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当然不是真的想要人陪他下棋。
他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外面”的事情,找个知晓这一切的人告知。
闲聊是不错的获取信息的媒介,安东原本以为他要费一番工夫,却忽地察觉到了对方态度的巨大变化。
明明数秒前,瓦沙克的眼中更多的还是警惕和彷徨,但是现在,却一下子被不知从何处来的恭敬和敬畏盈满。
魔族大公小心翼翼挪动棋子的模样,看起来竟显得诚惶诚恐。如果让他的部下们看见,恐怕会惊掉一群魔的下巴。
安东指挥着棋子在棋盘上移动,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外面?”瓦沙克正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下一步棋路,闻言愣了一下。
随后,瓦沙克不知道是脑补了什么,连忙道:“您是指魔界吗?哦,那可是个相当的好地方!”
瓦沙克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热切,就像一个狂热尽职的推销员,“魔界民风淳朴,住在里面的魔各个乐于助人,友善可亲,从不惹是生非!”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觑着安东的脸色,胸腔里的心脏还在隆隆跳动。
——深渊魔种!传说中的传说!
自从知晓了安东的身份,瓦沙克的激动就没有停下过。
眼前的少年显然被深渊保护得极好,瓦沙克惊诧于对方对外面的好奇,心思急转下,不免感到一阵惊喜。
不论对方会不会走出深渊,他都打定主意要给魔界争取个好印象。
此时此刻,瓦沙克感受到了一种偌大的使命感——哦,全魔界都应该感谢他!
“是吗。”安东似笑非笑地睨了对方一眼,自动把对方的话做了另一番理解。
看来魔界是个民风彪悍,天天搞事情的地方呢。
安东不动声色地继续落下棋子。
众多实体化的棋子从他身边来来去去,如同国王座前热闹又忠诚的守卫者。
这个棋子有个很有趣的特性,如果吞噬掉的棋子足够多,己方的棋子的阶位就可以升级。
比如原本“侯爵”在连续吃掉三个“伯爵”后,就可以晋升为“将军”。
“吃。”安东的棋子,一口气侵吞了对方的领地。
下一秒,吃掉对方将领最多的“侯爵”身上,环绕起代表晋升的金色光环,可随即,又被无数象征不详的紫黑色锁链笼罩。
“这是触发了‘大罪’。”瓦沙克彬彬有礼地解释起游戏的规则,“如果渴求的东西太多,超过了自身承载的极限,恶魔就会在欲望中迷失。”
在一般的棋类游戏里,玩家会更讲究策略。但这是魔王棋,魔族的力量源于情感和欲望,所以这两者反而是棋盘上最大的变数,也是最核心的玩法。
安东有些新奇,猜测着这枚棋子的‘罪名’,“是暴食和贪婪吗。”
瓦沙克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摇了摇头,“不,您看看自己的棋盘。”他指了指那棋子的分布,“您将它委派得太远了,而其他同位阶的棋子却依旧可以守在距离您最近的地方——它的罪名,是嫉妒。”
那枚棋子孤零零地呆在距离安东最遥远的前线,象征大罪的自黑锁链,将它层层封锁。
瓦沙克:“一般这种时候,需要投掷概率骰子,1的概率晋升成功,13的概率保持原状,余下概率则会使这枚棋子迷失后消失。”
安东说:“我们没有制造骰子。”
“是,因为这不是‘一般’的魔王棋。”瓦沙克站在巨大棋盘的另一边,微微欠身,“您创造了‘魔王’,在‘魔王’的注视下,魔族永不失败——这是无需骰子确认的事。”
在瓦沙克话音落下的刹那,安东便看见那原本在紫黑锁链中苦苦挣扎的棋子,忽然一声嘶吼,随后在环绕的金光中彻底蜕变,再度站起。
棋子原本简单的衣袍外,忽然穿戴上一层坚硬的盔甲,盔甲外又罩上了一件大氅。它一撩披风,冲着安东的方向单膝跪拜,遥遥行礼,甲胄碰撞间发出短促而威严的音节——
它现在是个将军了。
……
半个小时后。
“您赢了。”瓦沙克看着象征己方阵营的王座被攻破,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似乎全不意外这个结果,甚至比安东本人表现得还要高兴,脸上的笑容真诚又灿烂。
瓦沙克道:“您很有天赋。”
他虽然平时并不痴迷于魔界的游戏,但作为亲身指导过数次天魔大战的魔界大公,有道是棋场如战场,他自信自己的决策一定强过很多魔。
而安东明明是第一次接触魔王棋,最开始的摸索阶段尚有些保守,后来熟悉了规则以后,少年就露出了他的锋芒。
如果不是最初用来熟悉规则花了点时间,瓦沙克确信对方可以结束得更快。
但只有一点——
明明少年变现得像是一直居住在深渊里,不曾接触过任何危险的模样,为何,有时候的棋路竟显得有些疯狂。
——他居然想让理应坐镇最后方的魔王上前线,并毫不顾忌‘魔王’己身的安危。
这让瓦沙克中途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厨师长和蔼可亲地带着一列侍者走过来,对女仆长说道:“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女仆长掏出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点了点头,转而望向安东温柔道:“少爷,请移步餐厅。”
少年回过头示意瓦沙克,“要一起来吗。”他看向女仆长,“我们应该准备了客人的份?”
“哦,当然。”女仆长咧了咧嘴,“他让您高兴,就是让我们高兴。看在他表现合格的份上,我们会……好好招待的。”
然而,大约是心理阴影留下的条件反射,瓦沙克听见那意味深长的“招待”二字,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
晚餐后,瓦沙克等人被安排在了空出来的客房里。
随后,医生叩响了门扉,带走了瓦沙克受伤的部下们。
“不是很严重的伤势,一个晚上就能治好。”医生慢条斯理地开口。
首次从地下室走出的医生,他身着传统的白大褂,脸上附着着一张玄黑的鸟嘴面具。修长的五指被丝质的手套遮住,只露出白皙的手腕。
似乎因为常年居住在地下室的关系,他的身上自带一股微凉的寒意,说出的话语也没什么温度。
但是,瓦沙克完全记得对方不久前发起疯来,凶残又癫狂的样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瓦沙克的迟疑忐忑,医生道:“你对我的医术有什么意见吗?”
瓦沙克:“……不敢。”
临走时,医生还顺手带走了那只嘤嘤叫的圆滚滚小使魔,美其名曰,要为即将制造的新玩偶,研究一下原型。
瓦沙克并不担心这些魔的生命安全,因为他已经确定,只要有安东存在,这座庄园大多数时候就是正常的。
——最多“治疗”过程曲折了一点。
“愿深渊保佑汝等。”瓦沙克虔诚道。
随即意识到,他现在就在深渊里:好吧,那没事了。
医生提着摆烂装死的小使魔走在庄园的长廊上,口袋里整齐排列的手术刀露出一点寒芒,在晦暗的灯光下偶尔闪烁。
“祂就要来了。”医生忽然停住脚步,微微侧头,望向黑暗中虚空的某处,“我想,您已经做好了准备。”
[……
似乎有什么旁人听不到的声音。
医生摆出侧耳倾听的姿态,随后点了点头,微凉的语气平静而克制,“当然,没有人能够夺走那位殿下,我们正是因此而存在。那么,我就先告退了,有任何事情,您都可以叫我。”
这简短的对话,很快随着医生消失在走廊深处的身影而结束。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有什么东西从虚空中游弋而过,将整座庄园守护般牢牢环绕住。
与此同时,寝室里,安东正站在一面全身镜前。
这是他最初醒来的房间,地上的花瓣已经被清扫干净,柔软的床铺也被整理整洁。
这面等身镜原本被一面红色的布罩着,放置在房间的角落里,如今被他搬了出来。
安东回忆着跟瓦沙克在棋盘上的交流——
他已知晓了这个世界由天界、魔界、以及人界构成。
天界位于天空之上,魔界位于世界背面的阴影里,而人界则处于两界之间。
从瓦沙克的描述语气里,他注意到了魔界与天界的关系,似乎不太好。而人界虽然处于两个世界的夹缝间,看似最惨,但因为人类中常常会诞生拥有特殊才能的人,这些人拥有与天界、魔界沟通的能力。
“有时候,我们会听见一些人类的愿望。”瓦沙克在那时说道,“一些无聊的恶魔会选择回应,他们响应那些人类的召唤,然后支取报酬。”
魔族都是乐子人,他们容易被欲望吸引,有的还特喜欢看戏。
比如人类世界的两个国家开战,一个国家召唤天族,另一个国家就会选择召唤恶魔——这种时候,恶魔通常是会回应的。
“有些魔是为了给天族添堵,有些魔是纯粹觉得有趣,因为这世上,竟真的会有人虔诚地信仰恶魔。”瓦沙克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安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轻轻解开了袖口。
他将袖子向上挽起,随后,便看见了手臂上暗金色的静谧纹路——这大概就是那时候,让瓦沙克态度大变的原因吧。
安东观察了一下这些纹路的流向,发现大多数时候它们隐藏在体表之下,而当他使用力量的时候,则会变得相当显眼。
这些纹路最终汇集到他的心脏,如同随生命的吐息般流淌。
“您是否知道,隐藏在我体内的另一种力量呢。”安东在一片寂静的房间内,忽然开口。
他知道祂一定听得见。
虚空中,一缕柔软的黑雾飘动出来,轻轻软软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犹如无声的安抚一般。
于是,安东便不再说什么了。
他躺在宽大的床上,陷在鸦羽般柔软的枕头里,很快进入了梦乡。
然后,他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
梦里,他见到了一只雪白的母鹿。
那只母鹿,它的身姿高洁而无暇,纤尘不染。它的每一条身体线条,都像是精心雕琢而成的工艺品,是不属于世间该有的美丽。
它静静地站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溪水波光粼粼,眼底深邃浩瀚,像点缀着星星的池子。
片刻后,母鹿迈动四肢,轻盈地朝他走了过来。
大约因为知道这是梦,所以安东并没有动,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它一直走到他身边,然后用柔软的头颅轻轻拱了拱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母鹿忽然微微屈起四肢,一双倒映着星河般的清澈眼睛,安静地望着他。
安东:“你想让我坐到你的背上去?”
与此同时,至上天——
“尤利尔还没有回来吗?”一道雪白的身影站在水镜前,扫视过在场的诸位,声音微凝。
这些聚集到一起的身影,他们的背上都长着雪白的羽翼,最多的有十片之多。
这个空间犹如一块被开凿的水晶,连墙壁都是晶莹剔透的,到处都充满着圣洁的光辉。
水晶大厅之外,悬浮的巨大光轨间,有许许多多造型奇异的东西在巡逻。
“有人看见尤利尔离开了至上天,似乎是往魔界的方向去了。”一名天族声音冷淡,不含丝毫起伏地说道。
这些生灵的面容都异常精致,完美得不含丝毫瑕疵,只是显得不近人情,像一台台打造精密的仪器。
“岂有此理。”这一回,那古井无波的声音微微加重,“他作为看守星池的守护使,怎么能够擅离职守!”
另一名天族银色的眼睛,微微波动,他的语气温和,“好像是星池出了问题,他似乎是去确认什么了。”
——他想到那时素来冷静的天族行色匆匆的模样,依稀感觉到,那件事情对对方而言,一定十分重要。
“你不必为他求情,亚诺。”最先开口的天族瞥了他一眼,“这件事我会上报[中枢],到时候[中枢]自然会有评判。”
亚诺动了动唇,随后低叹一声,垂下睫毛,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那名最先开口的天族一挥手,大厅中的水镜里浮现出画面,“我叫你们来,是因为现在的雅迦之国的事情——”
随着水镜中的波纹缓缓荡开,一个巨大的国度的影像,浮现在了画面里。
十二翼的旗帜在帝国的上空飘荡,隐约的号角声,伴随着祷告的声音传来。
“传达自[中枢]的指令,今年雅迦国的祷告,谁也不许回应,今日的神降仪式,谁也不许降临。”
随着这淡淡的宣布,在场所有天族都不由露出了异色,惊讶的神情没能藏住,自眼角眉梢泄露。
片刻后,大多数天族神情各异地解散开去,回归各自的岗位继续轮值。
只余下几位天族仍旧留在水镜前,望着镜中国度的影像,露出深深的疑虑。
一名天族心事重重,望向一旁盯着水镜的亚诺,“亚诺,你说……[中枢]到底在想什么?”
而同一时刻,安东被母鹿一路带着。
奇怪的是,或许是因为身处梦中的缘故,这母鹿明明只是在慢悠悠地行走。
然而,竟仿佛缩地成寸一般,过一会儿变一个风景。
等到母鹿停下脚步时,安东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
他看见了一座巨大的城池。
一面十二羽翼的旗帜,升起在他的视野中,缓缓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