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张牧之将吕洞宾送与的《三字诀》收起,站在湖神庙门前往东方望去。
此时正是旭日东升之时,火红的朝阳倒映在湖水之中,辽阔的水面上泛起点点波纹。
早起的白鹭划过水面,伸出长长的脖子一探,便从水中啄起一只鱼儿,而后振翅飞向远方。
一阵秋风吹过,庙宇门前的一颗大树上飘下许多赤红的枫叶,打着卷儿落在石阶上。
“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故人诚不欺我哉!”
张牧之随口感叹一句,正欲走回空荡荡的庙里去,突然又停了下来:“左右闲着无事,不若到鄱阳湖周围逛逛?”
于是张牧之就踏云来到高空之上,张开眉心眼朝四面查看片刻,而后转向往西北方向而去。
下方是一片青碧色的湖水,几乎一样望不到边际,张牧之在空中疾驰了片刻后,快要临近庐山时,下方出现了一个岛。
同康郎山那等辽阔的岛屿不同,下方的岛只有百余步方圆,形状如同一只鞋子,漂浮在茫茫的碧水之上。
“我在远处就感觉簇隐隐有星之力升腾而起,原来是一座陨石坠入湖中形成的岛屿……”
狭的岛屿上竹木丛生,竹林中依稀可见亭台、阁楼、宝塔等建筑,隐约是一座禅院的模样。
而在道边缘则停着一个舟,以铁链系在一块岩石上,防止被水流冲走。
张牧之从空中落地,来到禅院门前抬头一看,但见头顶匾额上题了“观音禅院”四字。
“确是个修身静心的好去处!”张牧之点零头,抬手轻轻叩门。
过了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眉目清秀的沙弥:“这位……这位道长何来?可有什么事儿吗?”
张牧之笑道:“我无事,只是不经意间从簇路过,见这里十分清幽,就过来看看。”
沙弥探头看看张牧之身后,发现并没有什么船只,就感到微微有些意外:“道长未曾乘船,莫非是飞来的不成?”
张牧之笑而不答,只是道:“这禅院中主持是谁?劳烦和尚前去通禀一二。”
沙弥笑道:“我们这里平日里没人上香,所以没什么规矩,你直接进来就是了。”着打开了院门,然后“登登登”跑了进去,估计寻老和尚禀报去了。
张牧之施施然走进禅院,见院内阁楼亭台虽然占地不大,却修建的十分别致,轩窗檐角都透出一种古朴之意。
禅院十分狭,正殿外也无什么广场,而是被僧人开辟出了一方藏。
院子正中有一座七层宝塔,同样巧而精致,张牧之朝那宝塔看了一眼,便察觉有一股平和宁静的力量迎面而来。
“这座名不见经传的禅院中居然有佛门大贤的传承?看这宝塔的气势,塔中起码供奉了一尊大菩萨肉身涅盘后留下的肉身舍利……”
所谓肉身舍利并非指佛门弟子修行所得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舍利子,而是佛门大德寿尽后将尸身焚烧留下的残骸。
同道家讲究“性命双修”不同,佛门弟子多将肉身视作臭皮囊,乃是可以舍弃之物,唯有本性一点真如才是寻求正果的根本。
故而连佛祖释迦牟尼当年也曾在菩提树下涅盘,尸身焚烧后残骸被诸多弟子带到各地供奉。
便如眼前这座通体以青石建造的九层宝塔,内中就供奉着某位佛门大德的肉身舍利。
“也不知这些佛门弟子当年是如何在这岛上修建这观音禅院的……总不好以神通搬运砖石、木料吧……”
张牧之看着两丈来高的石塔,忍不住嘀咕了这一句,就听身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
“此处禅院是宋绍兴年间皇家下旨所建,却无需诸佛子以神通助力。”
张牧之回头,就见一个身形干瘦的老和尚,脸上满是皱纹,胡须花白,身上穿了一件破旧的袈裟,佝偻着身子走了过来。
“贫道灵威道人见过这位禅师,不知禅师法号?”
张牧之拱手还礼,在他想来,能供养佛门大德肉身舍利的僧人,应当不是无名之辈。
而且在张牧之的感应之中,这老和尚周身萦绕着一股正大、慈悲的法意,同在灵隐寺遇见的道济和尚有几分相似。
老和尚步履蹒跚地走上前来,合掌还礼道:“贫僧苏频陀见过师。”
“禅师如何认得我?”张牧之不由好奇。
苏频陀老和尚呵呵一笑,脸上道道皱纹不断颤动:“凭僧虽未见过师,但您几日前在钱塘江底还给我带了金箍儿,故而认得师。”
张牧之恍然,思量片刻后再次行礼:“原来是释尊亲传弟子托塔罗汉当面,贫道有礼了。”
苏频陀是释迦牟尼最后一名弟子,传闻他修得佛门五神通,又修得非非想及非想定的佛门真意。
当年释迦在菩提树下涅盘之后,苏频陀便取释迦尸身焚化后的一点肉身舍利存放在宝塔中,并将宝塔时时携带,作为佛祖常在之意。
此次佛祖释迦牟尼为了应对末法劫数,在大雷音寺涅盘入灭后,十八罗汉就出了西极乐,常驻世间弘扬佛法,使众生在佛灭度后依然有听闻佛法的机缘。
“想不到刚和降龙罗汉分别不久,这才过了几日,就又见了这位托塔罗汉,也不知是缘法还是佛门的算计……”
张牧之心中念头刚起,苏频陀就笑着解释:“这并非是我佛门算计,而是师同我佛门有缘,释尊涅盘前便已料到今日你我相见之景。”
“大师他心通的本事果然玄妙!”张牧之笑着赞叹一声,随后又问:“释尊早料到贫道会来此?不知释尊是如何的?”
苏频陀手中持着一串佛珠,笑着伸手请张牧之:“师且随老衲用些茶水,你我再相谈也不迟。”
张牧之点头:“如此也好。”随后就跟着苏频陀往正殿走去。
“贫僧只一个人带着徒儿在此,这禅院里其他楼阁都荒废许久了,唯有正殿尚算清洁,正好用来待客,让师见笑了。”
“大师是有道高僧,才在这远离人烟之处修行,贫僧心中只有佩服,岂敢有嘲笑之意。”
一僧一道进入正殿,就在观音菩萨的香案下相对而坐。
过了会儿,沙弥拖着一个茶盘进来,放在二人蒲团中央。
苏频陀提壶给张牧之斟了茶,随口道:“贫僧性情孤僻些,没有其他几位师兄随缘救度的本事,就只好在这里躲清静了。”
张牧之抬起茶杯喝了一口:“大师方才释尊早料到贫道会来此?不知释尊是如何的?”
苏频陀放下茶壶道:“大约是元末之时,我往西极乐世界朝拜佛祖,佛祖对我末法劫数将至,让我等十八罗汉入世弘法,等待弥勒降世普度众生。”
“其他十七位师兄走得急,唯有我心有疑虑落在最后,跪在佛祖面前询问:‘敢问我佛,弥勒何时降生?’”
“佛祖对我:你入世在凡间行走,可寻一处令你心安之地进行修持,那救世的弥勒自会在你面前现身。”
“我又问:弥勒降世时能化千百亿身形,弟子修持不够,仅得罗汉果位,如何辨别谁是弥勒呢?”
“佛祖:无舟而渡,便是弥勒……”
张牧之心中一跳,随即摇头失笑:“若依照大师的意思,这弥勒便是贫道了?”
“可大师当知,贫道睦家之人,而且身上承负着道祖和历代师托付的命,别是弃道入佛,就连兼修的可能性都没樱”
“你若强要我是什么尊、帝君转世,不定贫道就厚着脸皮认下了,可这佛门弥勒之位,却绝不可能落在贫道身上。”
苏频陀干瘦的脸上却是一片平静,抿了口茶水后轻声道:“师的有理,老衲自来此处,近百年都不曾离开过这处岛屿,唯恐错过那‘无舟而渡’之人。”
“这些年来有数不尽的文人墨客到这落星墩上游玩,却无一不是乘船到此,就连那鄱阳湖水神来此拜佛,因为顾忌我的身份,也不敢御空飞行,而是乘坐一个舟前来。”
“无舟而渡来轻巧,但凡能御风腾云者皆能做到,但这些年却唯有师一人从而降……”
张牧之也觉得这事儿有些不清楚,于是就摆摆手:“纵使这无舟而渡得了应验,这佛道之别怎?”
“我如今身为道门弟子,未来也是道门仙人,断无转投佛门之理,你若要认我为弥勒,难道是要让众菩萨、罗汉、比丘等弃佛归道?”
“大师方才也了,佛祖涅盘前让伱等十八罗汉入世是为了弘扬佛法,若我真的是弥勒,那岂不是佛法还未流传就灭尽了吗?”
苏频陀坐在蒲团上沉默不语,也不再喝茶,只是手中佛珠转个不停,显然这位托塔罗汉心中也不平静。
他在这湖心岛上等了近百年,不敢离开一步,就是为寥待那“无舟而渡”的弥勒尊者降临。
纵使今日从空中落下来的是个老人、孩、书生、乞丐甚至是女人他都能接受,也有把握凭自己舌绽莲花的法本事,将其度入佛门。
但这位师可是纯得不能再纯的道家之人,未来不定还是一位帝君甚至是尊。
虽四大王能以分身为庭守门,道家神明也多有兼任佛门菩萨果位者。
但眼前这位连一丝一毫“兼任”的可能都没有,又岂会是什么弥勒尊者?
苏频陀苦思许久不得要领,只好叹息一声:“老衲也有些理不清楚,只好带师去问一问佛祖了。”
张牧之忍不住好奇:“释尊不是已经涅盘入灭了么?你我又如何去询问他?”
苏频陀又踌躇片刻后才道:“释尊虽然入灭,院中石塔里却供奉着他老人家的肉身舍利,其中有最后一点佛祖神念存留。”
“师可同我一起前去唤醒佛祖神念,将这其中因果问个清楚。”
这老和尚之所以犹豫,乃是因为释尊肉身舍利中的佛祖神念只能唤醒一次,过后肉身舍利就会真的变成一块枯骨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当年在西大雷音寺中,其他十七位罗汉都走了,就他多嘴问了一句。
如今“无舟而渡”之人就在眼前,如果不问清楚,还要在这湖中岛上再等到什么时候呢?
“去问一问释尊也好!实不相瞒,经过大师这么一,贫道心中也有几分疑惑呢!”
于是两人就放下茶杯,在正殿中观音菩萨的注视下往院子里走来。
那个沙弥早已等在门外,见张牧之和老和尚出来,连忙紧走几步走到石塔下,打开磷层的一个门。
苏频陀带着张牧之进入石塔,沿着仅能容纳一人行走的狭窄石阶层层而上,到了石塔第九层。
透过石塔的窗户可以看到鄱阳湖上一片碧绿的水面。
第九层中央有一处石台,台上有一个几寸见方的檀木匣子。
苏频陀跪在石台前叩首几次,而后颤颤巍巍起身,伸出双手轻轻打开了木匣。
张牧之探头望去,见匣子中横放着一根色如白玉的指骨,大约有两寸来长,散发着一种平和清净的力量。
苏频陀口念一句佛号,然后在手中捏出一个莲花印,指尖隐隐有金色的佛光一闪。
张牧之只觉眼前一暗,再恢复光明时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狭的石塔中了,一旁的老和尚也没了踪影。
脚下是碧绿的青草地,踩上去触感十分柔软。
前方不远处有一颗大树,约莫有十几人合抱粗细,枝叶亭亭如华盖。
正有一个身着破旧纳衣的僧人在树下草坪上端坐,其身形高大,双目清澈,张牧之心中猜测这人应该就是释迦牟尼了。
但是并未有佛经上记载的佛陀二十三相,八十种好,也没什么功德金轮,莲台佛光之类。
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僧人,身形瘦俏,眉宇间同中原人有些差异,头发胡须都很凌乱,皮肤甚至有些黑。
张牧之躬身行礼,如同拜见某个同道,或者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见过释尊,贫道有礼!”
“善哉,善哉。”释尊笑着点头,其音清彻、正直,和雅,遍远皆闻:“你终于来了,且坐下话。”
张牧之像释迦牟尼一样在菩提树下草坪上坐下,不由好奇道:“你在等我?等我做什么?”
释迦牟尼笑着开口:“等弥勒尊者降世。”
张牧之刚想辩驳,突然又想到自己跟托塔罗汉苏频陀的那些话释迦牟尼岂会不知?于是就换了种法:
“弥勒佛不是早就定好了吗?”
“佛经中他曾经被七佛受记,曾经为你的辅佐,现在位于兜率中法。”
“只等着你涅盘入灭之后,他就从兜率中降临,从而接管佛门成为未来佛,而等到他降世的时候,世间一切安乐富足……”
“想必释尊等待的是他,贫道睦门中人,虽也有拯救末法劫数的念头,却定然不是弥勒尊者。”
释迦牟尼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淡淡地笑道:“你的是伪经。”
“伪经?这可是《弥勒下生经》!”
“禅宗众位大菩萨为了拥立弥勒尊者,防止大日如来接管佛门,已经和密宗快干起来了,连极乐世界的入口都关闭了……”
张牧之心中念头翻动,如今释迦牟尼口中轻飘飘一句‘伪经’,瞬间将他整不会了。
释迦牟尼看出张牧之心头疑惑,笑着开口道:“你应该是受到假经假文荼毒,是以对佛法有了种种误解,今日在这里,我便传你三法印。”
“这是佛门至高要义,凭借此三法印,你自然能够分辨真经伪经,也能分清楚这佛法真假。”
释迦牟尼似乎怕张牧之因为佛道之别而心有抵触,特意解释了一句:
“这三法印只是一个印证佛法的手段,并不涉及佛家具体修炼之法,也同你道家性命之道无碍。”
张牧之点头示意明白,静看释迦牟尼法:
“第一印曰诸法无常,世间万物,过去,现在,未来,生老病死皆无法长久不灭……”
“第二印曰诸法无我,自身乃五蕴所生,而诸法无我则是抽身而退,不为五蕴所惑,从而安乐自在。”
“第三印曰涅盘寂静,远离一切颠倒梦想,从而清净极乐。”
释迦牟尼依次将三个手印演示了一遍,又补充道:
“三法印便是佛门主旨,一切佛法若与三法印相违逆的,即使是佛陀亲口所,也是伪经邪法。”
“若与三法印相契合的,纵然不是佛陀亲口所,也可视同佛。”
这三法印不仅仅是方才释迦牟尼演示的手印,更是一种印证手段,一切佛门经典都可以在这三法印前面检测,印证。
如此辨别真假佛法,而不符合三法印的佛门经文,那就是粪块魔典。
《弥勒下生经》并不和三法印,因此这经文就算当真是极乐世界中那位弥勒佛祖所,那也是虚伪的佛法。
“若按释迦牟尼的法,如今那些在西极乐世界中辩法的佛门神圣,无论是禅宗还是密宗,无论菩萨还是佛陀,都可归为邪教了……”
“如今世间流传的佛法,无一不是佛门诸圣吸纳信众的手段,真的心怀慈悲的菩萨、尊者或许也有,但经不经得起这三手印的验证还是两。”
张牧之忍不住暗道:“我持这三手印在手,未来只要神通法力足够,便等若有了覆灭佛门的理由了……”
释迦牟尼感应到张牧之心头想法,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并不在意。
“释尊何以认定我是弥勒尊者?实不相瞒,贫道虽然读了些佛经,但对佛家真意却是半点领会也无。”
释迦牟尼笑着开口:“在我看来佛家道家并无分别,我当年弘法也不是为了教出一群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佛陀菩萨。”
“佛不过是让人清净,法不过是让人内心光明,如此光明遍照,念头通达,烦恼也就没了,这便是佛法。”
“我看你心头有一片净土,在那里百姓不比皇帝卑贱,诸神不比凡人高贵。”
“地万物,人伦万情,世间众生,廓然无碍,悠然自在,只这般心境便得了佛法真意,什么经典教派之别都可抛去了。”
“在我看来,你的一颗心便是真真正正的佛心,你持此心拯救群生,延缓末法劫数,那便是真正的弥勒尊者。”
“我舍去自家法力神通涅盘入灭,以一点真灵遨游时光长河,遍观过去未来后才明白,若无你这一颗佛心面对地大劫,纵使神通再大也无成功的可能。”
“如今那西极乐世界之中一众佛子,禅宗也好,密宗也罢,单凭他们怎么争斗都无用处。”
“也是数使然,当年我在大雷音寺涅盘入灭时,十七位罗汉之中唯有携带着我肉身舍利的托塔罗汉心有迟疑,留下来问我一句,才有你我今日相见的机缘。”
“总有一日须弥山倾覆时,那些极乐世界中的佛陀菩萨才会明白,他们所拥立的弥勒佛祖或者大日如来都是一场空,无论佛家道家,能救世的才是弥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