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即地府中的催命判官。敖羽和禾推开天子殿的大门时,这判官正盘腿坐在满地的生死簿中,一只勾魂笔别在耳朵上,脸颊也沾染了黑墨,十分狼狈。他抬起头看向这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愣了片刻,才慌忙站起身行礼,那些拥在怀里的纸张哗啦啦散落在脚边。
“天尊,尊后。”
敖羽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踩着生死簿进来,心念道,“这地府里管事的官,就没有一个靠谱的吗?”
崔珏十分热心地朝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来来来,进来坐。”
这二人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坐哪?”,这屋里不只地上无处落脚,连桌椅也被生死簿铺得满满登登。两个人实在不知道该朝哪走,索性站在门口不动了。
禾摆摆手,“不必麻烦,我们就是想找一下谢必安的生平。”
“哦?”崔珏低头朝四下望了望,“谢必安?是那个无常鬼吗?”
“是……吧。”敖羽也不确定,只能这样答。
“行。”崔珏再次盘腿坐到地上,道:“我给你找找。”
说罢紧闭双眼,双手摆在胸前做了个印,一道微弱的金光环绕着他缓缓上升,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风,将他垂在背后的长辫发尾缓缓吹起,那些摊在地上的生死簿也在微风的浮动下不断翻页。
“好了。”崔珏突然睁开眼睛,金光散去,微风骤停。
他转身向左挪了两步,捡起一本生死簿,朝大拇指呸了一口,沾着唾沫翻了两页,起身走到门边,“给,就是这个。”
禾戳了戳敖羽让他接过去,敖羽倒是没嫌弃拿在手间看得十分仔细。
“谢必安,乾星历十二年生人,本无名,受人赐名曰络石……”
络石,他原本也是从靡初过最黑暗的地方爬出来的奴隶,同时是那批奴隶中最优秀的存在。无论模样还是武功,没有任何一个奴隶能比得上,他十六岁那年被送到风月楼。其实本来以他的能力送到兽场也是可行的,然而兽场危机四伏很难活命,发配他的衙役动了恻隐之心,直接将他送去了风月楼。
十六岁的络石早就经历了人间所有辛苦,生来便被奴隶着的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反抗,他被这样的社会带上了一副面具,一副冷眼看世间百态,却能在嘴角绻起笑意的假面。秋姑姑最初见到他时,就觉得他与风阁中的其他男倌不同,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淡然气魄是与生俱来的。
络石在风月楼稳稳当当地做了花魁,各路达官贵人皆慕名而来,妄想一睹芳容。
彼时年少,络石也是倚坐在那方纱幔围簇的台子上,唇红齿白,眼睛里藏着一抹深不见底的幽潭,引无数人沦陷其中。那时的他怀中抱着的也是这把风月琵琶,弦韵悠扬却总是带着股若隐若现的凛冽。
“就是今晚了。”他坐在帷幔里面,隔着一层薄纱看到的是无数贪婪目光。
这些靡初国中的贵族,正在争相恐后地喊价,出价声此起彼伏,场面激烈难以控制。而即将被卖出的这件商品,就是坐在高台上的自己。
“我出五百两。”二楼雅间传来一个喊声,这声音顿了顿接着道,“黄金。”
喧闹的人群逐渐安静了,络石从那些私语中隐约猜到了这人的身份,靡初国的大皇子沈时良。这个人生性暴戾,为人风流,府上男宠无数,死在他手中的奴隶更是不计其数。
当然,出手也十分阔绰。
络石眼底逐渐升起一层笑意,他突然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曾和玩伴识得一种名叫络石的花,这花顺着树木攀援,也生在岩石墙垣,四季常青,味道芬芳。听人说这花代表万德吉祥,当时还取做名字,试图保佑平安。
现在想来,不知道自己现在五百两黄金的身价,算不算得上是万德吉祥了……
“一千两,也是黄金。”另一个声音传来,人群寻声望去,只见二楼另一个雅间走出一位身着霜色对襟长衫的男子,这男子腰间系着玉带,头发高束在脑后,光看衣服上的纹理图案就知道来历不凡。
络石透过薄纱将目光落在那男子脸上,心头穆然一悸,这个人他见过。
当时他离发配不剩几日,趁着夜色偷偷逃出了奴隶区,奴隶区的外围是供皇家玩乐的猎场,如果有奴隶误入被射死了那也是活该,尸首朝旁边一扔任其腐烂,不会有人顾及。
络石逃出来的时候月色正浓,他原以为这个时段能避开那些看守猎场的人,然而在穿过树林时,还是见到了一抹人影,他急忙侧身躲到一块巨石后。
那抹人影朝着他这方走来,此时再想逃已经来不及了,络石只能躲在石头后尽量不发出声音。那抹人影走到石头前停住了脚步,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络石不知道他要干嘛,屏住气息细细听着。
那身影在月光下颤抖着双肩,声音哽咽,分明是在哭。还是那种压抑许久,狂风暴雨般的发泄。
络石想,这个时段到猎场来哭,估计也是哪个受了欺负的奴隶。便缓缓站起身,打算安慰他一番,可这厢才站起身来,心里便生出了悔意。眼前跪在石头前哭泣的这个人,一身锦衣绸缎怎么看也不会是奴隶,倒更像是贵族公子。
“你是何人?”
络石躲闪不及,暴露了身影,只得跪在他面前俯身行礼答:“靡初贱民。”
“你多大?”那身影擦去眼角的泪水,又问:“贱民怎么会三更半夜出现在猎场?”
络石将身子俯得更低,“将满十六,我……我出去买药。”
“什么药?你有银两?”
“我朋友发热不退,如果明早还不好就会被扔进猎场喂野兽。我没有银两,我想……”
“想偷,是吗?”那人看透他的心思,“现在这个时辰,哪家药铺还开门?”
络石将头埋下去不敢说话,因为他确实是打算去偷的。
“唉~”那男人摇了摇头,伸手将络石搀起来,“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按道理,络石是不该等他的,这些贵族公子根本不把贱民当人看,又怎么会帮自己。然而他就鬼使神差地觉得眼前这个人值得信任,竟真的乖乖站在原地等他回来。
他确实也回来了,手中提着两包草药,气喘吁吁地递给络石,“给,把这药熬了喝,应该很快就会退热了。”
“谢……谢谢。”络石接过药,想问他名字,方便日后报答,但又一想自己除了这一条贱命,也没什么东西能作为报答,所以嘴张到一半又闭了回去。
这男人见他欲言又止,唯唯诺诺,便朝他招了招手,道:“你走近些。”
络石不知道他要干嘛,但想着既然已经将草药给他了,断不会是想要害自己,于是向着他走了两步,那男人见他走进,迅速伸出手环到他的腰间,手臂用力将他死死抱住,下颌轻轻抵放在他的肩头。
夜晚风寒露浓,树叶沙沙作响,耳边传来的话语却异常真切。
他说:“你的眼睛很好看。”
“啊?”络石愣住,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草药,他从来没被别人这样抱过。
他从出生起就没感受过爱,在靡初国很多贱民,是那些被侮辱的奴隶留下的后代,还有些在风月楼到人老珠黄就被送回了奴隶区生儿育女。然而络石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没被人爱过,也不曾被人拥抱过。
“你的眼睛很好看。”枕在络石肩头的人又道:“你的眼睛很像我母上。”
“母上?”络石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底生出一股羡慕之意。“真好,你还有母上。”
怀中的人颤抖起来,紧咬着牙关,“我母上,不在了。”
络石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三更半夜来这里哭,原来是因为思念母亲,想到此处伸出双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那人缓缓松开双手,遮住自己哭红的双眼,问:“你叫什么名字,过些时日我去风月楼赎你。”
“我是奴隶,靡初的奴隶没有名字。”
再者说,谁又能保证他就会被送去风月楼,而不是兽场呢?
那男人从怀间拿出个挂坠交到络石手上,“到时你将这个交给差役看,我会说通他们。”
络石点头应下。
那个时候的络石还是个不配拥有名字的奴隶,更不知道眼前的男人便是当今七皇子,沈时渡。
即便是此时坐在高台上,络石也依然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风阁小倌。
是沈时渡将他买下之后,同坐在轿辇之上,侧身问他:“我赐你个名字,却寻不得好字,你可有什么想法?”
不知怎地,沈时渡突然想起某个碧空如洗的午后,身侧少年指着地上白色的野花道:“这花叫络石,有万德吉祥之意。”
他敛起眼中的锋芒,嘴边绻起笑意,看向沈时渡,“络石,以后我便叫络石。”
“络石?可有何深意?”
“不曾有深意。”
只是,只是会时常想起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