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长安城中事。
周昂并不知道,自己在几天之后,就会被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长安太祝寺那边的一位高官错当成当朝宰相打野时候收的弟子。
他现在反倒更像是另外一位宰相,前任宰相吕端的私淑弟子。
把《汉书》的前十卷,也即一共十二位皇帝的本纪粗读一遍,精读一遍,再咀嚼一遍,甚至觉得差不多能全文默写了,再把积攒下来的问题整理筛选,到最后攒出七条疑惑,周昂这才带上书,上午早早到衙门里借了马,纵马出城,等到了镇子上,将马匹寄存在一家客栈内,便抱了书,轻松地找到吕家的后墙,直接从当初吕端所指的地方翻了进去。
落地之后他却发现,一只肥大异常的黑猫,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这只猫黑到如墨炭一般,且周身上下无一根杂毛,眼睛一只幽蓝,一只碧绿,瞪得溜溜圆,十分专注。
周昂挑挑眉毛,歪着脑袋看它,它竟也随之歪着脑袋看过来,小模样里带着些萌萌的凶悍,天然呆到煞是可爱。
通过眼神和肢体逗它片刻,周昂笑了笑,迈步要往走廊去,但它见状却忽然炸了毛,瞬间做出一副要扑出来的姿势,“喵……”的一声,叫得略显狠厉。
周昂顿时有些迟疑。
被猫挠了当然不值当,但踢了人家的猫也不礼貌啊。
恰在这时,有个脆脆的声音忽然喊:“小黑……你在哪儿啊!”
那黑猫正呲牙咧嘴,闻言忽然回头,冲身后温柔地“喵”了一声,瞬间转萌。
片刻之后,一个看去约莫十四五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快步跑来,却是首先看到周昂抱着一摞书尴尬地站在墙根底下——“呀!你是谁?”
女孩正值豆蔻年华,但身量不高,只比周子和高了半头的样子,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彻底张开,但眉眼精致,一眼看去就觉得是个美人胚子。
天气炎热,她穿了一身翠绿的纱裙罩衣,隐约能看到中衣内衬,此刻她小跑过来,两手提着裙子,露出下面做工精致的小绣鞋。
罗袜洁白。
“呃……我是……我是来还书的!”
“你翻我家的墙!”
“呃……这个……这是令祖父告诉我的,可以从这里进来。”
“呸!不过鸡鸣狗盗之徒!小黑,你先过来!来人呐……有人翻墙进来了!张伯……侍棋,快来呀!”
这下子好了,周昂彻底尴尬。
一猫对他猫视眈眈,一个女孩视他如贼。
很快跑来一个女孩,看去比她大了一两岁,也梳着双丫髻,口称“小姐”,就过来护她,没等周昂尝试沟通,很快又来了一老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模样,周昂很是怀疑,如果真是有人来入室行窃的话,这老仆禁不禁得住盗贼一拳。
然而正是这老仆救了他。
他晃晃悠悠地跑过来,先安抚自家小姐几句,随后便对周昂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可是姓周?”
周昂赶紧举了举怀里的一抱书,道:“在下正是周昂,来还书的!”
“哦,那便错不了了……小姐,没人敢跑到咱们家来偷东西的,只有此人胆大,老爷很喜欢他,还特意吩咐过,他来了不必惊讶。……周家少爷,随我来吧,老爷今日正好在藏书院看书呢!”
周昂这才算是解除尴尬,冲那仍旧瞪着他的女孩笑笑、点点头,抱着书从花圃那边小心地过来——那黑猫“咻”的一下蹿起来,趴在了女孩怀里,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昂看个不住。
周昂想:可能是因为他们家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什么生人的缘故,所以来个外人就新鲜的不行。
一路随那张姓老仆往藏书院去,等到脱离了那边两个女孩一只猫的视线,周昂才笑着小声道:“张伯是吧?上次来不曾见你……刚才那是吕相的……”
“小女儿!老爷的掌上明珠!”
周昂一句话憋到嗓子眼,好悬没弄岔气。
他还以为是孙女!
按说应该是孙女的!
但是再想想,他又瞬间觉得也有道理:吕端这位前任宰相虽说已经失势二十多年,但他当宰相那会儿应该是还不到三十岁,后来卸任的时候,也就三十来岁,所以他现在应该也就是六十岁上下。
六十岁,有个十五岁的女儿,不是很正常吗?
只是,原本以为老爷子困居方寸之内,说不得日子得是多么难熬呢,但现在看来,老爷子困居在这院子里十年之后,还又生了个女儿?
感觉他的生活应该也没那么无聊。
周昂在胡思乱想,那位张伯许是年老糊涂了,一路上絮絮叨叨,“以后进来再碰上我家小姐,你要客气些,莫要吓到她,我家小姐很听话的,并不淘气……”
“是,是。我下次一定更注意。”
“你是第二次来吧?你上次来我就听说了,就是没见到你。老爷这些年来寂寞呀,你能来是很好的。听说你爱读书,这是好事,当年老爷就教导我家两位少爷多读书,说书里藏着世间最重要的东西……”
“吕相说的,是至理名言呀!”
“我看你拿的是《汉书》,《汉书》不可尽信!刘家人最喜欢吹嘘了,尤其喜欢吹自己祖宗。武皇帝虽厉害,却眼大心空,自毁根基,唉……到了!”
“啊……是。多谢带路!”
“以后你自己过来,记住路了没有?”
周昂有心说其实自己上次走过一遍就已经记住了,但还是诚恳地道:“这次记住了。”
那张伯点点头,道:“那你自己进去吧,我还得继续修枝去。”
说话间,他转头往回走,边走边咕咕哝哝地念叨:“唉,最近翎州城里狐鼠之辈肆虐繁衍,你们县祝衙门也该干点事儿啦!”
“嗯?”
周昂本要进院子,闻言忽然愣住,转身。
那张伯絮絮叨叨之间,慢慢走远了。
这似乎……话里有话呀!
这位老爷子看来可没糊涂,这似乎是在警告自己?还是提醒自己?
可能都有。
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吕相了!
他虽说寓居在一栋宅子里,但看来手脚还在,说不定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已经派人去调查自己的根底了。
这不,这位张伯这就算是在警告了吧?
“我们知道你小子是混县祝衙门的官方修行者啦!”
而自己记得清清楚楚,上次来的时候,自己亲口承认过在县衙里谋了份差事养家糊口,但县衙是县衙,县祝衙门是县祝衙门!寻常老百姓可能会搞错,按说吕端的家人,是绝对不可能连这个都搞错的!
就是不知道这调查,是吕相的意思,还是他宅中这位张伯的自作主张了。
嗯,还有……他说的后面那句话,什么意思?
城里狐鼠之辈肆虐繁衍,我们县祝衙门也该干点事儿了?
这意思是不是在说……
周昂激灵一下子,忽然反应过来:这位老爷子不会是个修行者吧?
再想想,也对!
吕端虽然失势多年,甚至被封杀圈禁到现在这个地步,但他当年毕竟是做过一任宰相的大人物。能做到宰相这个级别,一举一动牵涉到整个国家的朝政运行,而且太祝寺再怎么半独立,宰相也是有直接管辖权的,所以,他身边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个两个的修行者贴身保护呢?
虽然说不好他失势之后到现在,到底是保护的面更大还是监视的面更大了,但能做上一任宰相的人,而且还是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的宰相,他的个人魅力,和智力,要把派到自己身边的人彻底收服,想必是很有可能的。
“好吧!我果然是小瞧了人家了!而且是大大的小瞧了!”
一想到当初自己居然还想过是不是可以用幻术想办法进来偷书看,周昂霎时间觉得臊得不行——还好没那么二!
那这么说,如果那位张伯刚才所说的话,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的话,他是在提醒我,现在翎州城里的妖怪不少吗?
这简直正合心意!
最近先后经历春风会一案和王果案,每一次案件得到破解、真凶伏法,周昂都感觉自己的修为会极大地精进一步,他正寻思着要一边读书、一边想办法多侦查一些隐藏的情况,多多的为翎州城除害呢!
一来保境安民,二来提升自己的修为,三来要是抓到妖怪,说不得还能额外赚点钱补充一下自己日渐瘪下去的小金库……此曰一石三鸟!
而且,如果说搁在以前,自己还会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接触的过多,万一碰上一个超级厉害的,会带来不测之祸的话,那么最近的两次事情,随着自己发现,师父留给自己的这面铜镜,总是会在自己快要不行的时候紧急帮忙,这种内心的担忧,已经减轻了不少。
周昂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该积极努力地去做些事情了。
括号:在铜镜的沉默的保护下。
脑子里正胡乱地想着这些事情,周昂呆呆地站在院子门口愣了一会儿的工夫,忽然听见院内有人道:“周生既然来了,何故站在门外踟蹰不前?”
周昂闻言收起思绪,笑了笑走进去,扬声道:“无他,见大德而心生怯意!”
藏书房内,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然而周昂耳中却又忽然捕捉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呸!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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