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从汉口火车站,上了一辆东向去往怀宁的火车。
她被人押到一个包厢前,门口站了个男子,西装礼帽,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转头看了眼甄朱,示意手下将她送进去。
这男子看着有点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甄朱的记忆力很好,她的眼神在那男人脸上停了一停,忽然想了起来。
当初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在天津法华饭店爆炸的那晚,阅览室里两个人中的一个,仿佛就是这个人!
甄朱吃惊地睁大眼睛,还想再确认,那人已经转过脸。包厢的门被推开,门在她的背后咔哒一声,关上了。
现在的火车其实是种奢侈的交通工具,尤其包厢和头等舱,装修的豪华程度,不亚于高级酒店,早期车里提供的餐饮也只有一种,就是被称为大餐的西餐。
这间包厢是全西式的装修,内里豪华,空无一人。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上面摆放了西餐,开胃菜、主食、汤、甜点,水果,十分丰盛,刀叉擦的雪亮,交叉地搁在叠成三角的餐巾之上,桌边一个插着玫瑰的花瓶,角落里甚至还摆了个唱机,里面的那张黑胶唱片正在缓缓转动,被磁针划拉着,送出阵阵的轻快乐曲。
甄朱在门后怔立了片刻,走过去,将唱机的磁针拨掉,伴着一声短促的变形了的扭曲声,唱片停止转动。
世界终于清静了。
这几天被带着,被迫日夜上路,她的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始终绷得紧紧,半刻也无法松懈。
她闭了闭眼睛,慢慢地坐到铺着雪白椅垫的椅子里,开始了等待。
天渐渐地黑了,火车咣当咣当一直不停前行,大约到了九点多,外面传来一阵皮靴靴底踏地而来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包厢门口。
甄朱睁开眼睛,看着门被推开,谭青麟从门外跨了进来。
一年多没见了,他还是甄朱印象里的样子,双目奕奕,进来后,视线瞥了眼餐桌,见食物原封不动,看向了她。
“是食物不合胃口吗?要是你不爱吃这个,我去叫人给你换中餐。”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表情自然。
甄朱压下看到他的那刻于内心引发的巨大震动,睁大眼睛,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谭青麟!怎么是你?报纸不是说你正在中原参与战斗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谭青麟答非所问,脸上依旧带着关切的神色:“我想这几天,你路上应该很是辛苦,不能不吃东西。你想吃什么?”
甄朱置若罔闻。
“谭青麟,你为什么要绑我?现在你人难道不是应该正在北方,和徐致深一起参与对张的决战吗?”
谭青麟和她对望了片刻,耸了耸肩。
“原本确实应该这样,但是我的主力部队因为某些原因,前进受阻,一时恐怕没法按照原定计划抵达作战地了,就在前几天,我还在努力调拨时,又无意从老曹那里听到个消息,据说张效年的那个女婿,有意想对你下手,我很担心。你也知道,老曹以前在四川也混过一段不短的日子,熟悉那一片,所以我请他代我留意,务必保证你的安全。总算有惊无险。这会儿老曹把你送到了我这里。因为徐兄接下来应该会忙于战事,恐怕无暇顾及你的安全,为了避免再出这样的情况,所以我代他照顾你些时日。你尽管安心,不必有任何顾虑,日后我会联系徐兄,请他来江东接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依旧带着微笑,语气还是十分温柔,就如同唯恐大些了声,就会吓到她似的。
甄朱有点无法置信,睁大眼睛:“谭青麟,你单方面停止调拨军队,你通知过他吗?”
谭青麟不语,片刻后,才淡淡道:“这些战场上的事,说了夫人未必也能理解……”
甄朱脸色唰的难看了,盯着对面的那个男子,打断了他的话:“谭青麟,恐怕是你临阵弃约,想要坐山观虎斗,等到两败俱伤,你再出手吧?”她冷笑,“事后再买些报纸替你吹嘘,摇身变成再造共和的首功之人。算盘打的真是不错,既如愿打倒了张效年,博了名声,又能打压我丈夫……”
她眼前浮现出今晚在包厢外看到的那个人,顿了一下,咬牙,“或者,你就是存了想要让他全军覆没,永不翻身,甚至想要除去他的念头吧?”
谭青麟沉默着。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冒出了愤怒的火花,紧紧地盯着对面的这个男子,语气是鄙夷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以你今日立场,你想要更上一层楼,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我的丈夫,你的老同学兼盟友,这也是你的本事,我无可厚非,或许在某些和你类似的人的眼中,这还可以被称之为谋略,你大可以用的问心无愧。但我必须还要说一句,谭先生,你令我大开眼界!你还是那天和我一起跳过舞的那个谭青麟吗?原本我对你印象还算不错,觉得你也是个人物,现在看来,我丈夫从前被人和你并称为南北双杰,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谭青麟眯了眯眼,面上笑意渐渐消失。他在行进火车的包厢地板上慢慢地踱着脚步,忽然停下,转头道:“徐太太,你是可以鄙视我的。我也承认,我这手段用的并不光明。但是这又怎样?你的丈夫徐致深,他能从当初的一个普通士兵一步步爬到今天这样的位置,难道他就没有做过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可能吗?我年轻的时候,也信奉主义,也推崇理想,日本一个弹丸之地,原本要仰我中华之鼻息,然短短百年,无论是经济、国力、制度,还是军事力量,全将我中华远远抛在了身后!所以我东渡日本,想要学习了解他们的先进制度,回来救治我中华,但是这十几年间,我看的都是什么?徐太太,你既也知道时局,你当知道,在中国这样一个沉疴顽疾,民智不开的国度,想要完全推行西方的先进制度,无异于是痴人说梦!我早就已经清醒了。我惊讶的是,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当初老同学徐致深,他到了今天,竟然还信奉那些所谓的主义和理想?这简直太荒唐了!”
他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说完,在地板上快步走了几步,靴底发出一下一下急促的橐橐之声。
甄朱摇头:“谭先生,你错了!我丈夫和你的区别,并不在于是否依旧信奉主义和理想,而是面对不尽人如意的现实,仿徨过后,是否还有勇气去保有对初心的坚持和信仰。”
谭青麟盯着她,缓缓地道:“徐夫人,我原本认为,你应该也是能够理解我的。”
甄朱说:“我确实理解你,因你的做法,是人在落差之下通常更愿意的选择,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更显我丈夫的难得。你尽可以嘲笑他,他的结局或许也是失意,但那又如何,在我看来,就凭这一点,他就远比你值得我去尊重。”
谭青麟脸色略微僵硬,点了点头。
“我很遗憾,我让你感到失望了,但我有我的想法!我要用我的方式去改变中国的现状!徐致深是不可能和我走到一处精诚合作的!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利用这个机会消除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徐太太……”
他顿了一顿,似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激动,神色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我也很抱歉,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我原本是从不强迫女人的。但是这次情况特殊。你不必害怕。”
他凝视着甄朱:“我早就已经知道,当初在天津法华,是你破坏了我的计划。如果那天事情能够按照我的设想顺利进行下去,我想今天也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但是即便这样,我也一直没有伤害你。请你相信,无论什么情况之下,我都不会伤害你的。”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朝甄朱微微一笑:“你休息吧,我先去了。接下来还要在火车上渡过两天。我就在边上,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甄朱手足冰冷,一颗心仿佛被冰水浸泡,不住地下沉。
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令她感到恐惧的,是徐致深现在可能面临的情况。
很显然,他现在极有可能还不知道谭青麟并没有按照约定的那样拔军,如果被张效年抓住机会,此刻犹如斗兽之困的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最后的反扑机会。
战场之上,原本什么就可能发生,何况他现在所有的安排,一定都是以有联军为前提而定下的,一旦遭遇这样的情况,到时结果到底如何……
甄朱急的胸口憋闷,汗水不住地从额头滚落。
……
第二天的清早,火车行驶在轨道上,速度渐渐减缓下来。
前方,怀宁就要到站了。
一只花瓶,朝着车窗玻璃重重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车窗玻璃和花瓶同时碎裂,发出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看守,急忙过来敲门问情况,里面没有回应,门也被反锁。
看守用力踹开门,冲了进去,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女人靠躺在椅子里,那只雪白细弱的左手手腕,已经被碎玻璃割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殷红的血,正不住地从伤口里溢出来,地板上溅满了一滴滴的血,触目惊心。
谭青麟闻讯赶了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冲了上去,压住她的手腕,一把抱起,朝外快步而去。
火车刚进站停下,甄朱就被他抱着下了车,立刻送往怀宁的一家教会医院。
她手腕处的伤口在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凝固了,但因为伤口割的很深,医生费了些时候才处理完毕。
她看起来非常的虚弱,脸色苍白,唇色尽失,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暂时被留在医院的病床上挂水,医生叮嘱,让她好好休息。
谭青麟在她病床前陪坐了许久。
甄朱始终闭着眼睛,仿佛睡了过去。
他一直看着她,没说半句话,到了将近中午,才慢慢起身,离开,留下两个看守,低声命在门外好好看着,照料好病人,有什么事情,就用医生办公室的电话联系他。
空洞的脚步声,渐渐从医院的走廊里远去,消失。
甄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在门外晃着的那两个看守。片刻后,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按了下床头的铃。
看守立刻进来。
“我想吃水果,你们给我去买。”甄朱说道。
看守相互看了一眼,迟疑着。
“我要吃水果,去买,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看守低声商议了下,其中一个恭敬说道:“夫人稍等,我这就给您去买。”
一个匆匆走了,剩下那个依旧守在外头。
甄朱将手伸到被子下,摸到了王副官给她的那把袖珍□□。
大概是得到过吩咐,她失去自由被带着上路后,对方一直没碰过她,更没有搜身。这几天,这把枪就被她贴身收藏着。
谭青麟应该是要带她去往江东。至于目的,不外乎两个。
如果徐致深侥幸还能翻身,她就是筹码。如果不幸战死,或许他还可以用她去向石家示好,毕竟,是他把她从来自张效年的威胁下解救了的,不是吗?至于他主力部队延迟抵达预定战场的事实,事后他有的是解释的理由。毕竟,只要他取得最后的胜利,胜者为王,又有谁会去在意别的?
她可以被他带去江东,毕竟,现在她落到了他的手里,反抗也是徒劳。
但是在这之前,她必须要尽快把他背叛盟约另有所图的事情通知徐致深,让他有个准备。
她的指尖触着那把坚硬的,已被焐的带了她体温的枪,心脏猛然一阵狂跳。
她必须要试一试。等到了江东,就算能再让她找到和外界联系的机会,恐怕也已经为时过晚。
她命令自己镇定下来,闭着眼睛,长长呼吸了几口气,再次睁开,拔掉了针头,从床上爬了下去,朝着门口走去。
剩下的那个看守站在门外,从玻璃视窗看出去,背对着她,左右张望。
甄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门后,轻轻打开门。
看守看到动静,转过了头,看见甄朱站在那里,脸上露出笑:“夫人……”
他的视线落到她手中握着的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笑意顿时僵住了,下意识抬手要去拔插在腰间的枪,手一顿,眉心处微微一凉,那个枪口,已经迅速地顶了上来。
……
甄朱飞奔到了医生的办公室,一把推开了门,在医生和护士惊恐的目光注视之下,闯了进来,将门反锁,然后快步来到电话前,一手握枪对着人,一手抓了电话,迅速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了,话筒的那头,一直嘟嘟在响,甄朱握着电话的手心不停地冒着汗,心里不断祈祷。
终于,在响到漫长的令她几乎就要绝望的第七声时,那头被人接了起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谁?找谁?”
“石经纶!是我!”
听到这熟悉声音的一刹那,甄朱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声音哽咽。
电话那头的石经纶吃了一惊,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是你!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甄朱定了定神,迅速把经过说了一遍。
医院办公室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疾步奔跑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谭青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推了推门,随即“咣”的一声,一脚踹开了门。
“你快想办法帮我联系到徐致深,把情况告诉他,让他务必有所准备……”甄朱冲着话筒最后大声喊着。
谭青麟迅速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按掉了电话。
甄朱嘴巴还张着,停了下来,手里紧紧地握着话筒,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这个男人。
他将话筒从她手里拿开,砰的一声,扣回在了座机上。
甄朱另手那支枪的枪口,还在对着他,但是手腕却控制不住,微微地颤抖。
他的神色阴沉无比,目光盯着她的一双眼睛,片刻后,慢慢地抬手,朝她伸了过来,拿掉了那把沾满汗痕的□□,拨弄了两下,退出弹匣。子弹脱落了,一颗接一颗地掉到了他的脚边,跳起来,又跌落,发出清脆的,长长短短的金属落地的叮当之声。
“看起来,我真的是不能让你走了。”
他把枪轻轻放在桌上,抬眼看着她,缓缓地说道,声音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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