停了两秒:“洗一洗……可以……”
白僳依然是拒绝:“这就是你们招待客人的态度吗?”
对方的手用力了也没能再进一步,反倒是在力的相逐下咔嗒一声,断了。
一时间,沉默蔓延开来。
这可能是来访者没有预料到的画面。
趴在墙头上的几个鱼头脑袋也看了过来,他们犹豫纠结着,不知道要不要下来。
理论上,他们这一大帮子人过来,就是来达到鱼多势众的气势。
然而……现在看起来,武力的差距有点大了。
鱼头脑袋凑在一起思考了一会儿,又散开,决定等底下老妪的指令。
老妪鱼一般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她收回了断掉了的手,嘴巴张开啊了两声,然后说道:“那……那给你……换一份。”
接到指令,院墙上的鱼头脑袋消失了两个,不到一分钟,他们出现在了门口。
一人手上捧着一条鱼,造型与先前那条被白僳嫌弃沾了灰的有所不同,但也丑得别致。
颇有种不需要拿出去给人观赏就随便长长的敷衍感。
两条鱼,对应了两个人。
白僳也懒得去问为什么只有两条,村中的人从何判断他们屋子里只有两个人。
新的鱼送来后,他伸手一抓,一左一右刚好各一条。
老妪看了,在那说:“一条是你的,一条是里面那——”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眼前看到的一幕令她瞠目结舌。
黑发青年接过鱼,动作没有停。
他拎起鱼的尾部,避开了那些奇形怪状的身体部位抓着,脖子往后一扬,口部微张,鱼头对准那。
然后,他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下降,像表演吞剑魔术的魔术师,只见喉咙鼓动了两下,怪异的鱼消失了。
被……吃掉了?
人类是这么吃东西的吗?
或许是觉得自己刚刚的动作有点太简单粗暴了,第二条鱼白僳就用正常的方法进食了……可能也没太正常。
嘴巴一张一合,看着并不锋利的牙齿轻轻一咬,鱼头就被咬了下来,血丝沿着齿缝流下,接着是鱼身,最后是半截鱼尾露在唇外。
——死不瞑目。
不知为何,旁观者生出了这样的感慨来。
人类,是这样吃东西的吗?
老妪及鱼头脑袋再度发表疑惑,几个眨眼的功夫两条鱼就全部被面前的黑发青年给解决了。
可是……还有一条鱼是给……正这么想着,他们看到黑发青年舔了舔沾有鱼鳞片的唇角。
未经烹饪的鱼果然不好吃,鱼腥味浓得快盖住了食物散发出的香气。
白僳黑色的眼眸敛起,看向仍站在门口的老妪与鱼头脑袋:“还有什么事吗?”
“……”老妪诡异地沉默着。
她觉得自己应该斥责一下黑发青年的不按常理出牌,可对方又确实完成了她此行的目的——让被标记的人家吃下“鱼”。
往常来讲,这一步需要逼迫,需要恐吓,可能会拖得长达一整个晚上。
白天的温家村与夜晚的温家村是割裂的,以至于晚上发生的一切,大部分不会影响到白天。
现在,黑发青年吃完了鱼,在老妪思考的过程中打了个嗝。
老妪不由地斜睨过去,黑发青年摆了摆手。
“抱歉抱歉,感觉还没吃饱。”白僳抿起唇,勾起了一点笑容,“所以,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的话请离开吧,我还赶场子去吃下一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