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以为,在距今不过五个星期的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因为到那时,恐怕连一半嫁奁都来不及备办妥当;但是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就是说:推延到斋戒节以后恐怕太迟了,因为谢尔巴茨基公爵的一位年老的亲伯母病危,说不定就要死了,那样居丧就会把婚事更耽搁下去。因此,决定把嫁奁分成大小两部分,公爵夫人同意了在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她决定现在把小的一部分嫁奁预备齐全,大的一部分等以后送来;列文怎样也不能认真地回答,他是否同意这种安排,为此,她很生他的气。新郎新妇只等婚事一完就要到乡下去,到了乡下,大的一部分嫁奁就不需要了,这样,这个办法就更方便了。
列文依旧处在和以前一样的恍惚迷离的状态中,他觉得他和他的幸福构成了世间万物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他现在对任何事都用不着思考,也无须乎操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他连将来的生活计划和目的都没有,他听凭别人去安排,相信一切都会圆满的。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指点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他所做的无非是完全同意他们向他建议的一切。他哥哥替他筹钱,公爵夫人劝他结婚后就离开莫斯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到国外去。他一切都同意。“如果你们高兴,你们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很幸福,随便你们做什么,我的幸福决不会因此有所增减!”他想。当他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们到国外去的话转告基蒂的时候,她不赞成,而且关于他们未来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一定的打算,这可使他大为吃惊。她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爱好的工作。他看得出来,她不但不理解这种工作,而且也不想去理解。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把这工作看得非常重要。而且她知道他们的家要在乡下,所以她不想到他们将来不会去居住的外国去,而要去他们的家所在的地方。这种明确表示出来的意愿使列文吃惊了。但是在他反正都是一样,因此他立刻要求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乡下去,好像这是他的义务似的,请他凭着他的丰富的鉴赏力把那里的一切布置好。
“可是我问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乡下为新夫妇的来临把一切都布置停当了,从乡下回来以后有一天这样问他,“你领到做过忏悔的证书吗?”
“没有。怎么啦?”
“没有你就不能够结婚呀。”
“哎呀!”列文叫道。“哦,我恐怕有九年没有受圣礼了哩!
这点我连想也没有想到。”
“你真是个妙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起来了,“你还说我是虚无主义者呢!可是这样不成,你知道。你一定得受圣礼。”
“什么时候?只剩四天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这件事也替他办妥了。于是列文就开始忏悔了。对于列文,也像对于任何不信教、却尊重别人的信仰的人一样,出席和参加教会的仪式是很不愉快的。在这种时候,处在他现在这种温柔的心境中,这种不可避免的虚伪的行为对于列文不但是痛苦,而且好像是完全不堪设想的。现在,正当他心花怒放,欢天喜地的日子,他竟不得不说谎或是亵渎神明。他感觉到两者他都不能做。但是虽然他三番四次地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受圣礼能不能够得到证书,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一口咬定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在你算得了什么呢——两天工夫?并且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聪明的老头呢,他会替你把那颗病牙拔掉,你会一点也不觉得的。”
站着参加第一次礼拜仪式的时候,列文极力回想他的青年时代和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所体验的那种强烈的宗教感情。但是他立刻确信这在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极力想把这一切看成一种毫无意义的无聊的习俗,好像拜客的习俗一样;但是他感觉得这样也不行。列文对于宗教,像他的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抱着非常不明确的看法。他既不能够相信,同时他也不能够确信这全是错误的。因此,既不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义,也不能将它看作无聊的形式而淡然置之,在他预备领受圣礼的整个期间,他因为做着自己所不了解的事,做着如他的内心的声音告诉他的虚伪和错误的事,而感到羞愧不安。
在举行仪式的时间内,他时而倾听着祈祷,极力想把一些和自己的见解不相违背的意义加在上面;时而感觉到他不能理解,并且不得不加以非难,于是他极力不去听它,而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思想、观察上,在他百无聊赖地站在教堂里时栩栩如生地萦回于他脑海中的种种回忆上。
他做完了日祷、晚祷和夜祷,第二天他起得比平常早,没有喝茶,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就到教堂去做早祷和忏悔去了。
在教堂里,除了一个求乞的兵士、两个老太婆和教会执事以外再也没有人了。
一个年轻的执事,他的长脊背的两个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面清楚地突出来,走来迎接他,立刻走到墙边的小桌旁,读起训诫来。当他读的时候,特别是听见他再三迅速地重复说:“上帝怜悯我们!”——听上去好像是说“赦免我们”——的时候,列文感觉得思想已经关闭起来,加上了封条,现在不许碰,也不许动,否则结果就会陷于混乱;所以,当他站在执事背后的时候,他只顾继续想自己的心事,不去听,也不去推究对方念诵的话。“她的手有多么丰富的表情啊。”他想,回忆起昨天他们坐在角落里的桌旁的情景。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谈,就像那种时候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把一只手放在桌上,尽在张开又合拢,注意到她的这种动作,连她自己也笑起来了。他回忆起他怎样吻了吻那只手,然后细看了那玫瑰色手心里的脉纹。“又是赦免我们!”列文想,画着十字,行着礼,望着正在行礼的执事的背部的柔韧动作。“后来她拉住我的手,细看了那脉纹。‘你的手多美啊,’她说。”于是他望了望自己的手和执事的短短的手。“是的,现在快完了,”他想,“不,好像又开始了,”他听着祈祷,这样想。“不,正在收场了。瞧,他已经在躬身行礼了。收场总是这样子的。”
执事的丝绒袖口里的手悄悄地接过去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说他要登记上列文的名字,他的新长靴就轻快地在空寂的教堂石板地上咯噔咯噔走过去,他走上祭坛。一会儿以后,他在那里往外张望,向列文招手。一直封锁着的思想开始在列文的心中活动起来,但是他连忙驱走它。“总会完结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讲经台定去。他走上台阶,往右转,看见了神父。这神父是一个长着稀疏的花白胡须和疲倦的和善的眼睛的小老头,正站在讲经台旁,翻着祈祷书。他向列文微微鞠了鞠躬,立刻开始用惯常的腔调读起祈祷文来。当他读完了的时候,他深深地弯腰行礼,转脸向着列文。
“基督不露形影地降临了,来听取您的忏悔,”他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说。“您相信圣使徒教会的全部教义吗?”神父继续说,眼睛避而不望着列文的脸,在他的圣带下面合拢双手。
“我怀疑过一切,如今还在怀疑,”列文用一种自己听起来也觉得不愉快的声调说,说过就不再开口了。
神父等待了几秒钟,看他还有没有说的,然后就闭上眼睛,迅速地带着很重的弗拉基米尔地方的口音说: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但是我们应当祈求慈悲的上帝坚定我们的信心。您有什么特别的罪过吗?”他加上说,毫不间断地补充说,好像极力要不浪费时间。
“我的主要罪过就是怀疑。我怀疑一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怀疑的。”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神父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您主要怀疑些什么呢?”
“我怀疑一切,我有时连上帝的存在也怀疑,”列文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来,他为了他一时失言而感到惶恐。但是列文的话似乎对于神父并没有影响。
“对于上帝的存在还会有什么怀疑呢?”他浮上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连忙说。
列文默不作声。
“您既然看见了他的创造物,您对于造物主还能有什么怀疑呢?”神父用那迅速的惯常的腔调继续说。“是谁用各种发光体装饰天空的?是谁把大地打扮得如此美丽?没有造物主,这一切怎么解释呢?”他说,询问般地望了列文一眼。
列文感觉到和神父谈论哲学是不适宜的,因此他只回答了和问题直接有关的话。
“我不知道,”他说。
“您不知道?那么您怎么可以怀疑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呢?”神父带着愉快的困惑神情说。
“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说,涨红了脸,并且觉得他的话是愚蠢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显得愚蠢的。
“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就是神父也有怀疑,要祈求上帝坚定他们的信念。魔鬼的力量很大,我们得抵抗他。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祈祷上帝,”他急忙地重复说。
神父稍稍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沉思似的。
“我听说您要和我的教区居民,上帝的儿子谢尔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结婚了?”他带着微笑补充说。“一位很好的小姐啊。”
“是的,”列文回答,为神父羞红了脸。“在忏悔的时候他问我这个做什么?”他想。
于是,好像回答他的思想似的,神父对他说:
“您快要结婚了,上帝会赐给您子孙。不是这样吗?哦,如果您不能克服那种把您引诱到不信教的歧途上去的恶魔的**的话,您会使您的孩子们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他用温和的责备口吻说。“如果您爱您的儿女的话,那么,您,作为一个善良的父亲,就不但要希望您的孩子享有富贵荣华,您还要希望他获得拯救,由于真理之光而获得精神的启发。不是这样吗?当天真未凿的小孩问您:‘爸爸!世界上魅惑我的一切东西——大地、江河、太阳、花、草,是谁创造出来的呢?’的时候,您如何回答他呢?难道您能够对他说:‘我不知道’吗?您不能不知道,因为慈悲的上帝显示给您看了。或者您的孩子会问您:‘死后什么在等着我呢?’假如您一点都不知道,您对他说什么呢?您怎样回答他呢?您让他去受世间和恶魔的**吗?那是不对的!”他说,于是他停住了,把头歪到一边,用仁慈温厚的眼睛望着列文。
这一回列文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和神父争论,而是因为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到他的孩子们能够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怎样回答他们呢。
“您进入了人生这样一个时期,”神父继续说,“您该选定您的道路,坚持下去。祈求上帝,求他发慈悲帮助您,怜悯您!”他结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稣基督,以其广大无边的仁慈,饶恕这个儿子……”于是念完了赦罪的祈祷文,神父祝福了他,就让他走了。
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列文因为他不必说谎就结束了这种尴尬的处境而感到一种愉快的心情。除此以外,在他心上还留下了一种模糊的记忆,仿佛那善良可爱的老头儿所说的话也并不像他起先想像的那么愚蠢,在那些话里面有一些东西应当弄清楚。
“自然,不是现在,”列文想,“而是以后哪一天。”列文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痛切地感觉得在他的灵魂里有些不清楚、不干净的地方,而对于宗教,他抱着如他在别人身上那么明显地看出而且厌恶的同样的态度,他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就因此受过他的责备。
那天晚上列文和他的未婚妻一道在多莉家里度过,而且高兴到极点。把自己的兴奋心情描摹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的时候,他说他快活得好像一条受训练去钻圈的狗,它终于领悟了,做了人家命令它做的事,吠着,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跳上桌子和窗槛。
二
在举行婚礼的那天,依照习俗(公爵夫人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持要严格遵守一切习俗),列文没有见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馆里和偶然聚在他房间里的三个独身朋友一道吃饭。一个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是卡塔瓦索夫,大学时代的朋友,现在是自然科学教授,偶然在街上遇到被列文拉来的,还有一个是奇里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猎熊的伙伴。这次聚餐是很愉快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高兴极了,很赞赏卡塔瓦索夫的创见。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创见得到重视和理解,就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奇里科夫对于各种各样的谈话总是活泼愉快地加以支持的。
“您看,”卡塔瓦索夫由于在讲坛上养成的习惯拉长声音说,“我们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一向是一个多么有为的人物。我是说过去,因为现在已经看不见他昔日的面影了。在他离开大学的时候,他爱好科学,对于人性的研究感到兴味;现在他的一半能力却用来自己欺骗自己,而另外一半就用来为这种欺骗辩护。”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您更坚决的反对结婚的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不,我并不反对结婚。我赞成分工。没有别的事好做的人应当生儿育女,而另外的人就为他们的教育和幸福尽力。这就是我的看法。愿意把两件事混合起来的人不计其数;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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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格利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中恰茨基的话。
“当我听到您恋爱的时候,我会多么快活呀!”列文说。
“一定请我喝喜酒啊。”
“我已经在恋爱了。”
“是的,和墨鱼!你知道,”列文转向他哥哥说,“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正在写一本关于营养的著作……”
“啊,不要胡扯!无论写什么都没有关系。事实是,我的确爱墨鱼。”
“可是那并不妨碍您爱妻子!”
“墨鱼不妨碍,可是妻子却妨碍哩。”
“为什么?”
“啊,您会发现的!您现在爱好农事,游猎,——可是您等着瞧吧!”
“阿尔希普今天来过;他说普鲁特诺村有许多驼鹿,还有两头熊呢,”奇里科夫说。
“哦,我不去,你们去打来吧。”
“噢,那倒是真话,”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从此可以向猎熊事业告别了——你的妻子不会允许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他妻子不让他去的那种想法是这样令人愉快,他情愿永远放弃猎熊的快乐。
“可是,他们会去捉住那两只熊,而您却没有去,毕竟很可惜,您记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吗?那是一场多妙的打猎啊!”
奇里科夫说。
列文不愿打破这种幻想,仿佛离开她还能够有什么乐趣,因此他没有说一句话。
“向独身生活告别的习俗是有道理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不管你多么快乐,你总不能不惋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认您有这样一种感觉,像果戈理的新郎1一样,想从窗口跳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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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果戈理的剧本《婚事》中的人物。
“自然有,不过不承认罢了,”卡塔瓦索夫说,放声大笑起来。
“啊,窗子开着……我们马上就动身到特维尔省去吧!有一头大母熊,我们可以直捣巢穴。当真地,就坐五点钟的车走吧!这里的事随他们的意思去办好了,”奇里科夫微笑着说。
“哦,说实在的,”列文也微笑着说,“我心里丝毫找不出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现在您心里这样乱,您什么也不觉得的,”卡塔瓦索夫说。“等一等,到您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您就觉得了。”
“不!假如是那样,那么,虽然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们面前说爱情这个词)和幸福,但失去自由,我多少总会感到有点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我高兴的正是失去自由。”
“糟糕得很!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卡塔瓦索夫说。
“哦,让我们干一杯祝他恢复健康,或是祝他的梦想有百分之一得以实现吧——就是那样,也是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幸福!”
一吃过饭,客人们就走了,为的是赶紧换好衣服去参加婚礼。
当剩下他一个人,回忆着这班独身朋友的谈话的时候,列文又问自己:他心里真有他们所说的那种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吗?想到这问题他微笑了。“自由?自由有什么用?幸福就在于爱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那就是说,毫无自由可言——这就是幸福!”
“但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吗?”一个声音突然向他低语。微笑从他脸上消逝,他沉思起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到恐怖和怀疑——对一切事情都怀疑。
“要是她不爱我怎么办呢?要是她只是为了结婚而和我结婚怎么办呢?要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事,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她也许会清醒过来,等到已经结了婚才发现她并不爱我,而且不能爱我。”于是涉及她的、奇怪的、最邪恶的念头开始浮上他的脑海。他嫉妒起弗龙斯基来,好像一年前一样,仿佛他看见她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就是昨天。
他怀疑她没有把全部真情都告诉他。
他迅速地跳起来。“不,这样下去不成!”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我要到她那里去,我要问问她;最后再对她说一次:我们还是自由的,我们不如维持现状的好!随便什么都比永久的不幸、耻辱、不忠实好!”他心里怀着绝望,怀着对一切人,对他自己,对她的愤恨,他走出了旅馆,坐车上她家里去了。
他在后房里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口箱子上,和一个使女在安排什么,挑拣着散放在椅背上和地板上的各种颜色的衣服。
“噢!”她一见他就喊了一声,高兴得容光焕发。“你怎么,您又怎么!(最近几天来她差不多交替地用这两个字称呼他。)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呢!我正在理我从前的衣服,看哪一件给什么人合式……”
“啊!好极了!”他阴郁地说,望着使女。
“你去吧,杜尼亚莎,我回头叫你,”基蒂说。“科斯佳,怎么回事?”使女一走,她就明确地用了这个亲密的称呼。她觉察出他的兴奋而又阴郁的异样脸色,她感到恐怖。
“基蒂!我痛苦得很。我一个人忍受不住,”他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调子说,站在她面前,恳求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从她的深情的、忠实的脸上已经看出他所要说的话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但是他要她亲口来消除他的疑惑。“我是来说,现在还来得及。这一切还可以废除和挽回。”
“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不止一千遍,而且不由得要想的……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同意和我结婚。想一想吧。你错了。再三想一想吧。你不会爱我的……要是……就不如说出来的好,”他说,没有望着她。“我会很痛苦。让人家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便什么都比不幸好……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总好一些……”
“我不明白,”她惶恐地说,“你想要翻悔……你不愿意了吗?”
“是的,要是你不爱我的话。”
“你发疯了!”她叫了一声,恼怒得满脸绯红。
但是他的脸是这样可怜,她抑制住恼怒,把衣服扔在圈手椅上,在他旁边坐下。
“你在想些什么呢?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我想你不会爱我的。你怎么会爱我这样的人呢。”
“我的上帝!我怎么办才好呢……?”她说着,哭出来了。
“啊!我做了什么呀?”他叫了一声,于是跪在她面前,他开始吻她的手。
当五分钟后公爵夫人走进房里来的时候,她看见他们完全和好了。基蒂不但使他确信了她爱他,而且甚至为了回答她为什么爱他这个问题,向他说明了她所以爱他的理由。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她完全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喜欢什么,因为他所喜欢的东西都是好的。这在他似乎是十分明白了。当公爵夫人走到他们这里来的时候,他们正并肩坐在箱子上,清理衣服,而且正在争辩着,因为基蒂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时她穿的那件褐色衣服给杜尼亚莎,而他坚决主张那件衣服永远不要给别人,可以把另外一件蓝色衣服给杜尼亚莎。
“你怎么不明白呢?她的皮肤是褐色的,蓝色衣服和她不相称……我全都考虑过了呢。”
听到他来访的原因,公爵夫人半真半假地生起气来,叫他赶快回去换衣服,不要妨碍基蒂梳头,因为梳发匠沙尔里就要来了。
“实在说,这几天来她什么也没有吃,变得憔悴起来,而你又来说些傻话来叫她心烦,”她对他说,“走吧,走吧,亲爱的!”
列文感到歉疚而又羞惭,但却得到了安慰,回到了旅馆。他哥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都穿上了礼服,正在等着用圣像给他祝福。时间一刻都不能耽搁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得坐车回家去接她的儿子,他卷了头发,又涂上发油,要拿着圣像陪伴新娘。并且,还得派一部马车去接伴郎。另一部马车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送走后,还得转回来……总之,有许多复杂的事情需要考虑和料理。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就是不能再耽搁,因为已经六点半了。
用圣像祝福的仪式并没有产生什么良好效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滑稽的庄重姿势和他妻子并排站着,手里拿着圣像,叫列文鞠躬到地,他含着善意的、讽刺的微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也这样做了,然后急忙忙地走开,又忙着去调遣马车去了。
“哦,我看只有这样办吧:你坐自己家里的马车去接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如果愿意的话,就请他到了那里之后就把马车打发回来。”
“自然,我很愿意!”
“我们和他随后就来。你的行李送去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送去了,”列文回答,于是他吩咐库兹马把他要穿的衣服拿出来。
三
一大群人,大部分是女人,围着因为举行婚礼而***辉煌的教堂。那些来不及走进人群中间的人就蜂拥在窗子周围,推挤着,争吵着,从窗框里窥望。
二十多辆马车已在警察指挥之下沿街排列起来。一个警官,穿着崭新的制服,不顾严寒站在门口。马车川流不息地驰来,时而,头上戴着花,两手提着裙子的妇人们,时而,脱下军帽或是黑帽的男人们,走进教堂来。在教堂里面,一对枝形吊灯架和圣像前的所有蜡烛都点燃了。圣像壁的红底上的镀金、圣像的金黄色浮雕、枝形灯架和烛台的银光、地上的石板、绒毯、唱诗班上面的旗帜、圣坛的台阶、旧得发黑的书籍、神父的袈裟、助祭的法衣——全都浸浴在灯光里。在温暖的教堂右边,在燕尾服和白领带,制服和锦缎,天鹅绒,丝绸,头发,花,**的肩膀和胳臂,以及戴长手套的人群里面,在进行着克制而又热烈的谈话,谈话声在高高的圆屋顶里异样地回响着。一听到开门的响声,人群里的谈话声就沉寂下来,大家都四下张望,期望看到新娘新郎进来。但是门开了有十次以上,而每一次进来的不是走入右边来宾席的迟到的客人,就是骗过或是打通了警官、混进左边旁观席的观众。不论是亲友或是旁观者都已经等待得忍无可忍了。
开头,他们想新郎新娘马上就要到了,对于他们的姗姗来迟并不觉得有什么关系。接着,他们就开始愈加频繁地朝门口张望,而且谈论着莫非出了什么事情。接着,这种拖延简直叫人不舒服了,亲戚和宾客们竭力装出不再去想新郎新娘,却在一心一意谈话的模样。
总执事,好像是要使人们注意到他的时间有多宝贵似的,不耐烦地咳嗽着,使得窗子的玻璃也颤动起来了。由唱诗班的席位上传来了等得厌倦了的歌手们在练嗓子和擤鼻涕的声音。神父不断地有时差读经员有时又差执事去看新郎来了没有,他自己穿着紫色长袍,系着绣花腰带,也一次又一次地到小门去等候新郎。终于有一个妇人看了看表,说:“可真奇怪呢!”于是所有的宾客都不安起来,开始大声地表示出他们的诧异和不满。一个伴郎去探听究竟去了。这时基蒂早已准备停当,穿起雪白的衣裳,披上长纱,戴着香橙花的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她姐姐利沃夫夫人一道站在谢尔巴茨基家的客厅里。她向窗外望着,等伴郎来报告新郎已经到了教堂,白等了半个多钟头。
这时列文穿好了裤子,却没有穿燕尾服和背心,正在旅馆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地把头伸到门外,朝走廊望着。但是在走廊里看不见他所等候的人的踪影,他绝望地转回来,挥着两手,向正在悠然地抽着烟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话了。
“可曾有人处在像这样可怕的尴尬境地吗?”他说。
“是的,这是有点尴尬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含着慰藉的微笑同意说。“可是别焦心,马上就会拿来的。”
“不,怎么办啊!”列文压抑住愤怒说。“而且这种尴尬的敞胸背心!不成呀!”他说,望着他的揉皱了的衬衣前襟。
“要是行李都送到火车站去了,可怎么办呢!”他绝望地叫着。
“那你就只好穿我的了。”
“那我早就该这样办的。”
“看上去好笑可不好……等一等!事情·自·会·好·起·来·的。”
事情是这样:当列文要换礼服的时候,他的老仆库兹马就把上衣、背心和一切必要的东西都拿来了。
“衬衫呢!”列文叫。
“你身上不是穿着衬衫吗,”库兹马带着平静的微笑回答。
库兹马没有想到留下一件干净衬衫,当他接到把一切东西都捆起来、送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新夫妇今晚就从谢尔巴茨基家动身到乡下去——的吩咐的时候,他照办了,除了一套礼服以外,把其他的一切东西都捆起来了。从早上穿起的衬衫已经揉皱了,和时髦的敞胸背心穿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不成的。打发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路太远了。他们派了人去买一件衬衫。仆人回来了,到处都关了门——今天是星期日。他们就派人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家去,拿了一件衬衫来——又肥又短,简直不能穿。最后还是派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解开行李。教堂里大家都在等候新郎,而他却好像关在笼里的野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窥看着走廊,怀着恐怖和绝望的心情,回忆起他对基蒂说过的话,以及她现在会怎样想。
终于,负疚的库兹马拿着衬衫气喘喘地跑进房里来了。
“刚刚赶上。他们正把行李往货车上搬呢,”库兹马说。三分钟以后,列文飞步跑过走廊,没有看一眼他的表,怕的是更增加他的痛苦。
“这样无济于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从容地跟在他后面。“事情自会好起来的,事情自会好起来的……
我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