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绍是主朝,也就是主贺,他在殿内领衔百官,朝着帝座上的李隆基恭贺几番之后,宴会就算是开始了。
与此同时,内侍省的内府局,会有一名宦官站在偏殿暗处,口中以一种吟唱的方式,唱诵出了每一位进献贺礼的礼物目录。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座的群臣,会下意识的降低自己的音量,来保证这位吟诵者的声音被圣人听在耳里。
李隆基才不在乎这些,在乎这个的,都是送礼的,他们希望自己的礼物能被圣人记住。
而之所以有这一道程序,也是照顾这些送礼者的面子,礼物不露面,只是唱诵,不落俗套。
实际上,直到眼下,丹凤门外载着贺礼的车辆,仍是排了很远很远,进入皇宫之后,会直接存放至中藏库,放不下了,再存入武惠妃的旧殿。
太子以及中书省的起居舍人王仲丘,这是替酒的,大部分请求向皇帝敬酒的官员,实际上最后是和这俩人喝,李隆基的肝,是留着与宁王、萧嵩这种级别的对饮。
也就是这个时候,唱诵礼单的官员,念叨出了李琩的名字,前缀是“寿王贺”
殿内的这些人,绝大部分都知道李琩被过继出去了,但是人人都在装傻,敕令悄无声音的从中书门下颁出,说明圣人想要低调处理,那么他们自然就需要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呵十八郎竟也有羯鼓,我似乎已经听到好多羯鼓进献上来了,”宁王李宪借着时机,将李琩给拉进了话题当中。
眼下围绕在李隆基身边的,都是大佬,他们被赐座伴圣,俨然就像是含元殿这场大型聚会当中的小型聚会。
一身道衣的玉真公主闻言,淡淡笑道:
“十八郎的羯鼓技艺,也是不俗,独奏尚可,可惜在乐舞场上,操持还是不足啊。”
羯鼓是大型歌舞戏曲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其节奏要起到控场作用,类似于音乐会当中的指挥家。
尤其是李隆基上台之后,因其独爱羯鼓,因此羯鼓被称为八音之领袖,乐舞场上,其它乐器都会跟随羯鼓的节拍而演奏,也就是说,羯鼓乱了,整个舞曲就乱了。
李琩这方面确实不行,羯鼓只是他的爱好,又不是他的专业。
而李隆基却是当成副业对待的,所以当世羯鼓,圣人第一。
高力士不用李隆基点头,便已经吩咐身后的内侍,将李琩进献的那面羯鼓取来,他清早的时候,已经将李琩那封奏请再修内库的奏疏呈给了皇帝。
李隆基当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但是高力士明白,该怎么做。
李林甫也坐在这里,他其实非常不解,既觉得李琩是个能豁得出去的,又觉得这一次,也太豁得出去了,皇子的身份都不要了,今后咱们哪还有什么合作机会?
“禀圣人,十八郎昨晚有道奏疏”高力士适时道。
“不看!”李隆基断然打断对方:
“朕的千秋礼,就不论国事了,国事还是要交给右相和左相。”
高力士微笑点头,眼神瞥向李林甫和牛仙客,二人心知肚明该怎么做。
牛仙客抢先一步:“高将军不妨让老夫看一看吧。”
国家所有正式批文,必经中书门下,否则就没有法律效力,当然了,皇帝特诏除外。
但是李隆基既然知道奏疏内容,就不便自己开口了。
其他人的目光,此时也都看向了牛仙客,人人好奇这封奏疏到底什么内容,值得高力士在这种时候提出来。
牛仙客面露惊喜,合上奏疏握在手里,似乎并未发觉李林甫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寿王孝心,天地可鉴,臣以为,此事当立即着手去办,由户部拨款。”
其他人一脸惊讶,就连李隆基也是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疑惑的看向高力士。
李林甫本来已经用力将奏疏从牛仙客手里拽了回来,眼瞅着圣人似乎开始好奇奏疏内容,于是又双手捧了上去。
李隆基这才展开来看。
“胡闹!”才瞥了几眼,他便将奏疏又扔给了李林甫,脸含愠怒,似乎有些生气。
李林甫赶紧打开来看,好家伙,李琩这一招绝啊。
中藏库已经满了的事情,李林甫不是不知道,他早就希望给圣人扩建内库,但是怕自己一旦提出来,会被人攻讦,骂他怂恿圣人奢靡享受。
毕竟圣人对外是提倡节俭的。
“臣以为,此事应立即提上日程,中书门下今天就会草拟诏旨,着手造册营造。”
信安王李祎接过奏疏一看,下意识的皱眉,随即又赶紧恢复正常脸色,也是点头赞同道:
“臣竟不知圣人府库盈满,这百宝大盈、琼林二题,可谓用心良苦,寿王有心了。”
他是王忠嗣在军方的引路人,后者已经求到他府上,请求他帮忙在中书门下说句话,好能顺利要来那笔拨款。但是眼下,李祎知道够呛了,寿王的奏疏里并没有提及营造这两座大库需要多少钱,但是只看位置在崇明门与温室殿中间的广场,就知道这两个库的规模,小不了。
王忠嗣只要十万贯,但是修建这两座库,怕不是需要几十万。
库房不是宫殿,造价不可同日而语,但是皇帝的库房,那肯定也是用的好料子。
如今满朝官员,几乎都在逢迎皇帝,因为李隆基已经不是从前的圣人了,现在的他,稍有不顺心意,就会收拾你,无论是谁。
所以李祎这样的军方第一人,在皇帝面前,一点军人的铮铮铁骨都没有了。
那么接下来,肯定是一众大佬纷纷劝说皇帝,准寿王所请,在宫内营造新库,而李隆基,自然也是严词拒绝。
最后还是宁王道:“番国贡品,额外赋调,群臣贺礼,难道弃之于屋瓦之下,雨淋之中,任其腐朽?圣人一向勤俭,岂能忍心乎?”
瞧瞧,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只要你围绕勤俭来劝,李隆基就可以借坡下驴了。
“朕故不忍也,欲赐予众卿,共享盛世,”李隆基道,他这一次可不说充入国库了,因为国库不会开口拒绝。
“万万不可!”诸大佬再劝。
高力士赶忙道:“番国贡贺,是为敬,群臣进献,是为忠,于国赋之外的租调,是百姓对圣人治理天下的回赠,圣人岂忍心辜负天下黎民、四海番邦的敬爱之心?”
李隆基怔住了,似乎陷入犹豫
宁王继续道:“开元之治,天下承平,仓廪丰盈,百姓富足,皆为圣人之功,圣人万不可再辞了。”
“唉阿兄知朕的,朕不欲”李隆基话还没说完。
李林甫已经带头跪下恳求了,殿内其他官员一脸茫然,他们不在小圈子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到李林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似乎在恳请圣人什么,于是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了。
“好好好朕拗不过你们,”李隆基苦笑抬手,示意群臣起身:“此事便交由寿王主持,一切从俭,万勿奢靡。”
“圣人英明”群臣高呼。
身在殿外的皇子公主们,皆是一脸的诧异,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
还是咸宜公主招呼一名内侍过来,嘱咐道:
“快进去问问,殿内发生何事?”
内侍赶忙入殿,进去之后贴着墙壁游走,生怕打搅到其他人。
李林甫趁其他人不注意,赶忙给坐在殿内负责招呼的儿子李岫使了一个眼色,后者蹑手蹑脚过来,被李林甫小声吩咐几句之后,赶忙就往殿外走。
李岫是李林甫四子,官居将作少监,掌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宝贝、精美器皿制作,纱罗缎匹刺绣及各种异样器用打造。
这是李林甫精心给儿子安排的职位,毕竟这个部门,专门给皇帝修房子,制造东西。
宫内要修大库,自然绕不过将作寺,所以李林甫第一时间吩咐儿子去找李琩,因为圣人金口,主持营造的是李琩。
而将作寺,主官是范阳王李宇兼着,两个副官是李岫和韦坚的弟弟韦兰。
大唐的有些部门,也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就是老一只点头不干事,干事的是副的。
那么营造新库,就是两个少监的事情,一个是李林甫的儿子,一个算是太子党了,这明显就是对立派系,所以李岫要抢先一步。
“寿王,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岫客客气气的抬手道。
他们俩认识很早,彼此知根知底。
李琩故作为难的看了看左右,皱眉道:“不太方便吧?今日是圣人的千秋礼,有什么事是不能在这里说的?”
李岫颇为着急的给李琩眨了眨眼,道:
“就是给圣人做事,寿王劳驾一下吧。”
李琩其实还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大概猜测应该与自己昨晚的奏疏有关,如果圣人真的准许他的奏请,那么势必会交给他来主持。
儿子给父亲修库房,那是孝顺,大臣修,是逢迎,性质不一样,李隆基可以拒绝大臣,总不能拒绝儿子的一片孝心吧?
朕以孝治天下!
李琩心知,李岫就是那个想揽工程的包工头子。
不过李琩这一次,不打算跟李林甫合作,必须先晾一晾对方,他们才能知道自己的价值,答应的太痛快,反倒显得自己上杆子巴结他一样。
送上门的,人们总是不会珍惜。
也就是这个时候,咸宜公主收到内侍的回报,一脸兴奋的来到李琩这边:
“阿兄随我来一下,我有事情要与你谈。”
“四郎见谅,”李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起身跟着自己的妹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