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这次赛马的一共有十七个士官。赛马将在亭子前面周围四俄里1的大椭圆形广场举行。在赛马场上设置了九道障碍物:小河;亭子正前面的一堵两俄尺2高的又大又坚固的栅栏;一道干沟;一道水沟;一个斜坡;一座爱尔兰防寨(最难跨越的障碍物之一),这是由一座围着枯枝的土堤构成的,在土堤那边有一道马看不见的沟渠,这样,马就得跨越两重障碍物,否则就有性命之虞;其次还有两道水沟和一道干沟,赛马场的终点正对着亭子。但是比赛并不在场子里开始,而在离场子一百俄丈的地方,而横在这一段距离当中的是第一个障碍物,一道七俄尺宽的筑着土堤的小河,骑手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跳越或是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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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俄里合1.06公里。
21俄尺合0.71公尺。
骑手们三次排成行列出发,但每一次都是有人的马冲出了行列,他们只得又从头再来。起点评判员,谢斯特林上校都已经弄得有点发火了,到最后他第四次叫“出发!”骑手们才一齐出动。
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远镜从骑手们整列待发的时候起就都已转向这五光十色的一群。
“他们出发了!他们出动了!”在期待的沉默之后从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呼声。
观众中成群的人和单独的个人为了想要观看得更清楚一点而四处奔跑着。在最初的一瞬间,密集的一群骑手们拉开来,而且可以看到他们三三两两,一个跟一个地驰近小河。在观众看来,好像他们都是同时出发的,但是骑手们却感到了对于他们非常重要的一两秒钟的差异。
兴奋而又过于神经质的佛洛佛洛错过了最初的瞬间,好几匹马都在它之前出发,但是还没有达到小河的时候,弗龙斯基就用全力驾御住他那使劲地拉着缰辔的牝马,一下子就追过了三匹马,在他前头的就只剩下了马霍京的栗色的“斗士”,它的屁股正在弗龙斯基前面轻快而又平稳地晃来晃去,而在最前面的是载着半死不活的库佐夫列夫的那美丽的牝马狄亚娜。
在最初一瞬间,弗龙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他的马。在到第一道障碍物——小河之前,他一直没有能够指挥他的牝马的动作。
“斗士”和狄亚娜一道而且几乎在同一瞬间临近了小河;它们纵身一跃,飞越到了对岸;佛洛佛洛也飞一般地跟着猛跃过去;但是就在弗龙斯基感到自己腾身空中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到差不多就在他的马蹄之下,库佐夫列夫和狄亚娜一道在小河对岸地面上辗转挣扎着(库佐夫列夫在跳跃之后松了缰绳,牝马就栽倒在地上,把他从它的头上摔了下去)。这些详情,弗龙斯基到后来才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只注意到,正在他脚下,在佛洛佛洛要落脚的地方,可能踩住狄亚娜的脚或头。但是佛洛佛洛却像一只跳下的猫一样,在跳跃中伸长了它的脚和背,就越过了那马,向前跑去。
“啊,亲爱的!”弗龙斯基想。
跨过小河以后,弗龙斯基完全驾御住了他的马,开始控制着它,想要跟在马霍京之后越过大栅栏,然后在约莫二百俄丈光景的平地上超过他去。
大栅栏正矗立在御亭前面。当他和在他前面相隔有一马之遥的马霍京逼近“恶魔”(这是那坚固的栅栏的名称)的时候,沙皇、全体朝臣和群众都凝视着他们。弗龙斯基感到了那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的眼睛,但是他除了他自己的马的耳朵和脖颈,迎面驰来的地面,和那在他前面迅速地合着节拍而且始终保持着同样距离的“斗士”的背和白蹄以外,什么也没有看见。“斗士”飞腾起来,没有发出一点撞击什么的声音,摇了摇它的短尾,就从弗龙斯基的视野中消失了。
“好!”什么人的声音叫。
正在这一瞬间,在弗龙斯基的眼下,在他前面闪现出栅栏的木板。他的牝马飞越过去,动作没有发生丝毫变化;木板消逝了,他只听到背后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被走在前面的“斗士”弄得兴奋了的牝马在栅栏前飞腾得太早,用它的后蹄碰上了它。但是它的步子并没有变化,而弗龙斯基感到脸上溅了污泥,觉察出来他又和“斗士”保持了原来的距离。他又在他前面看见了那马的背和短尾,和那隔得不远的迅速闪动的雪白的蹄子。
弗龙斯基想现在是超过马霍京的时候了,正在他这么想的那一瞬间,佛洛佛洛也懂得了他的心思,没有受到他的任何鞭策,就大大地加速了步子,开始在最有利的地方,靠围绳那边,追近马霍京身旁了。马霍京不会让它在那边通过的。弗龙斯基刚想到他可以从外边追过去,佛洛佛洛就已转换了步子,开始在外边追上去。佛洛佛洛的肩,因为流汗变得黧黑,和“斗士”的背平行着。他们并肩跑了几步。但是在他们逼近的障碍物前面,弗龙斯基开始握牢缰绳,切望避免绕外圈,迅速地恰在斜坡上追过了马霍京。当他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瞥见了他的溅满污泥的面孔,他甚至感到好像看到他微微一笑。弗龙斯基追过了马霍京,但是他立刻觉出了他紧跟在后面,而且他不断地听到了“斗士”的一丝不乱的蹄声和它鼻孔里发出的急促但还是精神饱满的呼吸。
下两道障碍物,沟渠和栅栏,是容易越过的,但是弗龙斯基听到“斗士”的鼻息和蹄声越来越近了。他鞭策他的牝马前进,愉快地感觉到它很轻松地加速了步子,听到“斗士”的蹄声又离得像以前那么远了。
弗龙斯基跑在前面了,正如他所希望,如科尔德劝告他的,现在他确信他会获胜了。他的兴奋、他的欢喜和他对佛洛佛洛的怜爱,越来越强烈了。他渴望回头望一望,但又不敢那样做,极力想平静下来,不再鞭策马,这样使它保留着如他感觉“斗士”还保留着的那样的余力。现在只剩下一个最困难的障碍物了;假使他能抢先越过它的话,他就一定第一个到了。他正向爱尔兰防寨驰去。他和佛洛佛洛从遥远的地方就望见了防寨,人和马都起了一刹那的疑惑。他在牝马的耳朵上看出了踌躇之色,举起鞭子来,但是同时又感觉到他的疑惑是毫无根据的:牝马知道应当怎样做。正如他期望的那样,它加快了步子,平稳地腾跃着,它一股劲地纵身一跃远远地飞越到沟渠那边;于是一点不费力地,用同样的节奏,用同样的步态,佛洛佛洛继续奔跑。
“好,弗龙斯基!”他听到站在障碍物旁边的一群人——他知道他们是他联队里的朋友——的叫声。他辨别出了亚什温的声音,虽然他没有看见他。
“啊,我的宝贝!”他一边听着背后的动静,一边想到佛洛佛洛。“他越过了哩!”他听到背后“斗士”的蹄声,这样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贮满了水的二俄尺宽的沟渠了。弗龙斯基连望都没有望它,只是急切地想要远远地跑在前面,开始前后拉动着缰绳,使马头合着它的疾速的步子一起一落。他感觉到牝马在使用它最后的力量了;不单是它的头和肩湿透,而且汗珠一滴滴地浮在它的鬣毛上、头上、尖尖的耳朵上,而它的呼吸是变成急促的剧烈的喘气了。但是他知道它还有足够的余力跑完剩下的二百丈。弗龙斯基由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益贴近地面,由于运动的特殊的柔软,这才知道了他的牝马是怎样大大地加快了步伐。
它飞越过沟渠,好像全不看在眼下似的。它像鸟一样飞越过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弗龙斯基吃惊地觉察到他没有能够跟上马的动作,他不知道怎么一来,跌坐在马鞍上的时候犯了一个可怕的、不能饶恕的错误。突然他的位置改变了,他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他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匹栗色马的白蹄就在他旁边闪过,马霍京飞驰过去了。弗龙斯基一只脚触着了地面,他的牝马向那只脚上倒下去。他刚来得及抽出了那只脚,它就横倒下来了,痛苦地喘着气,它那细长的、浸满了汗的脖颈极力扭动着想要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它好像一只被击落了的鸟一样在他脚旁的地面上挣扎。弗龙斯基做的笨拙动作把它的脊骨折断了。但是这一点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时他只知道马霍京跑过去很远了,而他却一个人蹒跚地站立在泥泞的、不动的地面上,佛洛佛洛躺在他面前喘着气,弯过头来,用它的美丽的眼睛瞪着他。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弗龙斯基用力拉着马缰绳。它又像鱼似地全身扭动着,它的肩擦得鞍翼发响;它前脚站起,但举不起后脚,它浑身颤抖,又横倒下去。弗龙斯基的脸因为激怒而变了模样,两颊苍白,下颚发抖,他用脚跟踢踢马肚子,又使劲地拉着缰绳。它没有动,只是把它的鼻子钻进地里去,它只用它那好像要说话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它的主人。
“唉—唉—唉!”弗龙斯基呻吟着,抓着他的头。“唉!我做了什么呀!”他叫。“赛马失败了!是我自己的过错!可耻的、不可饶恕的!这可怜的,多可爱的马给毁了啊!唉!我做了什么呀!”
一群人,医生和助手,他联队里的士官们,一齐跑上他面前来。他觉得难受的是自己倒好好的,没有受一点伤。马折断了脊骨,大家决定打死它。弗龙斯基回答不出问话,对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掉转身去,没有拾起落下去的帽子,就离了赛马场,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感到十分不幸。他生平第一次领会到了最悲惨的不幸,由于他自己的过错而造成的、不可挽救的不幸。
亚什温拿了帽子追上他去,送他到了家,半个钟头以后,弗龙斯基恢复了镇静。但是这次赛马的记忆却作为他一生中最悲惨、最痛苦的记忆而长久地留在他心里。
二十六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妻子表面上的关系仍旧和以前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像往年一样,一到春天,他就为了恢复他那被一年繁重一年的冬天的工作所损坏了的健康而到外国的温泉去休养。也正像往年一样,他到七月就回来了,立刻用增加了的精力从事素常的工作。他的妻子也像往年一样,搬到郊外的别墅去避暑,而他却仍旧留在彼得堡。
自从他们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晚会之后那次谈话以来,他就再没有对安娜说起过他的猜疑和嫉妒,而他惯常的那种挖苦取笑的口吻正适合他现在对他妻子的关系。他对他的妻子稍微冷淡了一点。他好像只为了她第一次夜深拒绝不和他谈话而对她稍有不满。在他对她的态度上有几分烦恼,除此以外就再没有什么了。“你是不愿意和我开诚布公的了,”他好像在心里对她说,“这样你就更倒霉。现在无论你怎样请求,我也不会和你开诚布公了。这样你就更倒霉!”他在心里说,好像企图扑灭火灾没有成功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徒劳而恼怒地说,“啊,那么好!让你去烧吧!”
这个人,在公务上是那么聪明而又机敏,竟没有觉出这样对待妻子是毫无意思的。他没有觉出这一点,因为觉察出他的实际处境在他是太可怕了,所以他把自己心里藏着他对他的家庭,即是对他的妻子和儿子的感情的那隐处关闭起来,上了锁,加了封印。他本来是一位那么细心的父亲,从今年冬末以来竟变得对他儿子格外冷淡,而且也用对待他妻子同样的嘲弄口吻对待他。“啊哈,年轻人!”他看见他的时候总是这样地称呼。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而且逢人便说,他以前任何一年都不曾有过像今年这样繁重的公务;但是他没有注意到今年他是自找工作,这是他的一种手段,为了要让那藏着他对他妻子和儿子的感情和想念的隐处关闭着,那些感情和想念藏在那里面越久就变得越可怕了。假如谁有权利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他妻子的行为怎样想的时候,温和敦厚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会回答的,而对于这样问的人他是会大为生气的。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每逢有人问起他妻子的健康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现出一种傲慢而严厉的脸色。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极不愿意想到他妻子的行为和感情,而他真的做到了不想的地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固定的别墅是在彼得戈夫,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每年照例到那里避暑,和安娜比邻而居,不断地和她来往。今年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拒绝到彼得戈夫来住,一次也没有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家里来,而且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谈话中暗示了安娜同贝特西和弗龙斯基的接近有些不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厉地制止住她的话,极力表示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从此以后就回避起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他不愿意看见,也没有看见,社交界许多人都已经斜着眼看他的妻子了;他不愿了解,也没有了解他的妻子为什么那样坚决主张住到贝特西住的而又离弗龙斯基联队的野营地不远的皇村去。他不让自己想这个,他也没有想想到这个;但是在他的心坎里,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而且关于这个也并没有任何证据或甚至猜疑,他却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受了欺骗的丈夫,因此他变得非常不幸了。
在和他妻子一道过的八年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多少次望着别人的不贞的妻子和别的受了欺骗的丈夫暗自说:“人怎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他们为什么不结束这种可怕的处境呢?”但是现在,当不幸落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想到要结束这种处境,并且根本不愿意承认,而他的不承认又只是因为这是太可怕、太不自然了。
自从他从国外回来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别墅来过两次。有一次他在这里吃饭,另外一次他和几位朋友在这里消磨了一晚上,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在这里留宿,如他往年所习惯的那样。
赛马那天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非常忙碌的一天;但是当早上他在心里计划那天的日程的时候,他决定一吃完中饭就到别墅去看他的妻子,然后从那里到赛马场去,满朝大臣都会去参观赛马,而他也非到场不行。他要去看他的妻子,无非是因为他决定了每星期去看她一次,以装装门面。此外,那天,正逢十五日,照他们一向的规定,他得给他的妻子一笔钱作为生活费用。
凭他素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他虽然想到了关于他妻子这一切,但却没有让他的思想再想下去。
那天早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忙碌。昨晚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送来一本小册子,是彼得堡一位游历过中国的有名的旅行家写的,她还附了一封短信,要求他亲自接见这位旅行家,因为从种种方面看来他都是一个极端有趣的、而且有用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来得及在昨晚读完它,到今天早上才把它读完了。接着来了请愿者,又是报告、接见、任命、免职、赏赐、年金和俸给的分配、通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称作日常事务的这一切,占去了他那么多的时间。然后是他的私事。医生和账房来访。账房没有占去许多时间,他只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需要的钱,简单地报告了一下并不十分好的状况,今年因为旅行多次,用度增加,所以开支比平常年间大,以致入不敷出了。但是医生,彼得堡的名医,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有友情,却占去了不少的时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料到他今天来,看到他来访非常惊讶,而当医生仔细询问他的健康状况,听诊他的胸部,轻叩触摸他的肝脏的时候,他就越加惊讶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知道,他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看到他今年不及往常健康,就请求医生来给他检查。“请为了我这样做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对他说。
“我为了俄国这样做,伯爵夫人,”医生回答。
“一个非常宝贵的人!”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
医生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健康感到极不满意。他发觉他的肝脏肿大,营养不良,而温泉并没有发生丝毫效果。他劝他尽量多运动,尽量减少精神上的紧张,而最要紧的是不要有任何忧虑——实在说起来,这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像叫他不呼吸一样办不到。医生走了,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留下这样不愉快的感觉,似乎他有了什么病,而且没有治好的希望了。
走的时候,医生恰巧在台阶上碰见了他的朋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秘书斯柳金。他们上大学时同学,虽然他们很少会面,但他们却互相尊敬,交情很深,因此医生在谁面前都不会像在斯柳金面前那样坦白地说出他对于病人的意见。
“您来看了他,我多么高兴呀!”斯柳金说。“他身体不舒服,我觉得……哦,您看他怎样呢?”
“我告诉您,”医生说,一面越过斯柳金的头招手示意他的马车夫把车赶过来。“是这样的,”医生说,用他的一双白皙的手拿起羔皮手套的一个指头,把它拉直。“假使您不把弦拉紧,要拉断它,是不容易的;但是把弦拉紧到极点,在拉紧的弦上只要加上一个指头的重量就会将它弄断。以他对职务的勤勉和忠实而言,他被拉紧到了极点;又有外来的负担压在他身上,而且不是很轻的负担,”医生结论说,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您去看赛马吗?”他走下台阶,向马车走去的时候补充说。“是,是,当然这要费很多时间哩,”医生含混其词地回答他没有听清的斯柳金的一句什么话。
占去了那么多时间的医生走后不久,有名的旅行家就来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凭着他刚读完的这本小册子和他以前在这个问题上的知识,以他在这个问题上学识的渊博和见识的广博而使旅行家惊叹不置。
和旅行家同时,通报有一位到彼得堡来的地方长官来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有事要和他商谈。他走了以后,他就得和他的秘书一道办完日常事务,而且为了一件重要的事,他还得坐车去访问一位要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五点钟,他吃中饭的时候,才赶回家来,他和秘书一道吃了饭,就邀他一道坐车到别墅去,然后去看赛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每逢和他妻子会面的时候,总是极力寻找有第三者在场的机会,虽然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点。
二十七
安娜在楼上,站在镜子面前,由安努什卡帮着,在钉连衣裙上的最后一个蝴蝶结,正在这时,她听到门外有车轮轧碎砂石的声音。
“贝特西来还太早哩,”她想,从窗口一望,她看见一辆马车和车里露出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黑帽,以及她十分熟悉的耳朵。“多倒霉!他会在这里过夜吗?”她惊异着,想到这件偶然的事可能引起的后果是那样恐怖和可怕,以致她一刻也不敢再想,她和颜悦色地跑下去迎接他;虽然她意识到她近来已经习惯的那种虚伪和欺骗的精神又在她身上出现,但她还是立刻沉溺在那种精神里,开始谈着话,几乎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噢,多好呀!”她说,把手伸给她丈夫,同时微笑着对好像是自家人一样的斯柳金招呼。“你今晚住在这里,好吗?”这就是那虚伪的精神鼓励她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现在我们一道去吧。可惜我约了贝特西。她会来接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见贝特西的名字就皱起眉头。
“啊,我不来拆散你们两搭档,”他用向来那种嘲弄的口吻说。“我和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一道去。医生也劝我多多运动。我要走路去,想像自己又在温泉了。”
“别忙,”安娜说。“你们要喝茶吗?”她按铃。
“拿茶来,对谢廖沙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了。
哦,你好吗?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您一直没有来看过我。你们看外面阳台上多么好啊,”她说,时而望望丈夫,时而望望斯柳金。
她说话简单而又自然,只是说得太多太快了。她自己感觉到这一点,而当她在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望着她的那种好奇的眼光中觉察到好像他在观察她,她就更这样感觉了。
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立刻走到阳台上去。
她在她丈夫身旁坐下。
“你脸色不大好呢,”她说。
“是的,”他说,“今天医生来看过,花去了我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想一定是我们哪位朋友叫他来的,好像我的健康是这样宝贵。”
“啊,他怎样说呢?”
她询问他的健康和他的事务,竭力劝他休养,住到她这里来。
她快活地、迅速地、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辉说着这一切;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已毫不看重她的语调了。他只听了听她的话,只听取了她的话字面上的意义。他简单地,但有点开玩笑似地回答她。在整个谈话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后来每逢安娜回想起这些短短的场面的时候,就羞愧得痛苦难言。
谢廖沙由家庭教师领着走了进来。假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让自己观察的话,他一定会注意到谢廖沙用畏怯的迷惑眼光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的那副神情。但是他什么也不愿看,所以他也没有看到。
“噢,年轻人!他长大了哩。真的,他完全变成大人了。
你好吗,年轻人?”
说着他把手伸给吓慌了的谢廖沙。
谢廖沙本来就畏惧他父亲,而现在,自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叫他做年轻人以后,自从他心中产生了弗龙斯基是朋友呢还是敌人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后,他就躲避起他父亲来了。他回过头来望着他母亲,好像在寻求保护一样,只有和母亲一道他才安心。这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一面扶住他儿子的肩膀,一面在和家庭教师说话,而谢廖沙是这样难受地局促不安,安娜看出他已经眼泪盈盈了。
在儿子进来时微微泛红了脸的安娜,看到谢廖沙不安的样子,连忙站起来,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手从她儿子的肩上拉开,吻了吻这孩子,把他领到阳台上去,自己很迅速地转来了。
“是动身的时候了,”她看了看表说,“贝特西为什么还没有来?……”
“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站起身来,双手交叉,把指头扳得哔剥作响。“我一方面也是给你送钱来的,因为,你知道,夜莺们不能靠童话充饥呢,”他说。“你需要吧,我想?”
“不,我不……好,我需要,”她说,没有望着他,脸红到发根了。“但是你看过赛马以后会来这里吧。”
“啊,好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彼得戈夫的红人,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到了,”他补充说,眺望窗外一辆驶近的、座位高起的配着全套皮辔头的雅致的英国马车。
“多豪华呀!多魅人啊!哦,那么我们也出发吧。”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没有下马车,只是她的穿着长统靴、披着肩衣、戴着黑帽的仆人,跑到门口。
“我走了,再见!”安娜说,吻了吻她的儿子,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把手伸给他。“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吻了吻她的手。
“哦,那么,再见!你回来喝茶,那多么愉快呵!”她说着,就走了出去,快活而开朗。但是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她手上他的嘴唇接触过的地方,带着厌恶的心情颤抖着。
二十八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已经坐在亭子里贝特西旁边,所有上流社会的人们齐集在这个亭子里。她老远地就看见了她丈夫。两个男子,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两个中心,而且不借助外部感官,她就感觉到他们近在眼前。她远远地就感觉到她丈夫走近了,不由得注视着他在人群中走动的姿影。她看见他向亭子走来,看见他时而屈尊地回答着谄媚的鞠躬,时而和他的同辈们交换着亲切的漫不经心的问候,时而殷勤地等待着权贵的青睐,并脱下他那压到耳边的大圆帽。她知道他的这一套。而且在她看来是很讨厌的。“只贪图功名,只想升官,这就是他灵魂里所有的东西,”她想;“至于高尚理想,文化爱好,宗教热忱,这些不过是飞黄腾达的敲门砖罢了。”
从他朝妇女坐的亭子眺望的眼光(他一直望着她的方向,但是在海洋一样的绢纱、丝带、羽毛、阳伞和鲜花中认不出他的妻子来),她知道他在寻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注意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贝特西公爵夫人叫他,“我相信您一定没有看见您的夫人;她在这里呢。”
他露出冷冷的微笑。
“这里真是五光十色,不免叫人目迷五色了,”他说着,向亭子走去。他对他的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丈夫和妻子刚分离一会又见面的时候应有的微笑那样,然后上前招呼公爵夫人和旁的熟人们,给每人以应得之份——那就是说,和妇人们说笑,同男子们亲切寒暄。下面,靠近亭子,站着一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尊敬的、以其才智和教养而闻名的侍从武官。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攀谈起来。
在两场赛马之间有一段休息时间,因此没有什么东西妨碍谈话。侍从武官反对赛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反驳他,替赛马辩护。安娜听着他那尖细而抑扬顿挫的声调,没有遗漏掉一个字,而每个字在她听来都是虚伪的,很刺耳。
当四俄里障碍比赛开始的时候,她向前探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弗龙斯基,看他正走到马旁,跨上马去,同时她听着她丈夫的讨厌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她为弗龙斯基提心吊胆,已经很痛苦,但是更使她痛苦的却是她丈夫的那带着熟悉语气的尖细声音,那声音在她听来好像是永不休止似的。
“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堕落的女人,”她想,“但是我不喜欢说谎,我忍受不了虚伪,而他(她的丈夫)的食粮——就是虚伪。他明明知道这一切,看到这一切,假使他能够这么平静地谈话,他还会感觉到什么呢?假使他杀死我,假使他杀死弗龙斯基,我倒还会尊敬他哩。不,他需要的只是虚伪和体面罢了,”安娜暗自说,并没有考虑她到底要求她丈夫怎样,她到底要他做怎样一个人。她也不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今天使她那么生气,话特别多,只是他内心烦恼和不安的表现。就像一个受了伤的小孩跳蹦着,活动全身筋肉来减轻痛苦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同样需要精神上的活动来不想他妻子的事情,一看到她,看到弗龙斯基和经常听到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能不想起这些事情。正如跳蹦对一个小孩是自然的一样,聪明畅快地谈话在他也是自然的。他说:
“士官骑兵赛马的危险是赛马必不可少的因素。假如说英国能够炫耀军事历史上骑兵最光辉的业绩的话,那就完全是因为它在历史上发展了人和马的这种能力。运动在我看来,是有很大价值的,而我们往往只看到表面上最肤浅的东西。”
“这不是表面的,”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说。“他们说有一个士官折断了两根肋骨哩。”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浮上素常的微笑,露出了牙齿,但是再也没有表示什么。
“我们承认,公爵夫人,那不是表面的,”他说,“而是内在的。但是问题不在这里,”于是他又转向那位一直在和他认真谈话的将军说:“不要忘了那些参加赛马的人都是以此为业的军人,而且我们得承认每门职业都有它不愉快的一面。这原属军人的职责。像斗拳,西班牙斗牛之类的畸形运动是野蛮的表征。但是专门的运动却是文明的表征。”
“不,我下次再也不来了;这太令人激动了哩!”贝特西公爵夫人说。“不是吗,安娜?”
“这是激动人的,但是人又舍不得走,”另一个妇人说。
“假使我是一个罗马妇人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一次格斗表演的。”
安娜一句话没有说,尽拿着她的望远镜,老盯住一个地方。
这时,一位高大的将军穿过亭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中止谈话,急忙地、但是庄严地立起身来,向将军谦卑地鞠躬。
“您不参加赛马吗?”将军跟他开玩笑说。
“我参加的竞赛可更难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恭敬地回答。
虽然这回答毫无意思,将军却显出好像从富于机智的人口里听到机智的回答那样一副神情,细细地品尝着linedelu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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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语:话中的风趣。
“有两方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演员和观众两方面;我承认,爱看这种东西正是观众文化程度很低下的铁证,但是……”
“公爵夫人,打赌吧!”从下面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朝贝特西说话的声音。“您赌谁赢呢?”
“安娜和我都赌库佐夫列夫,”贝特西回答。
“我赌弗龙斯基。一副手套吧?”
“好的!”
“多么好看呀,可不是吗?”
当周围有人谈话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一会,但是随即又开口了。
“我同意,但是需要勇气的运动不是……”他继续着。
但是正在这时骑手们出发了,于是一切的谈话都停止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静默下来,每个人都站起来,把视线转向小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于赛马并不感兴趣,所以他没有看骑手们,只是用他那疲倦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观众。他的眼光停在安娜身上了。
她的脸色苍白而严峻。显然除了一个人以外,她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她的手**地紧握着扇子,她屏住呼吸。他望了望她,连忙回过头去,打量着别人的面孔。
“但是这里这位妇人和旁的妇人都很兴奋呢;这是非常自然的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他极力想要不看她,但是不知不觉地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身上去了。他又观察了她的脸,竭力想不看出那明显地流露在那上面的神情,可是终于违反了他自己的意志,怀着恐怖,他在上面看出了他不愿意知道的神色。
库佐夫列夫在小河旁第一个堕下马来使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安娜的苍白的、得意的脸上却清楚地看出了,她所注视的人并不是跌下马的那一个。当马霍京和弗龙斯基越过了大栅栏之后,在他们后面的一个士官跌下马来,受了重伤,而一阵恐怖的叹息声在全体观众中间掠过去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安娜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她好容易才明白她周围的人们在谈什么。但是他更频频地、执拗地注视着她。安娜虽然全神贯注在飞驰的弗龙斯基身上,却感觉到她丈夫的冷冷的眼光在旁边盯着她。
她回过头来,询问般地望了他一眼,微微皱着眉,又回过头去。
“噢,我才不管哩!”她像在对他这样说,就再也没有望过他一眼了。
这场赛马是不幸的,在参加比赛的十七个士官中有半数以上堕马,受了伤。到比赛将要终结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激动,因为沙皇不高兴,大家就更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