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船厂距离这里很近,就在河堤的外坡上,于是3人便直接走着过去。
出了水运公司往西拐,走了不到两分钟,顺着一条长坡上了河堤。
和县水运码头一样,这里的河堤两旁,也堆了有二十几座“小山”,一直延伸到几里之外。
只不过长江外堤面积都很大,堆再多货物也不起眼,而这里的河堤比长江小了许多,看上去就有些壮观。
一般这样露天堆在河堤两旁的,基本上就是3种货物。
黄色的河沙、灰色的细沙,这两种其实都是河沙,只是黄沙颗粒更大些,细沙就是河滩边那种很常见的沙滩沙,非常细腻。在建筑材料中,两种沙分别适用于不同的场景。
除了这两种河沙之外,剩下的全都是鹅卵石。
在北方地区,建筑一般用的是开采出来然后碾碎的山石,可江南地区很少有岩石矿,便就地取材,在江河和大湖里面采挖鹅卵石以供使用,这些鹅卵石有大有小,同样分别适用于不同的建筑场景。
之前陈凡建房子,有些小队给他送来的建筑材料中,所有的石料都是鹅卵石,他新家前的场坪和那条小小的坡路就是用水泥混合鹅卵石铺就,结实耐用。
在正对着上来的长坡的另一边,便是南湖公社水运码头。
这里是个纯粹的货运码头,并没有客船停靠,停在这里的全都是货船。
那些自己跑过来的客船和渔船除外。
陈凡走上大堤,放眼往下望,只见一条长长的黄土坡道一直延伸到河水中,水边停泊着一艘3、40米长的水泥船。
两条“跳板”一头搭在船舷上,一头搭在岸上,一群搬运工正在往岸上卸货,坡道上便是一辆辆的马车,每装完一辆车,便有车夫挥动马鞭,驱赶马拉着车往上爬。
只是现在水位还是有点高,堤面距离跳板的高度差只有不到10米,十几辆马车挤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
陈凡看着河水几乎要没过船舷的水泥船,眼里满是好奇。
这种水泥船曾在70年代流行一时,上至重庆下至沿海,都能看见这种船的身影。当时本来是为了弥补钢铁产量不足,便采用了钢网挂水泥的办法,来生产这种船,用以取代在水上航行了几千年的木船。
甚至在74年的时候,还造出过一艘长105.2米、宽14.5米、深8.1米、重3000吨的巨型水泥船“古田号”。
但是仅仅航行了一次之后,这艘巨轮就被搁置,因为驾驶这艘船太耗油了!
本来当时上级想的是,如果这艘船能够投入使用并产出效益,就会推广建造这种大型水泥船,专门用于近海运输,甚至是武装使用。
然而经过交通建设部和建材总局联合组织的部级预审,各方面的专家都给这条船下了定义,“钢丝网水泥船具备颐养便当、水密性强、船身稳等长处,但具备不耐碰撞、船身重等弱点,因此不宜推广。”
当时无论是大型木船、水泥船还是钢铁船,动力都要依靠船舶推进器,烧的还是柴油。
所以船体越重,耗油量就越高,那条水泥船的自重就高达3000吨,然后再加上货物,跑起来得消耗多少柴油?!
很明显不划算嘛。
于是轰轰烈烈的水泥船建造浪潮,便就此戛然而止。
除了正在建造和已经生产的水泥船,在以后的几年中,水泥船的任务单肉眼可见的减少,直至彻底取消。
取而代之的,便是钢铁船。
甚至上级有了明确的计划,要用钢铁船全面取代水泥船,以节省燃料。
而那个时候,还是74年。
大堤上,田书记见陈凡盯着码头看,不禁笑了笑,说道,“陈老师也对货运码头感兴趣?”
陈凡回头看了看他,再看看安全,笑着说道,“我刚到卢家湾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那时候就担心以后生活怎么办,咱也不能指望靠吃救济粮活着,对吧。”
安全和田书记都不自觉地缓缓点头。
南湖公社之外,对陈凡的来历几乎一无所知,都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卢家湾社员。
但是在南湖公社内部,谁不知道陈凡是卢家湾6队的队长杨传福从水里捡回来的,此时他们听到陈凡的话,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陈凡笑着继续说道,“当时黄保管员给我送来30斤白米,还有半袋子红薯,如果省着点吃,也能撑一两个月,但是不能只出不进嘛,所以我心里就有点着急。然后我们队的一位知青就给我出主意,……”
他说着指向码头上忙碌的搬运工,呵呵笑道,“她说,等涨水的时候,可以来这里干搬运工,那时候水运公司的货船络绎不绝,需要大量的搬运工,好的话一天能挣一两块钱,甚至更多,只要干上一个夏天,全年的口粮就有了,说不定还能买点肉过年。”
在他说到要来这里干搬运工的时候,田书记和安全就已经咧着嘴呵呵直笑。
等听完他的话,更是乐不可支,仰着头哈哈笑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儿,田书记喘了几口气,才笑着说道,“你来干搬运工,岂不是大材小用。”
搬运工是个什么概念?那就是招之则来呼之则去的苦力。
就下面水里停着的这些船,船上任何一个正式船员,都有资格找几个人过来干搬运。
南湖公社5个生产大队的社员,也都以有水运公司的正式工亲戚为荣。
尤其在特别忙碌的时候,临时工或学徒工亲戚也管用!
他们就为了挣那每天一两块钱的劳务费,一个个都在挖空心思往里钻。
这就是码头上的临时搬运工!
而陈凡是什么人?
来了水运公司,是他老田亲自作陪,有时候公社钱书记都没这个待遇。
两者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现在陈凡说他曾经打算来这里做搬运工,田书记岂能不发笑!
安全还在一旁拱火,故作鄙视地看着陈凡,“哼,你以为你想做搬运工,人家就给你做?只要不是双抢,来这里干搬运,那可是所有生产队社员想都想不到的美事,还轮得到你个新来的?!”
陈凡也故意打躬作揖,“对对,是我痴心妄想,不过那时候安干部不是过来蹲点了么,咱拍拍安干部马屁,说不定您老人家心里一软,帮忙在田书记面前说句好话,也能赏口饭吃不是。”
安全和田书记两人相视一眼,不禁齐齐放声大笑。
安全是摇头苦笑,感叹陈凡的脸皮真厚。
田书记则指着陈凡笑道,“别的不说,只要你拿出三分笔杆子的本事,别说搬运工,正式工的名额我都能给你一个,而且是干部编制哦!”
对于这种明里暗里招揽的话,陈凡已经很熟悉了,当即嘻嘻哈哈地笑道,“那您还是不太会做生意,就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您稍微拿拿架子,说,‘小陈,你不给我写两篇文章,我就不给卢家湾推进器’,那我肯定屁颠屁颠地服务,水运公司还不用开工资。”
听到这话,田书记又是一阵大笑,转身摆着手往前走去。
心里却在暗叹,果然陈老师不好招揽呐。
三人说说笑笑,往前走了一里路,便停下脚步。
田书记指着外堤上、几乎快要泡在水里的一大一小两间厂房式建筑,说道,“大的就是船坞,所有的船只维护、修理都在这里面,小的是零配件仓库和办公室。”
他转身看着陈凡,笑道,“是直接去仓库,还是先参观、参观?”
陈凡龇牙咧嘴,看了看修理厂,再看看田书记,好奇地问道,“现在水位还没有漫过来,要是水位到顶,不是把修理厂都淹掉啦?”
田书记听了也不解释,只是哈哈大笑,说道,“想知道?不如伱亲眼去看看,怎么样?”
陈凡当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麻烦田书记了。”
跟着田书记往下走,这条路通往的是那间小的仓库和办公室,不过陈凡注意到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一直延伸到船坞的一间小门前,显然这是工人们踩出来的近路。
很快进了修理厂的办公室,不等田书记说话,陈凡就明白了这里为什么不怕水淹。
在厂房里面,竟然被分隔为两层空间,下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铁制的柜子和桌椅,外表刷了一层红漆,可以用来防锈。
陈凡试着拿起一把椅子,以他的力量,竟然也感觉到有点沉。
不用说,一般的洪水绝对冲不走!
在这一层上面,还有一层钢结构的架层,上面才是正常办公的地方。
而上面的这一层,则比大堤的堤面还要稍微高一点点。
看到这里,陈凡也就明白了,只是他还是没搞懂一个问题。
就算可以在二楼办公,可是怎么进出呢?
不需要别人解释,他想到刚才码头上的货船,便知道了答案。
跳板!
修理厂的厂房距离堤面还不到10米,只需要一块长长的跳板,就可以自由进出。
难怪他们把修理厂建在外堤面上,也不怕被淹。
这时楼上两个人蹬蹬蹬地跑下来,一个四五十岁、穿着沾满了洗不掉的污渍工作服的中年男人笑着大声说道,“田书记,安所长,你们来啦。”
说着已经掏出烟递上。
安全接过烟,笑道,“哎哎哎,我还不是所长呢,回头要是当不上,你给我个所长干?”
那人哈哈笑道,“所长没有,要不我把这个厂长让给你。”
不用说,这位绝对是修理厂的厂长。
只不过这个修理厂属于水运公司的下属单位,也不知道他捞着一个干部身份没有?按照正常情况来说,修理厂的厂长应该是水运公司的副总经理兼任,应该是干部吧?
思忖间,田书记夹着烟、指了指陈凡,说道,“这位就是卢家湾的陈老师了。”
然后指向那个人,笑道,“这个是修理厂的厂长崔宝章,也是水运公司的副书记。”
果然。
陈凡心里暗暗点头,对着崔宝章伸出右手,笑着说道,“崔副书记好。”
崔宝章立刻伸手握住,咧嘴笑道,“刚才我就猜是不是陈老师,毕竟长得这么一表人才的可不多,果不其然,被我猜对了。”
顿了一下,他又笑道,“也别喊什么副书记、厂长,瞧得起叫我一声老崔,或者崔师傅,都行。”
陈凡笑了笑,“那我就叫您崔师傅了。”
顿了一下,他便问道,“崔师傅,我想先看一下那两套机器,不知道方不方便?”
崔宝章二话不说,打了个手势说道,“里面仓库里就是,我带你去。”
说着一马当先往前走。
陈凡赶紧跟在他的后面,先走到厂房中间位置,再顺着一道回字形的楼梯往上爬,到了里面半截的二楼层板上。
崔宝章走在前面,转头对着陈凡说道,“这里的机器零配件其实不算多,也基本上以小型件为主,大部件的话,如果有损坏,我们一般是现买,不会提前准备,毕竟大部件都不便宜,把钱占在这里不划算。”
陈凡缓缓点头,跟着他走到最里面,不用他介绍,便看见两套体积不小的推进器,当即快步走上前去。
在他围着推进器检查的时候,其他人都默不作声,甚至摈住呼吸,生怕打扰他检查。
哪怕刚才田书记说的潇洒,修不好也没关系,可就这么一套机器,完好的就要4000多块钱。
一台“东方红—12”型拖拉机,每台售价也只要3500元,单单一个推进器比一台拖拉机还要贵1000多,他能不心疼么。
陈凡检查得很仔细,但是速度却不慢。
几分钟后,他站起身看向田书记,轻轻摇了摇头,“柴油机、方向系统和齿轮系统都没多少问题,主要还是轴承和螺旋桨,损伤很严重,几乎不可能修复。”
田书记微微愣了愣,似乎有些惊讶,“柴油机、方向系统、齿轮都没问题?”
崔宝章也惊讶地说道,“可是当时省里的工程师,说的是整套系统都没法用了,让我们换新的啊。”
听到这话,陈凡不禁陷入了沉默。
难道有些地方自己没检查到?
他想了想,也不说话,转过身去又重新检查。
这次时间更长一些。
但是再长也有限,因为所有主要部件都被拆散了放在那里,哪些部位是好的,哪些部位是坏的,几乎一目了然。
十几分钟后,他重新站起来,满脸古怪地说道,“我把所有部位都检查了一遍,除了叶轮、轴、轴承问题比较严重,几乎不可修复,其他的发动机、齿轮箱、支架和方向舵虽然有点小问题,但问题不大,还是可以修复的。”
推进器最关键的部位有三个,发动系统、方向传动系统和最后的推进系统,前面两个都没什么问题,只有推进系统需要更换,这也与之前田书记说的船舶损伤情况相符合。
所以只需要将包括轴承和叶轮在内的推进系统配件更换掉,再对其他两个系统的配件稍作修复,这两套推进器就可以继续使用。
为什么地委和省里的船舶工程师都说修不好呢?
听完陈凡的话,田书记和崔宝章面面相觑。
过了好几秒,崔宝章才喃喃说道,“难怪我一直找不到发动机的大毛病,原来是没毛病啊?!”
田书记根本连话都不想说,只是拿起刚才老崔给的烟点燃,一口气抽掉三分之一。
安全抹了把脸,努力憋着笑,故作义愤填膺地说道,“不用说,要么是地委和省城修理厂的工程师没仔细检查,要么就是他们根本没学到什么东西,那毕业证都指不定是怎么来的,技术不达标,自然找不到问题。”
陈凡在一旁暗暗点头。
实事求是的说,这些年靠推荐上学的大学生里面,很是出了不少人才,其中有一部分后来甚至成为了两院院士。
但是从整体上去看,滥竽充数的还是占了大多数,要不然前些天副总也不会说出那句“那是清华中学、清华小学,不是清华大学”的话。
就在那次座谈会上,他们本校的教授专家直言不讳,有些人毕业的时候,真实学历连高中都达不到,有的甚至只有10年前的初中水平,这还是全校老师呕心沥血的结果!
那边如此,江南的情况未必能独善其身不成?!
所以说,这年头的“工程师”,还不一定有小学没毕业的老师傅可靠,至少人家是靠着真本事升工级,而不是用文凭换福利。
此情此景,陈凡只想赋诗一首……,算了,还是赚推进器要紧。
他当即干咳一声,将田书记和崔宝章的目光吸引过来,便笑着说道,“田书记、崔师傅,我不知道以前的情况是什么样子,不过根据我现在的检查结果,只需要买两套新的轴承和螺旋桨,剩下的小问题,只要有5级以上的焊工、钳工和锻工配合,应该就可以解决。”
崔师傅当即说道,“5级工只是中级工里的中级,算不得特别厉害,我们修理厂就有。”
陈凡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田书记,笑道,“那就看田书记肯不肯买新的配件了。”
说到底,这不是买不买配件的问题,而是信任度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陈凡在机械方面能拿出手的战绩也就是两个,一个是组装了两台柴油机,另一个则是设计了小水塔,相比地委和省城的工程师,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田书记到底会相信谁呢?
结果不等田书记说话,陈凡又说道,“或者,我提个建议哈,田书记,反正你们水运公司也是把这两套机器当废品了,不如就用废铁的价格卖给我们,这样你们纯赚一笔外快,稳赢不亏,怎么样?”
田书记两眼一翻,“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