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没等到明天,就在当天下午,那房子的房东就已经在牙人的带领下,找到了周晔的家,随后,周晔又把他们带到了周昂的家。
对方显然是没料到要买房且身份是官人的人,居然住在如此破烂的地方,但他却并没有纠结这些,见了周昂便客气地施礼。
这是个中年人,看上去像是读过书的样子,个子不高,却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只是看去有些憔悴,两鬓已染微霜。
外头下着雨,大家就到小小的堂屋里坐下,周蔡氏带着周子和避到了她们的小卧室里。这时候也不等旁人说什么,那中年人先是自我介绍叫蒋耘,字伯道。然后便解释为何来的如此迅速:原来,他所谓搬家,居然只是搬离了那座庭院而已,其实他们家在城里还有一座院子。
按他的解释,的确就是因为那座院子已经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伤心之地,每天住在那里睹物思人,实在难受,这才搬离,住进了更差的一个院子。
本来就是想卖掉自家的院子,谁想竟招来了两个官人要买,且两位官人话术老套,几句话连吓带哄,套出了他子女暴毙的事情,而且还马上要作势见官,向来他也是心里既难受,又觉得惶急。
他去找了周晔,应该是说了不少好话,但周晔最终却表示这件事他不做主,需要买房的正主儿周昂,才能说了算。
于是,他就求到了周昂头上。
此时在周家小小的客厅兼餐厅里的一把小杌子上坐定,他难掩满脸的颓唐之色,半是哀求半是感慨地道:“官人若是真心要买这套院子,我也不说二话,只二百两银子,官人尽管拿去!这个价钱,官人心里应该明白,你定是不亏的。”
“官人若是已经看不上我这套院子,却也罢,且留我一条生路如何?我们夫妻已是中年,却子女俱丧,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我那夫人本已是每日里以泪洗面,若是因此事起了官司,官府非要追查,需要花多少钱打点还是小事,只怕我那夫人一时又起了哀思,我们这一家人……”
说着说着,他一个大男人,竟就这么当着众人哭了起来。
周昂不由得叹了口气。
其实这事情起的主要原因,反倒是在那牙人和老仆的故意隐瞒上,这事情说破了去,人家虽说经历丧子丧女之痛,却也并非凶杀之类,那宅子大概也不能因此定义成“凶宅”,以那院子的位角和房屋质量来说,二百八十两的售价,也算公道,没有要高价的意思。
这事情若是换一个人,可能也问不出什么来,买了也就买了。
只是,这事情偏巧就赶在了周晔和周昂两人身上,而且周晔多年在衙门里行走厮混,非但见惯了市面,话术加官威也用得溜熟,于是,这事儿就被戳破了。
一旦戳破,被消遣了一番的周晔,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再加上当时周昂虽然已经被转移了注意力,却也觉得那房子不错,价格合适的话,是的确可以买下来住的。
于是才有了最后的大棒挥起。
但现在,人家已经是亲自求到了门上,还就这样哭起来,周昂反倒是觉得这个买卖做不成了——就算上辈子刚毕业那时候,那么穷,他也从来都不愿意占任何人便宜,更何况现在非但已经是修持之人,手里也已经小有资财?
于是叹口气之后,他当着众人开口道:“你那院子,我是的确中意的。但我也无意为难于你。今日你既然亲自来了,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们兄弟不再追问,也不再管你们的事情也就是了。你们继续卖你们的,我们只做不知。”
那人闻言,显然是喜出望外的。
这时代稍微有些社会经验的人,谁不知道官人们难惹难缠?他倒是不曾想到,面前这年轻的官人,竟是如此的好相与。
这就算是把他们轻轻放过了。
当下他感激地千恩万谢。
只是,等他走了,周晔又抹身回来,却是露出些无奈的表情,道:“子修,你也太妇人之心了!竟是叫人一哭就如此轻松罢手,你这个样子在衙门里,可是要吃亏的!就不说别的,只是他们意图诓卖咱们一事,少说不得奉上二十两的赔礼钱,才能与他罢休?咱们兄弟岂是可以让人这般消遣的?”
于是周昂只好再跟他道歉。
毕竟是自家兄弟,周晔只是觉得周昂不该如此软弱,倒也并没有什么不满,说道几句,就与周蔡氏道了别,自披上蓑衣,回家去了。
但这件事在周昂这里,却显然还并没有结束。
只是他现在已经比刚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候,要更加沉得住气了。
第二日上午,他照例去了城外“山门”,甚至也是蹭过了午饭才回城,但到了衙门之后,他却第一时间就去找到杜仪,把自己昨日买房子遇到的这番事情,拣相关的部分,跟他说了。
尤其是重点提到了最后离开时遇到的那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汉子。
听着听着,杜仪的脸色越来越认真,等周昂说完了,他当即就道:“看来咱们这一旬的功劳,就着落在这件事情上了。”
于是两人随后便直接去见高靖,把事情一说,高靖顿时也觉得事关重大,于是当即分派人手,一部分人负责去县衙户房那边调取和审查最近一年归德坊的户籍变动档案,重点关注孩子的户籍变动,而另外,他还亲自点将,一是把归德坊那边的线人纷纷传唤来,二是命便装的探子立刻进驻侦查。
首先要把可能存在的目标锁定,然后才好谈到其它。
除此之外,他还特意叮嘱周昂,不要再去那附近出现,以免引起对方的警惕。
周昂当然欣然领命。
一旦有了明确的目标,一县之祝的实力,或者说县祝衙门对翎州这座城市的掌控力,立刻就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派去县衙的文员们很快就把所需档案调取出来,且很快就找到了相关的问题之所在——只是一个坊而已,而且只找最近一年的档案而已,简直不要太容易。
最终清查户籍变动的结果显示,最近一年的归德坊,仅仅只是报官了的未成年人死亡人数,就已经高达五十七人!其中竟有三十一人备注死于急症暴毙!
这里面当然包括了蒋耘蒋伯道家里的一对儿女。
对比往年,这个同年龄的死亡人数高出了50%左右,而暴毙死亡的人数,更是前所未有的高!
就这,还只是报官了的!
要知道,这年代虽然也有人口和户籍的普查,但那要很多年才有一次,若非牵涉到财产问题,比如老人去世之后儿子们分家产之类,普通老百姓往往不会主动跑去县衙报备户籍的变动。
所以,理论上肯定存在孩子已经死了,但父母并未跑去报备的情况!
也就是说,这个死亡人数,肯定还会更高。
虽然无法具体统计归德坊里一共有多少孩子,但是一个坊的居民户口却是清楚在案可查的,像归德坊这样以中产家庭为主要居民的坊,院子占地往往要更大一些,但家里会有仆人,是以人口密度并不算低——去年年底的统计,是一共住了七百多户人家,合计人口八千三百余口。
八千三百个居民,大多是中产家庭,有着这个年代算是相对比较良好的居住条件、饮食条件和医疗条件,却在近一年内有三十多个孩子忽然暴毙死亡!
而偏偏,在过去的一年里,无论县衙还是县祝衙门,都没人注意到这个情况!
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是因为这个年代的幼儿的确不易养大,人们对于孩子的忽然死掉,多少都是有些心理准备的,二是未成年的孩子死掉,一般都不会发丧,家人往往会选择悄无声息的埋掉就是了。
再加上消息传递比较闭塞,再加上县衙那边没当回事……
档案统计出来,所有人都知道,这肯定是出事了。
而随后,当本就在归德坊那边归属与县祝这条线的线人的消息传递回来,再加上衙门里派去初步打探的人传回的消息,都很快汇总起来,情况越发明朗。
并且,先头人员按照周昂的描述,已经发现了潜在目标,虽然没有跟踪,但还是通过各种方式,初步锁定了对方的居住地址。
一直等到傍晚,待在衙门里的众人,又收到一条新的消息汇总:据说那个院子里住的人,平常相当神秘,他们只有一个人是经常出门的,正是周昂形容的那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汉子。但那汉子出门采买,却往往一买就是几个人的米和菜。
另外,屋子主人的情况也查出来了。
有经验的调查人员,甚至通过那汉子每次采买食品的间隔时间,购买的米面粮油肉蛋蔬菜柴禾等等,大致推算出,那院子里应该是住了大概四到六个人。
情况基本确定,县祝衙门内部顿时摩拳擦掌。
但就在这个时候,奉命去郡祝衙门备案并尝试借调部分修行者的杜仪回来,却带来了一个叫人愕然的消息:郡祝衙门拒绝了借调人员的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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