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一个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用主妇的眼光打量这个房间。在她到达这幢宅邸和穿过庭院的时候,以及她现在置身于这间屋子里所目睹的一切,都给予了她一种富丽堂皇和在现代欧洲流行一时的那种豪华的印象,这种气派她仅仅在英国小说中读到过,她在俄国和乡村里还从来没有见过。从新式的法国糊墙纸到整个房间满铺的地毯,一切都是焕然一新的。**有着弹簧床垫,摆着式样别致的靠垫和套着绸缎枕套的小巧玲珑的枕头。大理石的脸盆架、梳妆台、卧榻,写字台、壁炉上的青铜钟、罗纱窗帷和门帘,一切都是贵重而崭新的。
那个梳着时髦发式、穿着一件比多莉穿的还要时髦的衣服来供她使唤的漂亮使女,也像房里的一切那样豪华而新颖。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欢喜她那种文雅、整洁和殷勤的风度,但是跟她在一起却觉得很不自在;她不好意思让她看见她不幸错打在行李里的打补钉的短上衣。她在家里以那些补钉和织补过的地方感到自豪,而现在却不胜羞愧。在家里事情很明白,缝制六件短上衣需要六十五戈比一俄尺1的棉布二十四俄尺,共计要花十五个卢布以上,花边和手工还不在内,于是她把这十五个卢布都节省下来。但是她在使女面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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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俄尺合0.71米
当她早就认识的安努什卡走进屋里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轻松多了。那个漂亮使女要到她的女主人那里去,安努什卡就留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房里。
安努什卡显然很高兴这位夫人的来临,她滔滔不绝地叨唠着。多莉觉察出她很想对她的女主人的处境,特别是伯爵对安娜的爱情和忠诚,发表一下意见,但是她一开口提到这个,多莉就小心地拦阻住她。
“我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是一起长大的,对我来说,我的女主人比一切都珍贵。哦,这不是我们所能判断的。而且看起来他的爱情那么……”
“方便的话,请把这件拿去洗洗吧,”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打断她的话。
“是的,夫人!我们有两个专门洗小东西的女工,不过衣服都是机器洗的。伯爵一切都亲自过问。多么好的丈夫……”
当安娜走进来,因而使安努什卡的饶舌告一段落时,多莉觉得很高兴。
安娜换了一件非常朴素的麻纱连衣裙。多莉仔细地看了看那件朴素的衣服。她知道这种朴素要花多少钱。
“一个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努什卡说。
安娜现在已经不张惶失措了。她完全悠闲自在了。多莉看出她现在完全摆脱了因为她来临而在她身上产生的影响,采取了一种表面上很冷静的口吻,这种口吻似乎封锁了通到藏着她的感情和内心思想的密室的门户。
“哦,安娜,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多莉问。
“安妮吗?(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安娜。)很好。好多了。你愿意看看她吗?来,我引你去看看。保姆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她开口说,“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奶妈。人很好,但是那么笨!我们想把她辞掉,但是小孩和她处惯了,因此我们仍旧用着她。”
“你们是怎样安排的?……”多莉本来想开口问小女孩姓什么,但是看出安娜突然愁眉紧锁,于是改变了话题:“你们怎样安排的?已经给她断了奶吗?”
但是安娜明白了。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你想问她的姓?对吗?这使阿列克谢很苦恼。她没有姓。那就是说,她姓卡列宁娜。”安娜说,眯缝起眼睛,眯得只看见闭拢到一起的睫毛。“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她说,突然又容光焕发了。“来,我带你去看看她。elleerégenille。1她已经会爬了。”
整个宅邸里的那种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惊奇的豪华气派,在育儿室里越发使她大为惊奇了。那里有在英国定做的儿童车,教婴儿学步的器具,特意做来让婴儿爬行的像弹子台的沙发,摇篮和式样别致的簇新的澡盆。一切都是英国货,结实、质地好、而且显然非常贵重。房间宽敞、高大、而且很明亮。
她们进去的时候,小女孩只穿一件罩衫,坐在桌旁一把小扶手椅上,正在吃肉汤,洒得满胸都是。一个俄国使女一边喂小女孩,一边显然也在分吃她的饭食。无论奶妈,无论保姆,都不在那里;她们在隔壁房间里,从那里传来她们用怪腔怪调的法语谈话的声音,那是她们唯一能够用来交谈的语言。
一听见安娜的声音,一个漂亮的身材高大的英国女人带着不高兴的脸色和**的神情走进屋里,匆匆地摇摆着她的金色鬈发,立刻就找话辩解,虽然安娜并没有责备她。安娜说一句话,那个英国女人就连忙说好几次:“ye,myldy。”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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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语:她可爱得很哩。
2英语:是的,夫人。
黑眉毛、黑头发、粉红色的身上起着鸡皮疙瘩的面色红润的小姑娘,引逗得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欢喜得不得了,虽然她露出别扭的神情注视着生人;她甚至有点嫉妒这小孩的健康模样。小女孩爬的姿势也使她高兴得很。她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像这样爬的。当那个婴儿穿着一件背后打褶的小衣服,被人放到地毯上的时候,她简直可爱极了。她像一只小动物一样,睁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凝视着大人们,显然很高兴受到人家的叹赏,她微笑了,她的腿往外弯着,胳臂有力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整个后身迅速地往前一纵,然后又用小手往前爬一步。
但是育儿室的整个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保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丝毫也不喜欢。只是根据正派女人不会到像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里来的理由,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才能解释为什么这样有知人之明的安娜会雇用这样一个讨人厌的、不令人尊敬的英国女人做她女儿的保姆。除此以外,从她无意中听到的两三句话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马上明白了安娜、奶妈、保姆和婴儿,是互不接触的,母亲的来是很少有的事。安娜想要给她的小女孩找玩具,但是找不到。
但是最让人惊奇的是,问到婴儿长了多少牙齿的时候,安娜都回答错了,她根本不知道最近长了两颗牙齿。
“我有时候很难过,我在这里像一个多余的人,”安娜说,走出育儿室,撩起她的裙裾免得绊住放在门口的玩具。“同第一个孩子完全两样了。”
“我想,正相反吧,”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怯生生地说。
“噢,不!你要知道,我见过他,谢廖沙,”安娜说,眯缝着眼睛,好像在望远处的什么东西。“不过,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你不会相信的,我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面前摆了一席丰富的午餐,不知道先从哪里下手才好。那丰盛的午餐就是你和我就要同你谈的那场我不能跟任何人说的话;我真不知道先从哪里说起才好!ijenevuferigrbederien!1我要把一切都吐露出来。是的,我应当把你会在这里遇到的人概括地介绍一番,”她开口说。“我先从夫人们谈起。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你认识她的,我知道你和斯季瓦对她的看法。斯季瓦说她这一生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她比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姑妈高明;这全是实话;但是她心地善良,我对她真是感激不尽。在彼得堡有一个时候,我需要une2。正好那时候她出现了。她真是好心的人哩。她使我的处境轻松多了。我看你并不了解,在彼得堡,我的处境是多么痛苦……”她补充说。“在这里我是十分宁静和幸福的。哦,不过这个以后再谈吧。我得再报报人名。然后就是斯维亚日斯基,他是我们的贵族长,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但是他有求于阿列克谢。你知道,靠着他的财产,现在我们在乡村里定居下来了,阿列克谢可以起很大的影响哩。再就是图什克维奇,你见过他,他跟贝特西总是形影不离的。现在他被甩了,因此他来看望我们。正如阿列克谢说的,他这种人,如果他们想装成什么样,你就把他们当成什么,那他们就是非常讨人喜欢的人了,eui,ilemmeilfu,3如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所说的。还有韦斯洛夫斯基……你认识他的。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她说,淘气的微笑使她的嘴唇噘起来。“他和列文家闹了什么荒唐事?韦斯洛夫斯基对阿列克谢讲过,但是我们简直不能相信。ilerègenilenif,4”她又带着同样的微笑说。“男人们需要娱乐,阿列克谢需要一帮子人,因此我非常看重这帮人。我们得把这里搞得又热闹又有意思,使阿列克谢不要见异思迁。你还会看见我们的管理人。他是一个德国人,人很好,是个熟悉业务的人。阿列克谢对他的评价很高。还有医生,一个年轻人,他倒未必是虚无主义者,但是,你要知道他用刀子吃饭哩……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医生。还有建筑家……unepeieur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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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语:我可不会轻轻放过你的!
2法语:一个女伴。
3法语:而且,他是正派的。
4法语:他非常天真可爱。
5法语:简直是一座小宫廷哩。
二十
“哦,多莉来看你,公爵小姐,你那么想见她,”安娜说,她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齐走到石砌的大凉台上,那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正坐在阴影里,在绣花架前面替弗龙斯基伯爵绣沙发椅套。“她说她午饭以前什么都不要,但是请您吩咐人给她开早饭吧,我去找阿列克谢,把他们通通引到这里来。”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亲切地,但是以一种保护人的姿态接见了多莉,并且马上就开口说明她住在安娜这里,是因为她一向比她妹妹,那个把安娜抚养大的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更喜爱她,现在,当所有人都抛弃了安娜的时候,她认为帮助她度过这段过渡的和最难受的时期是她的义不容辞的责任。
“她丈夫会让她离婚的,那时我就回去隐居起来;不过现在我还有用场,我就尽我的责任,不管是多么苦的差事,决不像别人那样……你多么可爱呀,你来得多么好啊!他们过得就像最美满的夫妇一样!裁判他们的是上帝,而不是我们。难道比留佐夫斯基和阿文尼耶娃……甚至尼孔德罗夫,还有瓦西里耶夫和马莫诺娃,还有丽莎·涅普图诺娃……就没有人说过他们坏话吗?结果还不是又都接待了他们……而且,’euninérieurijli,immeilfu,tu--fil’nglie.neréunileminubrefeuineére,1午饭以前每个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七点钟吃晚饭。斯季瓦叫你来做得很对。他需要他们的支持。你知道,通过他母亲和哥哥,他什么都办得到。而且他们做了许多好事。他没有告诉你关于医院的事吗?ceerdmirble,2一切都是从巴黎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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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语:这是那样快乐的、体面的家庭。完全按照英国的生活方式。早晨聚到一起吃早饭,以后就各干各的去了。
2法语:真让人惊叹哩。
她们的谈话被安娜打断了,她在弹子房找到了那些男人,带着他们回到凉台上来了。因为还要很久才吃午餐,而且天晴气朗,因此提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方法来消磨剩下的这两个钟头。在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有许多消遣的方法,那些方法和波克罗夫斯科耶的迥然不同。
“uneriedelnenni,1”韦斯洛夫斯基带着漂亮的微笑建议。“我们再来合伙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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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语:来一场网球比赛吧。
“不,天气太热了;还不如到花园里散散步,划划船,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看河堤的好。”弗龙斯基提议说。
“随便怎样都可以,”斯维亚日斯基说。
“我想多莉最喜欢的还是散步,对不对?以后再去划船。”
安娜说。
于是就这样决定了。韦斯洛夫斯基和图什克维奇到浴场去,答应准备好船,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两对人——安娜和斯维亚日斯基、多莉和弗龙斯基——沿着花园的小径走去。多莉因为置身于完全新奇的环境中而感到有些心慌和不自在。在抽象的理论上,她不仅谅解,而且甚至赞成安娜的所作所为。就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一个厌倦了那种单调的道德生活的、具有无可指摘的美德的女人,从远处不仅宽恕这种犯法的爱情,甚至还羡慕得不得了呢。况且,她从心里爱安娜。但是临到实际上,看见她置身于这些与她格格不入的人中间,看见他们那种对她来说是非常新奇的时髦风度,她又觉得难过得很。她特别感到不痛快的是看见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这人竟然为了她在这里享受到的舒适生活而宽恕了他们的一切行径。
总之,在理论上多莉赞成安娜的行动,但是看见那个男人——为了他她才采取了这个行动的——她觉得很不愉快。再加上,她一向就不喜欢弗龙斯基。她认为他很自高自大,而且看不出他有丝毫值得骄傲的地方,除了他的财富。但是,他不知不觉地,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家里,使她比以前越发望而生畏了,她和他在一起不能从容自如。她在他面前就像使女看到她的短上衣一样,体验到一种羞涩不安的心情。就像她在使女面前为那件补钉衣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一样,跟他在一起,她感到的也不一定是羞愧,而是局促不安。
多莉感到不自在,于是极力找些话说。虽然她认为,以她那种高傲,他一定不喜欢听人家赞赏他的宅邸和花园,但是又找不到别的话题,她还是说了她非常喜爱他的宅邸。
“是的,这是一幢非常美观的房子,仿照优美的古色古香的样式。”他说。
“我非常喜爱门廊前面的庭院。以前就是那样子吗?”
“噢,不是的!”他说,他高兴得喜笑颜开。“要是你今年春天看见了这个院落就好了!”
于是他开始,最初有些拘束,但是越来越津津有味,指引她注意宅邸和花园的各种各样装饰的细节。显而易见,弗龙斯基在美化和装饰自己的庄园上花费了很大的苦心,感到非得对新来的人炫耀一番不可,而且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赞美使他从心坎里感到高兴。
“要是您想看看医院,而且不太疲倦的话,那么并不太远。我们去吗?”他说,看了看她的脸色,以便弄确实她真的并不厌烦。
“你来吗,安娜?”他对她说。
“我们就来。我们去吗?”她转向斯维亚日斯基说。“iilnefulierleuvre韦斯洛夫斯基e图什克维奇emrfndreldnlebeu.1要派人去通知他们。是的,这是他在这里立的纪念碑哩。”安娜对多莉说,带着她以前谈到医院时所流露出的那同样的聪明调皮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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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语:但是我们不应该让可怜的韦斯洛夫斯基和图什克维奇在船上望眼欲穿。
2法语:学校成了太平常的事情了。
“噢。这可是一桩了不起的大事情!”斯维亚日斯基说。但是为了表白他不是在奉承弗龙斯基,他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微微指责的评语。“不过我很奇怪,伯爵,你在卫生方面为农民做了不少事情,却会对学校这样漠不关心。”
“c’edevenuellemenmmunleéle,”2弗龙斯基说,“自然,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是碰巧,我对医院太热心了。这就是通往医院的路,”他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指着由林荫路上分出去的小径。
夫人们打开遮阳伞,转上了旁边的小路。转了几个弯,穿过一扇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看见前面高地上耸立着一幢高大的、红色的、快要完工的、式样新颖的建筑。还未油漆的铁板屋顶在阳光下耀眼地闪着光。在完了工的建筑旁边,另外一幢还围绕着脚手架的建筑已经动工了。系着围裙的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砌砖,从木桶里倒灰泥,用瓦刀抹墙。
“你们的工程进行得多么快呀!”斯维亚日斯基说。“我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屋顶还没有盖好哩。”
“到秋天就全部完工了。里面差不多都装修停当了。”安娜说。
“这一幢新建筑是什么?”
“那是医生的诊疗室和药房,”弗龙斯基回答,看见穿着一件短外套的建筑师向着他走过来,于是向夫人们道了一声歉,就迎着他走过去。
绕过工人们正在搅拌泥浆的土坑,他停住脚步,兴奋地同建筑师谈着什么。
“正面的山墙还太低,”安娜问他怎么一回事,他就这样回答。
“依我说,地基还应该垫高。”安娜说。
“是的,当然那样会好一些,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建筑师说。“是当时疏忽了。”
“是的,我很感兴趣哩,”安娜对斯维亚日斯基说,他对她的建筑知识表示惊异。“新建筑应该和医院协调,但这都是事后聪明,毫无计划地就施工了。”
同建筑师谈完以后,弗龙斯基就又加入到妇人群里,引着她们到医院去了。
虽然外面还在从事着建筑飞檐的工作,底层里面正在油漆地板,但是楼上却差不多全完工了。顺着宽阔的铁楼梯走上去,他们走进头一间宽绰的房子。墙壁仿大理石涂上了灰泥,镶着玻璃的大百叶窗已经安装停当,只有镶花地板还没有完工,正在刨镶花木块的木匠们放下工作,解下绑头发的发带,对这群上流人物鞠躬致敬。
“这是候诊室,”弗龙斯基说。“那里摆一张写字台、一张桌子和一口橱,此外就没有什么摆设了。”
“请这边来,我们从这里走过去。不要挨近窗户,”安娜说,摸摸油漆干了没有。“阿列克谢,油漆已经干了。”她补充说。
他们由候诊室走进回廊。在这里弗龙斯基指给他们看安装好了的新式通风设备。然后他引他们看大理石澡盆,和安着特殊弹簧的床。随后又引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看了储藏室、洗衣房、然后看了新式锅炉房、沿着走廊运送必需物品的无声的手推车,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斯维亚日斯基,作为一个精通最新式改良设备的人,对这一切赞不绝口。多莉看见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只感到惊奇,渴望把一切都弄明白,一切都详细地打听,这显然使弗龙斯基得意得不得了。
“是的,我认为这在俄国是唯一无二的、设备是十全十美的医院,”斯维亚日斯基说。
“你们不设产科吗?”多莉询问。“乡村里非常需要哩。我时常……”
虽然弗龙斯基礼貌周到,但是他还是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产科医院,而是一所病院,专为治疗一切疾病而设的,除了传染病人以外,”他说。“不过看看这个……”他把刚从国外运来的、为恢复期间的病人而设的轮椅推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面前。“您看看。”他坐在椅子里,动手开动它。“一个不能走路的病人——他还太虚弱,或者腿有什么毛病——但是他需要新鲜空气,于是他坐着这个,出去……”
一切都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感到兴趣,一切都使她高兴,特别是那个流露着自然而天真的热情的弗龙斯基本人。“是的,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她三番五次地沉思,没有倾听他的话,而是在凝视他,注视着他的表情,心里在设身处地为安娜着想。现在那样生气蓬勃的他竟使她欢喜到这种地步,以致她明白安娜怎么会爱上他了。
二十一
“不,我想公爵夫人疲倦了,不会对马感到兴趣,”弗龙斯基对安娜说,她提议去养马场,斯维亚日斯基想到那里参观一匹新的种马。“你们去吧,我陪着公爵夫人回家去,我们谈一谈,”他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他对多莉说。
“我很高兴,对于马我一窍不通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感到有些惊奇。
她从弗龙斯基的脸色看出来他有事要求她。她并没有想错。他们刚一穿过大门又走回花园里,他就朝着安娜走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弄确实了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他才开了口。
“您猜到了我想和您谈谈吧!”他说,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我没有弄错,您是安娜的朋友。”他摘下帽子,用手帕揩一揩渐渐秃了顶的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默不作答,仅仅吃惊地望着他。独自和他在一起,她突如其来地觉得惊恐:他的含着笑意的眼睛和严厉的表情把她吓慌了。
揣测他要说什么的各式各样的想像掠过她的脑海:“他也许要请我带着孩子们到他们家来作客,而我不得不加以拒绝;也许是要我在莫斯科为安娜搞一个社交集团……要不就是关于韦斯洛夫斯基和他同安娜的关系?也可能是关于基蒂的事,他觉得问心有愧?”她预料到的一切都是令人不快的,但是她却没有猜中他实际上想要谈的。
“您对安娜有那么大的影响,她那样欢喜您,”他说。“帮帮我的忙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胆怯的探询神情凝视着他的精神饱满的面孔,那面孔有时被透过菩提树林的阳光整个照着,有时部分地照着,有时又被阴影遮暗了。她等着听他还有什么话说;但是他不声不响地在她身边走着,一边走一边用手杖戳着砂砾。
“既然您来看我们,您,在安娜从前的朋友中只有您(我不把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算在内),那么我就明白,您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您认为我们的处境是正常的,而是因为,明白这种处境的所有难处,您还像从前一样爱她,而且希望帮助她。我了解得对不对?”他问,回头望了她一眼。
“噢,是的!”多莉回答,收拢她的遮阳伞,“不过……”
“不,”他打断她的话,无意识地忘记了他把对方放到尴尬的处境,他突然停住脚步,因此她也不得不停下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深切地感觉到安娜的处境的困难;如果承您的情认为我还是有良心的人,这一点您自然是很明白的。这种处境都怪我,因此我有这种感觉。”
“我明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不由地叹赏起他说这话时那种坦率而坚定的态度。“不过正因为您觉得是您造成的,恐怕,您是言过其实了哩。”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是难堪的,这我很明白。”
“在社交界简直是地狱!”他愁眉紧锁,冲口说出来。“再也想像不出,还有什么比她在彼得堡那两个星期中所遭受的更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了……请您相信吧。”
“是的,但是在这里,只要不论您……不论安娜,都不感到需要社交界的话……”
“社交界!”他轻蔑地说。“我要社交界做什么?”
“到目前为止——或许永久如此——你们是幸福而宁静的。我从安娜身上看出来,她幸福,十分幸福,她已经对我说过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笑着说;不由自主地,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又怀疑安娜是不是真正幸福。
但是弗龙斯基,看上去,对此却丝毫也不怀疑。
“是的,是的,”他说。“我知道她历尽千难万苦,她已经恢复过来;她是幸福的。她目前是幸福的。可是我呢?……我怕,我考虑我们的将来……请您原谅,您想再往前走吗?”
“不,怎么都可以。”
“那么,好吧,我们坐在这里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坐在花园林荫路转角的椅子上。他站在她面前。
“我看出她是幸福的,”他重复说,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怀疑安娜是否真正幸福的念头越发强烈了。“但是能够永远这样吗?我们做得对不对,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事已如此,没有翻悔的余地。”他说,由俄语改成了法语。“我们是终身的伴侣。我们是由我们认为最神圣的爱情结合起来的。我们有个孩子,我们可能还会有孩子们。但是法律和我们的处境是这么一种情况,以致它们之间发生了无数的纠葛,而这在目前,当她经历过种种苦难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不注意,而且也不愿意注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却不能不注意。按照法律,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却是卡列宁的。我憎恨这种虚伪!”他说,做了一个有力的否定手势,带着一副忧郁的询问神情凝视着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
她没有回答,只注视着他。他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也许会生儿子,我的儿子,而在法律上他是卡列宁家的人;他既不能承继我的姓氏,也不能继承我的家产,无论我们的家庭生活多么美满,无论我们有多少孩子,我和他们之间都没有法律上的关系。他们都是卡列宁的。您想想这种处境有多么痛苦和可怕!我试着跟安娜谈过,但是这惹得她生气。她不了解我这一切不能跟她往明里说。反过来再看看。我有了她的爱情感到幸福,但是我需要事业。我找到了这种事业,我为它而感到自豪,而且认为它比我以前的那些宫廷和军队里的同僚所从事的事业高尚得多。我的确不愿意用我的事业来换他们的事业哩。我在这里工作,在这地方安顿下来,我又幸福又满足,除了我们的幸福再也不需要旁的什么了。我喜欢我的活动。celn’euni-ller,1相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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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语:这也并非权宜之计。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注意到,在这一点上他的解释就含糊其词了,她还不十分明白为什么他离了题,但是她感觉到他一经开口说出了他不能对安娜讲的心事,于是他现在就把什么都完全吐露了,他在乡村里的工作问题,就像他同安娜的关系一样,都是属于那一类的心事范畴的。
“哦,我往下说吧,”他说,定了定神。“主要的是我工作的时候要有一种信心,就是我的事业不会随着我死去,我会有继承人——但是我却没有哩。你就想想这个人的处境吧:他事先就知道他和他所热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们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属于一个憎恨他们、毫不关心他们的人的!这真可怕啊!”
他停顿下来,显然激动得很厉害。
“是的,当然,这个我明白的。但是安娜有什么办法呢?”
多莉问。
“是的,这就使我说到正题上去了,”他继续说下去,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安娜有办法,这全靠她……甚至为了要呈请沙皇批准把我的孩子立为嫡子,离婚也是万分需要的。而这全靠安娜。她丈夫本来同意离婚的——那时您丈夫就已经完全安排妥帖了。就是现在,我认为,他也不会拒绝的。只要给他写封信就行了。当时他回答得很干脆,说如果她表示了这种愿望,他就照办。当然啰,”他忧郁地说。“这种法利赛人的残酷行为,只有无情的人才干得出来。他知道,一想起他就会勾引起她多么大的痛苦,他知道这一点,因此非要她写一封信不可。我了解这对于她是痛苦的,但是有这么重要的理由,因此非得errde-uueefineedeenimen.ilyvdubneuredei’eiened’anneedeeenfn.1我不提我自己,虽然我也很苦,苦得很哩,”他脸上带着这样一副神情说,好像他正在威胁一个使他痛苦的人。“因此,公爵夫人,我不顾羞耻地把您当做救命的铁锚抓住不放。帮助我说服她给他写一封信,要求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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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语:要克服这种微妙的感情。问题关系到安娜和她儿女们的幸福和命运。
“是的,自然可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沉思地说,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她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一次的会见。“是的,自然可以。”她记起了安娜,坚决地重复说。
“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一封信。我不愿意,我差不多不能跟她提这事。”
“好的,我跟她谈谈。不过她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回忆起安娜眯缝起眼睛的奇怪的新习惯。而且她想起了,恰恰是一接触到生活中深埋在心底的问题的时候,安娜就眯缝起眼睛。“好像她眯着眼睛不肯正视生活,好不看见一切事实哩。”多莉凝思。
“一定的,为了我自己和她的缘故,我要和她谈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为了回答他所表示的感激这么说。
他们站起身来,向着宅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