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1 / 1)

5月21日,是警官忌日的第四天,副官抱着一大捧花站在办公室门口,习惯性地轻敲三下。

无人应声,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搭在门板上的手指僵硬,往下落在把手上只轻轻一拧,紧闭的大门就无声无息地被他推开。

这是赤江那月、副官那位受万人敬仰的上司被封锁的办公室,警视厅为了纪念他,并没有把这里腾空,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像是赤江那月从未离去,只是暂时站起来去冲了杯咖啡。

他当了警官先生六年的副手,从赤江警部喊到赤江警视,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他甚至都还记得警官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负责和我接头的就是你吗?那么,拜托——」

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带着一身硝烟味的黑发青年就闭上眼倒在了真皮座椅上,差点把当时只是个刚毕业小警察的藤原律吓到叫出来,他听前辈们说这位长官是个很厉害的人,虽然年龄不大,却花了最短的时间就把前辈们恨得牙痒痒的毒窝捅了个对穿,这样话还没说完就倒下,难道是受伤太重了吗?!

于是他紧赶慢赶闯了好几个红灯才把青年送到冲绳本土的警察医院里,焦虑地在病房外走来走去等待医生出来。

过了好久,那扇门才从里面打开,面色凝重的医生站到他的面前。

完了。藤原律惨白着脸想。难道他的公安生涯就要止步于此?调任第一天就因为救援不力把长官害死……

医生严肃地问:「这位警官是不是很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藤原律:……?

医生叹气:「他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只是疲劳过度身体强制陷入了休眠,你要是再送迟一点,差不多在车上就会醒啦。」

说着就侧过了身,把病床上老神在在的青年露在藤原眼中。

「冲绳这边的境外势力鱼龙混杂,是一块很需要经常来的地方,」刚醒来的警官语气淡定,仿佛没有发生在部下面前睡着接着被送到医院这件事一样,十分自然地开启一个新话题,「藤原君有什么推荐的酒店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开口:「您觉得这里怎么样。」

有一双漂亮红眼睛的青年闻言,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他良久,勾着嘴角笑了出来。

「是个好主意啊,你…不如来当我的直属部下吧。」

窗外的鸟鸣将副官从回忆中惊醒,他猛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唯一一张办公桌前,怀里还抱着那捧花。

这几天,警视厅简直要被从全国各地送来的花束淹没,但副官抱来的并不是其中任何一束,这仅仅只是他个人的私心,因为他总觉得,不能让这里就这样变得了无生机,而他已经为警官的办公室换了三天的花,第四天正好轮到这束白玫瑰。

论尊敬、副官当然是无比尊敬自家上司的,可这份尊敬也只限于工作时期。事实上,他担心了整整六年对方的作息,甚至想过要是自己有三天以上不在,回来的时候看到的说不定就是工作到躺进医院的上司。

更别说他们这样水里来火里去的人哪来什么安稳,他参与过的每一次行动,几乎都能看到上司挂着彩负着伤却没有一丝退缩的身影,更别说作为赤江警视的副官,他早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这样全身只有毅力还算出彩的家伙会以什么方式殉职,却从来没想过,先一步永远长眠于一枚黑匣子的人会是看上去无所不能的上司。

这样的人是会死亡的吗?副官事到如今都不敢相信,他最尊敬的赤江警视不是死于某次剿灭计划,不是死于仇敌的报复,而是于一个月色柔软的夜晚不可挽回地坠落。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这是无憾的,是有意义的。

因为5月17日的双子塔事件被困237名宾客,仅1人死亡。

副官拉回自己跑远的思绪,在换完今天的花后从怀里掏出一封雪白的信,端端正正地放在花瓶边上。

那是松本清长给他的,未送出的一封推荐信。

「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那个臭小子分明是对公安警察更感兴趣…算了,左右也变成了废品。」花了一个多月准备这份礼物的松本清长看上去老了好几岁,他看着窗外,声音淡淡,「还是帮我丢了吧。」

他们都是被这份死亡打得措手不及的人。

副官走出办公室时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仿佛又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坐在办公桌前皱着眉头处理文件,但再一眨眼人影便消失殆尽,只留下空荡荡的座椅与泼洒了一室的阳光。

门扉合上时只有轻轻一声闷响,像是在他与警官之间彻底划开一条天堑,从此不再有‘藤原副官’,只有背负着那个人的愿望走下去的藤原警官。

尘埃落定,他们的故事也到此为止。

伊达航透过窗口望出去,凌晨两点的城市中心却仍是一片光辉璀璨,大大小小的霓虹灯照亮着东京的夜空,从他还算高处的公寓视角看,正好能将街景一览无遗,那些星点灯光慢慢地就在城市里汇聚成河,从更高的地方大概就能把它们的形状拼凑起来——这是一盏不会熄灭的明灯,也是一条宽阔亮堂的大路。

一条回家的路。

他的好友死在三天前,在警视厅发出警官的讣告后的当晚,无论官方或民间,无论商场乐园或民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亮起灯,让东京都变成了真正的不夜城整整三天。

只因他们知道,有一个人再也不能亲眼看见万家灯火亮起,再也不会为他们守夜,那个明如日月的人死在晦暗的黑夜中,这回该轮到他们为他哀悼,轮到他们为他照亮回家的路了。

伊达航对赤江那月的死亡毫无准备,区别于任务并没有那么繁重的其他好友,处在搜查一课的他在那天一连跑了四个案发现场,知道赤江那月从医院逃走都已经是17号早上的事。

他错过了太多太多,甚至因为留在警视厅搜寻那个青年的足迹,他最后还错过了太阳的坠落,错过了一颗恒星的消亡,错过了与七年好友最后一次对话的机会。

对于赤江那月的死亡,伊达航并没有多少真实感,哪怕这几天已经为了案件将那段最后的影像反复看了无数次,但隔开了好友与他之间那层纤薄的屏幕却令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警官的死是热烈的吗?是心甘情愿的吗?他几乎没有一点感触,只知道这起码只对他来说,是冰冷又痛苦的一纸讣告,白纸黑字给一个鲜活的人一生划上句号。

和其他直面了赤江那月死亡的人不同,伊达航没有不肯接受现实,他只是苦笑着接过上级善意批下的假条,独自回了一趟警察学校——那座承载了一群人六个月青春的乌托邦。

樱花早就凋谢了。他看着树干出神,脑海里闪过的是六个人毕业时在这棵树下拍摄的合照,樱花明年还会再开,可照片上的那个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伊达航这时才发现他们最后的合影还停留在警校时期,那年阳光正好,一群朝着未来大步流星的青年站在樱花树下开怀大笑,那个时候的他们还有着少年人的不少轻狂,就算在自己选的路上撞得头破血流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哪有少年意气跨不过的坎?

他接受赤江那月死亡的速度是最快的一个,高木那小子反而比他还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发来慰问短信。

可是伊达航在想,他有什么好被慰问的呢,既没有看见好友试图自杀的场景,又错过好友生命的最后十一秒,姗姗来迟的哀恸难道能让那个大侦探活过来吗?

要问痛苦的程度,伊达航与其他人不遑多让,他们身上有着彼此七年的时光,2556个日夜,赤江那月的死何尝不是让他也会在夜晚靠在窗口看着光流发呆的一道伤疤,只不过除了悲伤,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看好那几个笨蛋的任务就交给你啦,航哥,预祝你新婚快乐!」

侦探小子发到他手机里的音频如是说。

果然是个小混蛋。

太阳坠落的第二天,诸伏景光开始在友人的房间里收拾遗物。

他并没有戴着易容·面具,此刻是以最真实的模样坐在那张床上翻着膝盖上的书,这一床早上刚晒过的被子柔软蓬松,让诸伏景光有些下意识的恍惚,这个寂静的房间里一时只有他浅浅的呼吸声跟书页翻动时的沙沙作响,他却觉得好像还有一道清亮含笑的声音才对。

「无聊的白天可以试着做一下那本食谱上的菜,就当给阵平酱和萩哥加餐吧,或者…我猜你更喜欢在我的卧室晒太阳看书?那里是采光最好的房间哦,卧室重地就交给景君你保卫了,记住,卷毛和笨蛋——」

“…禁止入内。”诸伏景光无奈地摇头笑笑自己接上后半句,毕竟这句话他实在是不陌生,好友七年前到现在可都是这幅说辞。

江户川柯南受某人之托,给他发来了这段录音,诸伏景光早上微笑着收下,下午就抱着书坐到了这个房间里。

他本该整理赤江那月的遗物,却没有;本该静下心来看书,也没有,好像坐在这里就是完成了什么任务,手里的小说诸伏景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在回忆赤江那月的死亡,那个黑发红眼的警官先生在这一天一夜加一个早上里,于他的梦境和眼前死了一遍又一遍,包括但不限于自刎、对着头部开枪、吊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还有欢快地冲向窗户一跃而下,不管是哪种方式,警官的脸上总是眉眼弯弯地在笑着,就像他要奔赴的不是无声的死亡,而是一场盛大而美好的宴会。

昨天的诸伏景光还会试着去拦一下,可今天他就放弃了,实在是因为要是真的再那么做,萩原研二事先给某人预约好的心理医生说不定就会让给他。

况且,每一个赤江那月最后都是会‘扑哧’一声突然散开的,直到他视线移开,在下一个落点上就能看到崭新的警官继续笑眯眯地尝试人类极限新自.杀方式,笑得倒是怪渗人,不过诸伏景光也没那么在乎,他只会偷偷瞄上一眼,下意识思索要是这是现实,这样流下的血会不会把卧室地板弄脏。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差劲,卧底多年的警惕和作为警察的素质始终在催他正视现实,不要往深渊滑下去,可又有谁能那么果断地在这个时候拒绝一段活灵活现的幻影呢,诸伏景光叹气,最起码,也要让他再多看那月一眼吧?等一切结束,他会自己去接受治疗的。

他明明才重新回到光明中半个多月,失去的却比在黑暗里摸爬滚打时更多。

诸伏景光此刻再去回想那次由好友策划给自己的假死,只剩下满心后怕与悔意,在跟松田二人交流过那些奇怪的梦境后困惑的东西虽然更多了,之前不明白的那些事反而都清晰明了起来,基安蒂的那颗子弹也许真的穿过了好友的头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夺取过那条生命。

他不知道那月是怎么做到的,即便能够不符合常理地‘死而复生’,难道不会痛吗?为什么这次就没有从火场里爬出来,然后对着他们大笑着说:「你们在哭吗?我只是玩了一场蹦极,跟你们开个玩笑啦。」

……也许梦只是梦,又或许不是,如今都无所谓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只剩调查清楚好友‘自愿’赴死的真相。

谁叫那个他们要算账、要问清真相的青年已经永远长眠了呢。

诸伏景光没有把目光分给又散开的幻觉,他正被突然从书页中掉出来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枚粉色的花瓣书签,好友交给他的时候这还是挺少见的六瓣,只是其中有一小瓣被那月当着他的面给满不在乎地揪掉了。

「樱花果然还是五瓣好看嘛。」

才不是,六瓣明明是最好看的。诸伏景光捏捏眉心,把书签夹回去时看到了这本随手抽出来的小说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有机会请放一些花在后院的阿尔吉侬坟上。】

还是不用收拾遗物了,那月应该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乱翻啊。他合上书,在心里想。

他们在六个小时前送走了他们的好友,现在是东京时间5月18日早上四点钟。

赤江那月死得太过匆忙,好像不久前他们还在祭典上笑着互相扯皮,一转眼那个能用一张嘴把松田阵平气到摩拳擦掌的小恶魔就变成了握不住的一捧灰。

因为后来的联络桥塌陷引起了还没拆的炸.弹的连锁爆炸,所有原来在楼底下的人全都撤离,灼目的火焰烧得正旺,只剩消防人员还在全副武装地试图灭火,松田阵平被无可奈何的幼驯染强行按住,只能站在远一些的楼底下看着那个青年轻飘飘地从上空坠落,最后重重摔在了火海里他看不到的地方,留给他们的最终只有一具破破烂烂的焦尸。

松田阵平曾经最恐惧的是某天收到幼驯染的讣告,但谁能想到最终到手的会是赤江那月的?

他好像刚从一场噩梦里出来,浑浑噩噩地又要进入下一场,如果不是萩在边上用力地拽住他,或许今天的报纸上在「赤江那月」的讣告边上还会有一个可怜巴巴的小板块用来批评某个昏头昏脑主动送命的排爆警察。

松田阵平坐在屋顶那间小阁楼里发着呆,他身上的衣服从昨晚后就换成了黑色,接着是马不停蹄地回警视厅处理后面的事情,直到凌晨才结束一切回来,他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地就爬到了这个地方,独自枯坐了这么一个小时。

赤江那月去年在这里给他庆生,带着他们一群大男人挤在阁楼小小的窗户边上看日出,松田阵平大骂他真是脑子有病,就被另外三个人你一拳我一脚武力制裁,强行按在了‘最佳观赏位’。

「我把日出送给你了,阵平君。」去年的那个赤江那月笑得狡黠,一本正经的语气到后面就破功,「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松田本来该有的一丝丝感动被他这副模样喂了狗,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乱哼两声权当回应。

「哎呀,我还以为送我的星空是棒的了。」萩原研二故意说。

「还有我的‘日落’。」班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

结局是两人气势汹汹地跑到健身室又打了一架。

松田阵平想到这里,扯动了一下嘴角。

他在想,赤江那月这个小混蛋为什么会死得那么轻易,那么义无反顾,那么…不可挽回。

祭典那一晚他就该多揍几拳,让这家伙连逃出ICU都没有力气。

归根结底,松田现在最该做的应该是找到A,找到赤江那月试图‘自.杀’的缘由,把该抓的绳之以法,该骂的踩着坟也要痛骂一顿。

但他现在都不想做,只想找面镜子把自己给先骂了。

那天早上不离开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把好友拉回这边的世界了,昨天晚上跑得再快点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把警官揍上一拳直接绑出来了?

哪又有如果,不过是他在自欺欺人。

松田阵平还在双子塔底下头晕目眩的时候,就被小侦探塞了张纸,那个整个人惨白无比的小孩执拗地把纸条送过来,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给救护车拉走了,他低头一看,上面用熟悉的笔迹写着一个地址,松田记得那时赤江那月的某处安全屋。

他于是在不放心的萩原同行下前往了那里,最后从没上锁的安全屋里翻出来一个纸盒,装着件熨得平整又帅气的黑西装。

「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不用客气。」

这件衣服正被他穿在身上,松田阵平沉默着看向窗外。

太阳升起来了。

他没看见的阁楼下边靠墙坐着的是萩原研二,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冷静镇定的青年这时倒像是终于得以卸掉伪装,颤抖着手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萩原的感知一向敏锐,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早被杀死在夏天来临之前——是谁的自我,还是一枚自由的灵魂?真好笑,最终留给他的不过是那具破烂躯壳。

他知道死亡像沼泽地一样拉着他的好友不断下沉,那片枯枝败叶腐烂的温床迫不及待地就将一颗恒星吞入万劫不复。

他知道死亡与他们如影随形,却从未想过会这么近、这么快。

萩原研二想着自己早给预约好的心理医生,自嘲地笑了一声,也许那个时候小那月就没想着要和他们一起去了。

这位好友总能用最真挚诚恳的语气许下什么约定和诺言,最后又不管不顾地打破他们。

「hagi君,下次再敢不穿防爆服随心所欲地拆弹,小心被阵平君揍一顿哦?」

这是几分钟前萩原收到的定时邮件,发件人是「小那月」。

真是输给他了,这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要死亡、才会留下这种‘遗言’吗?

这个‘最擅长感知他人情绪变化’的头衔还真无用,萩原想。自己怎么会直到那个人死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啊。

失败,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失败…真是输给他了。

赤江那月在17号的上午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最后的一天他总得做些什么。

什么好呢?

他想起还没好好告别过的好友们,想起跟自己定下约定的小孩,想起仍在潜意识里依赖他的小侦探。

决定了,临别礼物的话,就这样吧——

于是他哼着歌录下几段语音,有的设了定时,有的存在u盘,又去了趟西服店提出来他提前几个月就定制好的生日礼物,在盒子上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还要最后用死亡给小侦探上一课…顺便能往他的口袋里塞u盘跟小纸条——希望不要被摔坏了。那月想。他可没有备份。

这种给自己准备后事的感觉不得不说很奇妙,奇妙到他拨出从贝尔摩德那里要来的电话时都还在回味。

「临别礼物送食谱的话,会不会太草率啊?」

对面的topkiller一言不发,果断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