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燕西笑了一阵,走回书房,找了帽子戴上,自出大门来。
他这个地方,叫来雀巷,到落花胡同,还不算远。
他也不坐什么车,带游带走,自向那里走来。
金荣已经告诉他,那冷家住在西头,他却绕了一个大弯,由东头进去。
他挨着人家,数着脚步,慢慢地走去,越到西头越是注意。
一条胡同,差不多快要走完了,在那路南,可不是有一家小黑门上钉了一块冷宅的门牌吗?燕西一想,一定是这里了。
但是双扉紧闭,除了门口那块冷宅宅名牌子而外,也就别无所获。
踌躇了一会子,只得依旧走过去。
走过这条落花胡同,便是一条小街。
他见转弯的地方,有一家小烟店,便在烟店里买了一盒烟。
买了烟之后,又复身由西头走过来,可是看看那小黑门,依然是双扉紧闭。
心里想道:来来去去,我老看这两扇黑门,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时,那黑门外一片敞地上,有四五个十几岁的孩子,在那里打钱,吵吵闹闹,揪在一团。
金燕西见机生意,背着手,拿了藤杖,站在一边,闲看他们哄闹。
却不时地回过头,偷看那门。
大概站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忽听得那门一阵铃铛响。
已经开了。
在这时,有很尖嫩的北京口音叫卖花的。
金燕西不由心里一动,心想,这还不是那个人儿吗?他又怕猛然一回头,有些唐突。
却故意打算要走的样子,转过身来,慢慢地偷眼斜着望去。
这一看,不由得自己要笑起来,原来是个梳钻顶头的老妈子,年纪总在四十上下。
但是自己既然转身要走,若是突然停住,心里又怕人家见疑,于是放开脚步,向胡同东头走来。
刚走了三五家人家的门面,只见对面来了一个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对着这边一笑,这人正是在海淀遇着的那一位。
燕西见她一笑,不由心里扑通一跳。
心想,她认得我吗?手举起来,扶着帽子沿,正想和人家略略一回礼,回她一笑。
但是她慢慢走近前来,看她的目光,眼睛望前看去,分明不是对着自己笑啦。
接上听见后面有人叫道:“大姑娘,今天回来可晚了。”
那女学生又点头略笑了一笑。
燕西的笑意,都有十分之八自脸上呈现出来了。
这时脸上一发热,马上把笑容全收起来了,人家越走近,反觉有些不好意思面对面地看人家,便略微低了头走了几步。
及至自己一抬头,只见右手边一个蓝衣服的人影一闪,接上一连微微的脂粉香,原来人家已走过去了。
待要回头看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就在这犹豫期间,又走过了两家人家了。
只在一刻之间,他忽然停住了脚,手扶着衣领子,好象想起一桩什么问题似的,立刻回转身来,装着要急于回头的样子。
及走到那门前,正见那个人走进门去,背影亭亭,一瞥即逝。
燕西缓走了几步,不无留恋。
却正好那些打钱的小孩子大笑起来,燕西想道:他们是笑我吗?立刻挺着胸脯,走了过去。
走出那个落花胡同,金燕西停了一停,想着: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她住在这里,是完全证实了。
但是证实了便证实了,我又能怎么样?我守着看人家不是有些呆吗?这就回得家去,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呆想,那人在胡同口上那微微一笑,焉知不是对我而发的?当时可惜我太老实了,我就回她一笑,又要什么紧?我面孔那样正正经经的,她不要说我太不知趣吗?说我不知趣呢,那还罢了,若是说我假装正经,那就辜负人家的意思了。
他这样想着,仿佛有一个珠圆玉润的面孔,一双明亮亮的眼珠一转,两颊上泛出一层浅浅的红晕,由红晕上,又略略现出两个似有似无的笑涡。
燕西想到这里,目光微微下垂,不由得也微微笑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说道:“七爷,你信了我的话吧?没有冤你吗?”燕西抬眼一看,却是金荣站在身边,也含着微笑呢。
燕西道: “信你的什么话?”金荣道:“你还瞒着我呢,要不然,今天不是出去了一趟吗?这一趟,谁也没跟去,一定是到落花胡同去了。
依我猜,一定还看见那个小姐呢?要不然,刚才为什么想着笑?”金燕西道:“胡说,难道我还不能笑?一笑就是为这个事。”
金荣道:“我见你一回来,就有什么心事似的,这会子又笑了,我想总有些关系呢。”
燕西道:“你都能猜到我的心事,那就好了。”
金荣笑道:“猜不着吗?得了,以后这事就别提了。”
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的话都是对了,我们又不认识人家,就是知道她姓名住址,又有什么用?”金荣笑道:“反正不忙,你一天打那儿过一趟,也许慢慢地会认识起来。
前两天你还提了一段故事呢,不是一个男学生天天在路上碰见一个女学生,后来,就成了朋友吗?”燕西道:“那是小说上的事。
是人家瞎诌的,哪里是真的呢?况且他们天天碰着,是出于无心。
我若为了这个,每天巴巴的出去走一趟路,这算什么意思?”金荣笑道:“可惜那屋前屋后,没有咱们的熟人,要是有熟人,也许借着她的街坊介绍,慢慢地认识起来。”
金荣这是一句无心的话,却凭空将他提醒,他手把桌子一拍,说道:“我有办法了!”金荣站在一边,听到桌子忽然拍了一下响,倒吓了一跳。
说道:“办虽然可以那样办,但是那条胡同,可没有咱们的熟人呢。”
金燕西也不理他,在抽屉里拿出一盒雪茄,取了一根,擦了火柴,燃着火起来。
一歪身躺在一张大鹅绒沙发上,右腿架在左腿上,不住地发笑。
金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问他,悄悄地走了。
他躺在椅子上,想了一会,觉得计划很是不错。
不过这一笔款子,倒要预先筹划一下才好。
这个星期日,他们的同乐会,一定是要赌钱的,我何不插上一脚,若是赢了,就有得花了。
这样想着,觉得办法很对。
当时在书房里休息了一会,按捺不住,脚又要往外走。
于是戴了帽子,重行出来。
走到大门口,只见粉墙两边,一路停着十几辆汽车,便问门房道: “又是些什么人来了,在我们这里开会吗?”门房道:“不是。
今天是太太请客,七爷不知道吗?”燕西道:“刘四奶奶来了没有?”门房道:“来了,乌家两位外国小姐也来了。”
燕西听说,要想去和刘四奶奶谈话,立刻转身就往里走。
走到重门边,又一想,这时候她或者抽不开身,我还是去干我的罢。
这样想着,又往外跑。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街上的电灯,已是雪亮。
自己因为在路上走,不坐车,不骑马,碰见熟人,很不好意思的,因之只拣胡同里转。
胡打胡撞,走进一条小胡同,那胡同既不到一丈宽,上不见天,两头又不见路。
而且在僻静地方,并没有电灯,只是在人家墙上,横牵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悬着一些玻璃灯罩。
灯罩里面,放着小煤油灯在玻璃罩里,放出一种淡黄色的灯光,昏昏的略看见些人影子。
那胡同里两边的房屋又矮,伸手可以摸到人家的屋檐。
看见人家屋脊,黑魆魆的,已经有些害怕。
自己心里一慌,不敢抬头,高一脚,低一脚,往前直撞。
偏是心慌,偏是走不出那小胡同。
只觉一个黑大一块的东西蹲在面前,抬头看时,原来是堵倒了的土墙。
看明白了,自己心里才觉安慰些。
偏是墙上又现出一团毛蓬蓬的黑影,里面射出两道黑光,不由得浑身毛骨悚然,一阵热汗涌了出来,一颗心直要跳到口里来。
这时往前走不是,停住也不是,不知怎样是好。
正在这时,那团毛蓬蓬的影子,忽然往上一耸,咪咪地叫了一声。
金燕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只猫。
自己拍了一拍胸口,又在裤子口袋里抽出手绢来,揩一揩头上的汗。
赶快地便往前走,好容易走出胡同口,接上人家门楼下,又钻出一条大狮子野狗。
头往上一伸,直窜了过去,把他又吓了一跳。
这时抬头一看,面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敞地。
因为刚才那胡同小,在那里不啻坐井观天。
这时走出来,满地雪白,一片月色。
抬头一看,一轮将圆的月亮,已在当头。
四围的人家,在月色之中,静悄悄的。
惟有卖东西的小贩,远远地吆唤着,还可以听见。
燕西对这种情形,真是见所未见。
心想,这城市里面,原来也有这样冷静的地方。
踏着水样的月色,绕过这一片敞地,找到一个岗警,才知正是落花胡同的西头。
记着门牌,只走过几家人家,便是冷家了。
燕西在人家门口,站了一会子,看那屋后的一片树影,在朦胧月色之中,和自己所逆料的一点不错。
不觉自己一个人微笑起来,想道:我这计划,准有一半成功了。
走到门楼边,忽然有块石头将自己的脚一绊,几乎跌倒。
低头看时,原来是块界石,上面写着什么字,却也未曾留意。
但是想道:白天那人站在这里,和那个老妈子说话时,手上好象扶着一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块界石吗?由此又想道:她那素衣布裙,淡雅宜人的样子,决不是向来所见脂粉队里那班人可比。
自己现在站的地方,正是人家白天在此站的地方。
若是这月亮之下和她并肩一处,喁喁情话,那是何等有趣!想到这里,简直不知此身何在。
呆了半天,直待有一辆人力车,叮叮当当,一路响着脚铃过来,才把他惊醒。
车子过去了,他趁着胡同里无人,仔细将屋旁那丛树看了一遍,见那树的枝丫,直伸过屋的东边。
东边似乎是个院子,这大门边的一堵土墙。
大概就是这院子后面了。
这一查勘,越发觉得合了他的计划,高兴极了,出胡同雇了一辆车,直驰回来。
到了家里,只见大门口一直到内室,走廊下,过堂下,电灯大亮,知道是来的女客未散。
便慢慢走到里面,隔着一扇大理石屏风,向里张望。
一看里面时,是他母亲和大嫂佩芳在那里招待客人。
正中陈设一张大餐桌,上面花瓶里碟新红淡翠,陈设得花团锦簇。
分席而坐的都是熟人。
尤其是两个穿西装的女子,四只雪白的胳膊,自肋下便露出来,别有丰致。
燕西想道:门房说是外国小姐,我以为是密斯露斯和密斯马丽呢,原来是乌家姊妹两个。
正看得有趣,只听见后面有脚步声。
回头看时,却是西餐的厨房下手厨子,捧着托盘,送菜上来。
燕西连忙对他一招手,叫他停住;一面在身上抽出日记簿,撕了小半页,用自来水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厨子道:“那席上第二个穿西装的小姐,你认识吗?”厨子道:“那是乌家二小姐。”
燕西笑道:“对了。
你上菜的时候,设法将这个字条交给她看。”
厨子道:“七爷,那可不是耍的,弄出……”燕西随手在袋里一摸,掏出一卷钞票,拿了一张一元的,塞在厨子手里。
轻轻地笑着骂道:“去你的罢,你就不会想法子吗?”厨子手端着托盘,蹲了一蹲,算请了一个安,笑着去了。
燕西依旧在屏风边张望,看那厨子上了菜之后,却没有到乌二小姐身边去。
心里恨道:这个笨东西,真是无用。
一会儿厨子出来,燕西一直走到廊上,问道:“你这就算交了差了吗?”厨子笑道:“七爷,你别忙呀,反正给你办到得了。”
燕西道:“怎样办到?你说。”
厨子回头一望,并没有人,然后轻轻地对燕西说了。
笑着问道:“七爷,这么
这时,大家已散了席,各人随便说话。
乌二小姐便引着邱惜珍同来访燕西。
燕西已换了长衣服,套了小坎肩,头发理得光滑滑地。
他听到窗子外面,的咯的咯的一阵高跟皮鞋的声音,就知道是乌二小姐来了。
但是一面还有两个人的笑语声,似乎不是一个人。
心里想着,难道姊妹二人都来了?马上就听见门外有人叫道:“七爷。”
燕西连忙道:“啊哟,密斯乌,请进请进。”
门帘一动,乌二小姐进来,后面跟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早是含着笑容,远远地一鞠躬。
燕西认得她是邱惜珍,而且见面多次,不过没有谈过话罢了。
便笑嘻嘻地道:“这是密斯邱,一向没有请教过,难得来的,请坐请坐!”乌二小姐笑道:“你们认识呀?”燕西道:“原是不认识的,因为上次白府上的二爷结婚,女边是密斯邱的傧相。
听见人说,那位就是邱小姐,所以我认识了。”
乌二小姐笑道:“就是这样,二人也总算彼此认识,无须介绍了。”
燕西将她两人让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自己对面相陪。
眼睛却不由得对乌二小姐射了两眼。
心里说,你何必带一位生客来?乌二小姐也会其意,眼皮一撩,不免露着微笑。
燕西因为邱惜珍是生朋友,自然要先敷衍她。
便说道:“密斯邱,近来到白府上去过吗?”惜珍道:“常去的。
那个新娘子,是我的老同学,我们感情很好的。”
燕西道: “是,他们新夫妇刚由南边度蜜月回来哩,听说又要到日本去了。”
说着,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这种风俗,中国学样的,也慢慢地多了。”
邱惜珍没甚可说,只微微一笑。
乌二小姐是个知趣的人,觉得燕西的话,邱惜珍有些难于接着说,便道:“你猜我们作什么来了?”燕西想,你知我知,还要猜什么呢?答道:“我是个笨人,哪里猜得着你们聪明人的心窍?”乌二小姐道:“听说七爷的杂志很多,我们要来借着看呢。”
燕西道:“有有有!”顺手将身后一架穿衣镜的镜框子一摸,现出一扇门。
门里是一间书房。
屋的四周,全是书橱书架。
燕西站起来用手向里一指,说道:“请到这里面去看。
靠东边一带,三方书架,全是杂志。
要什么,请二位随便拿。”
乌二小姐和邱惜珍走到里面去,见里面除了一案一椅一榻之外,便全是书。
看那些书,一大部分是中外小说,其次是中外杂志,也略微有些传奇和词章书。
大概这个屋子,是燕西专为消遣而设的,并不是象旁人的书房,是用功之地。
邱惜珍翻一翻那外国杂志,名目很多,不但有电影杂志,就是什么建筑杂志,无线电杂志都有。
邱惜珍道:“七爷很用功,还研究科学?”燕西笑道:“哪里,我因为那些杂志上有许多好看的图画,所以也订一份。
好在外国的杂志,他们是以广告为后盾,定价都很廉的,并不值什么。”
惜珍在那些杂志堆里,挑了一阵,拿了六七本电影杂志在手上。
说道: “暂借我看几天,过日叫人送回来。”
燕西笑道:“说什么送回来的话?”邱惜珍道:“我虽不是一个读书人的,但是读书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
你借他别的什么珍爱的东西,你不还他,他都不在乎。
你若是借了书不还他,他很不愿意的。
七爷,对不对?”燕西笑道: “从前我原是如此。
后来书多了,东丢一本,西丢一本,又懒去整理,于是乎十本书倒有九本是残的,索性不问了,丢了就让它丢。”
乌二小姐笑道:“这倒是七爷的实话哩。”
邱惜珍道:“那我总是要还的,因为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呢。”
乌二小姐笑道:“你这人看也惹不得,第一回刚到手,又预定着借第二次了。”
燕西道:“不要紧,有的是,尽管来要。”
邱惜珍一面说话,一面就走。
乌二小姐跟着惜珍后面,也一路地走出来,燕西一再把眼睛对她望着,意思叫她多坐一会。
乌二小姐含着微笑,只当不知道。
燕西只得说道:“二位何不坐一会儿?”惜珍道:“今天不早了,急于要回去,过日再来谈罢。”
燕西道:“密斯乌也是这样忙吗?”乌二小姐回头对燕西一笑,说道:“说忙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不忙呢,可也没有坐着谈天的功夫。”
燕西道:“不是留你闲谈,我有一桩事和你相商呢?”乌二小姐停住脚,便回转头问道:“什么事?”燕西被她这一问,倒说不出所以然来。
笑着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暂且不说,明天再谈罢。”
目视邱惜珍后影,姗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