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良他们来县城不是空手来的,既然是卖货,怎么能不带样品呢。
他和张觉民两人各挑着一副箩筐,里面便是提前准备的“样品”。
其实就是鸡鸭鹅,另外还挑了点刚刚打的新米,打算“送点礼”。
就这些东西,搁十几年后,只怕根本送不出去。
那时候的干部哪个经不起这种考验?!
可是现在,一包糖都是好东西,更何况香喷喷的鸡鸭鹅呢。
当然,咱不干违法乱纪的事。
不过作为样品送给单位去“品鉴”,那就是两说了,正大光明,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现在等待被品鉴的样品们,正窝在箩筐里,一只只的伸着脑袋看某个人作秀。
陈凡头上戴着草帽,将袖子卷得老高,一手叉腰,一手搭在扁担上,满脸坚毅地望着远方。
在他的身后,是一片金黄色的稻田和青翠的远山……的幕布。
咔嚓。
随着一阵闪光,照相师傅兴奋地大手一挥,“好,非常好!”
然后直起腰对着陈凡说道,“小同志,换个背景,再来一张吧。”
陈凡脸色有些为难,“可是,我已经拍了3张照片,小3块钱了呢,没钱了啊。”
照相师傅顿时愣住,脸上满是遗憾,怎么就没钱了呢?
刚才楼下的接待员小林带人上来拍照,一连串整整5个人,还有两个人挑着担子。本来他以为就是一次普通的“乡下人进城”照相体验,便随便找了几张幕布,想着随便打发掉算了。
前面四个顾客也确实很普通,两个选了天安门,一个选了大海,还有一个看上去像村干部的圆脸胖子(安全)眼光最好,选了一张很少人选的上海外滩背景。
当时陈凡就在旁边嘀咕,一个上海人跑到这里来,然后选了一张上海的背景拍照,只怕脑子多少有点毛病。
然后轮到他的时候,他果断询问照相师傅,“有没有农村丰收景象的背景幕布呢?”
刚照完相的安全立刻吐槽,“你从农村跑来县城,找农村的背景拍照,只怕脑子多少有点毛病。”
陈凡当即振振有词地反驳,“在农村你倒是给我找台照相机来拍啊!”
安全瞬间败退。
然后照相师傅满怀吐槽地东翻西找,终于给陈凡找出几张农村图像的幕布。
这还是为了学大寨,照相馆的领导特意买来的农村景象幕布,否则的话,这里到处都是农村,疯了才会去买农村的背景布。
果不其然,自从买回来之后就一直压在箱子底下吃灰,根本就没人愿意拍这种照片,今天总算是重见天日。
先拍登记照,再拍“风景”照。
等幕布挂好,陈凡站在幕布前,将袖子裤腿都高高卷起,摆出一副干农活的姿态,引来叶树宝4人的极度嫌弃。
不会干农活你就装样子是吧?
不过别说,装得还挺像模像样,就连照相师也两眼放光,对着他咔嚓连照了三张,还大声喊好。
学大寨啊学大寨,拍了那么多照片,终于碰上一个像模像样学大寨的人了,拍得这么好看,今年的学大寨先进份子总没跑了吧!
老师傅很开心,可是陈凡自己却不满意。
他看看自己白得发亮的手臂和小腿,果断将草帽戴上,又把张文良放在角落里的担子挑起来。
这回不用陈凡吩咐,照相师便指挥两个徒弟换了一张背景图,又是连着咔嚓3张。
完美,超越极限!
他给别人照相,最多只用2张胶卷,正常情况下都是一次过,也就是只用一张。可是给陈凡照相,却是连拍3张。
3张又3张,然后再3张,一眨眼就出去了9张底片,比旁边4个人加起来还多,看得他们眼睛都是红的。
就这样,照相师感觉还没过瘾。
这时候听见陈凡说没钱了,他沉吟两秒,果断大手一挥,“徒儿,把为师珍藏的胶卷拿出来。”
今天我要一次拍个够!
旁边两个小徒弟顿时目瞪口呆,师父,你是要倒贴吗?!
……
拍完照片,陈凡一马当先从照相馆出来,嘴里还在感叹,“拍一版1寸登记照,花了3毛8分钱,又拍了3张照片,一下子花出去3块2毛3,真奢侈。”
旁边安全阴沉着脸,“哼,不想跟你讲话。”
想到自己只拍了一张,陈凡却咔嚓咔嚓连着拍了几十张,而且还不花钱,心里就不舒服。
简直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叶树宝背着双手走出来,左右看了看,“要我说就不该来照相,花9毛5分钱照张相,屁用没有,还尽耽误时候。”
然后看向张文良,“都怪你,怎么就不记得去人家单位的路呢,要不然直接就走了,怎么会来照相馆。”
张文良满头黑线,好家伙,这都能怪我头上?
不过无论是从年龄、辈分、职务等任何角度,被叶树宝骂,他也只能忍着。
然后装作听不见,缩着脑袋左张右望,几秒后,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的两辆三轮车说道,“叶叔,要不我们坐出租车吧。上次我们过来的时候,有个单位的经理就说这个是出租车,谁都可以坐。”
几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两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三轮车往这边开过来,那声音响得哦,估计连卢家湾都能听见。
(70年代上海产的“乌龟壳”三轮出租车)
安全第一时间看到这两辆车,顿时眼睛发亮,“哎哟喂,这不是阿拉上海的‘乌句壳’吗,都卖到孤峰县来啦?!”
陈凡4人一起扭头看着他,“什么乌句壳?”
同时陈凡心里也在啧啧称奇,5月份在地委的时候,他坐的还是人力三轮车呢,结果在孤峰县反而坐上了机动三轮车,是自己在云湖没碰上还是怎么滴?
听到众人的问题,安全咧着嘴笑道,“乌句壳就是乌龟壳啦。这个车子我没亲眼见过,不过同学信里跟我说过,还有照片呢,就跟这个一模一样。不仅我们上海在用,广州、首都、南京、武汉、杭州、西安、成都等等好多大城市都买过去当出租车用,很灵的呢。”
顿了一下,他又笑道,“幸福摩托车你们都知道的吧,这个车子的发动机就是幸福250的发动机,别看它只能跑40公里每小时,拉的东西可不少,后面的后备箱盖子还能放平,可以装好多东西。”
说着就往前走,“我还没坐过乌句壳,今天一定要过过瘾。”
陈凡4人互相看了看,赶紧跟上。
眼看着两辆车就要到跟前,结果说要坐出租车的张文良哑火了,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就连对来自家乡产品极度自豪的安全,也脸色满是纠结,似乎在想用什么样的姿势打车。
至于叶树宝和张觉民?
算了,不提也罢。
最后陈凡轻叹一口气,对着两辆车举起手挥手。
两辆三轮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
头辆车里面的司机师傅慢悠悠地将车窗摇下来,面带挑剔地打量一番陈凡,再看看其他几人,漫不经心地问道,“去哪里?”
陈凡赶紧说道,“水运公司,多少钱?”
那司机说道,“水运公司不远,3毛钱,先买票后坐车。”
这时叶树宝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一辆车3毛,还是两辆车3毛?”
那司机顿时呲笑一声,“当然是一辆车3毛,还两辆,想什么美事呢?”
叶树宝闹了个大红脸,掏出一个香烟盒子钱包,……就是用抽完的香烟纸盒当钱包用的那种,从里面掏出6毛钱要付账。
结果司机摆摆手,“我们不收钱,只收票。你们把东西放好,先坐上来,到前面的出租车站买票就行。”
几人又是一阵忙活,司机虽然说话不好听,可是动作却不怠慢,帮着把后备箱打开,板子就这么横放着,张文良将两个箩筐装上车,一只大半截在里面、小半截在外面,另一只全部都压在后备箱板子上,还有小部分悬空,然后用绳索固定。
至于各人的行李,全都自己抱着。
两辆车装车完毕,张文良、张觉民和陈凡挤一辆车,叶树宝和安全坐一辆,上了车之后,三轮车突突突地往前开,没几下就到了出租车站。
其实就是汽车站门口的一间岗亭,在这里买了票,再往水运公司开去。
……
不一会儿到了水运公司,在门卫岗报上姓名,很快便有人出来接待。
张文良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出来,立刻快步迎了上去,“赵经理,您怎么亲自出来啦?!”
那位赵经理哈哈一笑,“贵客上门,当然要出来迎接啊。”
他伸手和张文良握手,视线却瞄准陈凡几人,最后落在陈凡脸上,自顾自地说道,“伱们来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派车去接你们呐。”
张文良感觉有生以来,再没有那一刻比现在更有面子。
他左右顾盼生辉,看见没,人家堂堂水运公司的办公室经理都亲自出来迎接,咱有面子吧!
其他人也一一与赵经理握手问候。
陈凡在握手的时候,分明看到赵经理眼里挑剔的目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糟了。
只怕碰上了一个小心眼。
之前县里各个单位给卢家湾发公函,邀请自己过去讲座,自己为了避免麻烦,是推三阻四、找借口拖着不去,最后还是张觉民和张文良两兄弟上阵,好歹是把这一圈单位给跑下来。
虽然说任务是圆满完成了,可要说这些单位对自己没点意见,说出来只怕陈凡自己都不相信。
看看,现世报不就来了么。
陈凡与赵经理握着手,张文良在一旁开心地介绍,“赵经理,隆重为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卢家湾的陈老师、陈凡。那本急救手册就是他主导编写出来的,另外最近几期的《江南文艺》杂志上,都有陈老师的文章。
不仅如此,地委的云湖日报上,一个月内就刊登了陈老师6篇写双抢的报道,在我们南湖公社,也是绝无仅有啊!”
赵经理一听,顿作惊喜状,立刻双手握紧陈凡的右手,“原来是陈老师当面,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呐,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一看就是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啊!”
他客气,陈凡比他还客气。
当即补上自己的左手,用双手对双手,诚惶诚恐地说道,“赵经理太客气了,我只是从小地方来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社员,没见过世面,当不得您夸奖。”
言下之意,我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海涵。
赵经理双手握着不放,表面客气依旧,笑哈哈地说道,“陈老师您太谦虚了,先不提您去地委传授急求知识,一方面为全国人民做贡献,不知道能挽救多少老百姓的生命,另一方面也是为咱们孤峰县长脸,咱们孤峰县能出您这样的人才,咱们全县人民也是脸上有光呐。
就说您前前后后在《江南文艺》杂志和地委日报发表了多篇文章,让咱们孤峰县名传全省,这就是大功一件。
您贵人多忙事,去的地方也多。若是您都算没见过世面,那我们这种一事无成的小人物,那就更是没脸见人了!”
陈凡一听,心里顿时警觉性提到最高。
说我贵人多忙事?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接受道歉咯。
这家伙是个老江湖啊,只怕今天这关不好过。
旁边几个人,除了安全眼里若有所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其他三位见陈凡与赵经理“相谈甚欢”,不由得露出开心的笑容。
一番寒暄过后,赵经理将众人请到单位里的会客室,叫人奉上热茶,又把电风扇打开,可谓是客气周到、宾至如归。
可是当他听张文良说起来意,脸上就泛起了难色。
叶树宝和安全相视一眼,感觉这气氛变化有点快。
难道买卢家湾的鸡鸭鹅,还有什么难处不成?
短暂的沉默后,叶树宝轻轻干咳一声,侧着身体面向赵经理,笑着说道,“赵经理,你们水运公司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单位,我们就想着你们公司福利好啊,除了有员工食堂,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给单位职工发点福利。
而我们卢家湾生产队,也是响应上级‘学大寨’的号召,积极发展副业,为建设‘新农村’而奋斗,这才养了这么多的鸡鸭鹅。
可是农村的副业经济,既不属于公社定下的生产任务,也不在食品站的定购单上面,就连供销社的收购站,也只收零散家养的鸡鸭鹅,这么大数量的家禽,他们也无能为力。
所以啊,我们只能自产自销,自己想办法找销路。
今天过来,也是想跟你们水运公司拉拉关系,看看能不能给你们供货,哪怕一天几十只,供给咱们食堂使用,对于我们生产队来说,也是很大的帮助。”
等叶树宝说完,赵经理脸色依旧有些为难,顿了两秒,他先是笑了笑,抬起手说道,“来来来,喝茶、喝茶。”
这时候喝个屁的茶?
叶树宝愈加心浮气躁,不过安全倒是很淡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哈哈笑道,“不愧是大单位啊,您这里的茶叶是真不错,这是高山绿茶吧?”
赵经理也哈哈直笑,“安所长也懂茶啊,这个是孤峰山上水库茶园里采摘的茶叶,虽然不算高山,也算是山茶,一般人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安全捧着茶杯笑道,“那我们今天是沾了光。”
陈凡在一旁坐着,似乎就是个不擅言辞的内向小青年,只是陪着笑、陪着喝茶。
赵经理笑着摆摆手,“诶,你们都是贵客,何谈沾光。”
顿了一下,他才转身看向叶树宝,脸色又是微变,略带为难地说道,“叶队长,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就是希望水运公司能向贵方收购鸡鸭鹅,而且你们可以每天送货上门,是这个意思吧?”
叶树宝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赵经理双手紧握,眼里满是歉意,“我也就实话实话了。”
看到他的样子,叶树宝一个心不禁往下沉,“您说。”
赵经理看看几人,最后视线落在他脸上,正色说道,“本来这个事情不大,无非就是一天几十只鸡鸭鹅,我们食堂每天都要采购大量肉菜,也确实需要这些肉。可是……”
现在叶树宝最不想听的就是“可是”。
可是赵经理偏偏就说了可是,“可是,我们的工作流程有严格的程序,在采购方面呢,我们是跟菜市场公司签订了协议的,所有的肉菜都由菜市场提供服务,我们每天只要安排车去拉回来就行。这样一来,再多几十只鸡鸭鹅,就实在是吃不下了!”
听到被明确拒绝,叶树宝脸上满是失望。
出来之前,他还信心满满,怎么说一边有陈凡陪着保驾护航,一边是走遍县城二十几家单位传授急救知识的张觉民和张文良,不就卖点鸡鸭鹅吗,这点面子都不给?
为了打个开门红,张文良还特意挑选了规模最大的水运公司,却没想到,人家还真就不给这个面子。
这下怎么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