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玉早起有固定的时间,多年养成习惯,即便在北疆迟迟未能到来的黎明,也不妨碍裴如玉按时间醒来,他刚要摸小炕桌上的火折子点灯起床,就感觉脚下被窝里好像多了个什么东西在他小腿那里。
裴如玉拿小腿蹭蹭,热热软软,他生怕是白木香的脑袋钻他被子里来了。白木香睡觉像打仗,一点儿不君子,以前路上时俩人睡一条炕,半宿自己被子蹬了,她就自发抢裴如玉的被子,这事儿很常见。
灯光铺照屋内的第一眼,裴如玉就看到白木香头朝墙脚朝他,在他被窝里的倒不是白木香的脑袋,是白木香的一双胖脚丫。被子一个劲儿的往上盖,脚就露出来了,白木香睡梦中也不能冻着自己,她自发寻找热源,脚伸裴如玉被子里了。
望着被子卷儿里拱出的脑袋顶,裴如玉揉按着眉心,这把脑袋埋被子里得睡着多不舒服。他拿起边儿上不知何时被白木香抛弃的枕头,大半宿没人枕,入手一层凉意。裴如玉换了自己枕头给白木香搁脑袋底下,再把盖着脑袋的被子往下扒一些,让白木香露出脸来。
完全不是想像中的淑女晨间安静美好的睡颜,白木香睡觉不老实,睡时南北向,醒时就可能是东西向了,一头浓密的长发也叫她睡的篷乱。给她拂去沾在脸上的发丝,这才能看到白木香的熟睡的脸,白木香眉毛浓密,不是那种弯弯秀眉,她眉峰有一点峥嵘,眉尾修长,坏脾气时总是把眉毛扬的高高的,神气的不得了。平时神采弈弈的大杏眼这会儿正在阖目熟睡,一圈乌黑卷翘的长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点暗影,鼻梁又高又直,相书上就说这样鼻梁的女子脾气比较执拗,果然是真的。把被头给木香压下巴底下,雪白的被头衬得木香的唇愈发红艳,还有那么一两丝未曾散尽的木香花的香气幽幽萦绕,裴如玉脑中突然浮现这样一丝滚烫念头:肯定是甜的。
白木香对镜梳头,问裴如玉什么时候起来的。裴如玉看她梳头那粗鲁样,梳不通竟要硬来,裴如玉拍她梳头的手一记,“怎么梳头也这样急,好像扯疼的不是你自己个儿是的。”其实,白木香有一头顺直的好头发,别的女子梳发髻编辫子,头发都会弯曲,白木香头发天生直顺,睡一宿就又直了,垂在脑后,当真有种长发如瀑的感觉。裴如玉捋起她的头发,见是有一小绺头发打了结,伸手给她解开理顺,说一声,“继续梳吧。”
白木香在镜子里对裴如玉挑挑眉毛,裴如玉依旧温雅如玉的还以微笑。
白木香把头上梳理顺当,开始编辫子,裴如玉从她妆匣里挑条发带,就听外头脚步声响,接着传来丈母娘带着笑的清脆嗓音,“都起来啦?”
裴如玉起身相迎,“岳母早。”
“坐坐,不用管我,我就是过来瞧瞧。”亲切的问俩人昨晚休息的可好。
“挺好的。”白木香系好辫梢,同窈窈道,“这就用饭吧。”
窈窈小财过去厨下端早饭,白木香早饭后要同小财去试织机,作坊招人的事也得开始了。裴如玉今天也得把府城来的一干人打发走,两人都是大忙人,打打眉眼官司都得趁早上有空。
裴如玉递给白木香个烤包子,自己夹一筷子炖豆腐,白木香说,“你也吃个包子,别总吃素,吃肉才搪冷。”裴如玉一向吃的素淡,白木香则是天生好胃口,早上都要吃肉的那类人。裴如玉从来便是吃肉也只是淡淡两片的那种,今天却是看了眼烤的焦黄肉汁稍稍凝溢在皮外的烤羊肉包,白木香夹一个给他,裴如玉就接了,慢条斯理的撕开个口子,吃了起来。
白木香早上两个烤包子,一碗白米粥下肚,鼻尖儿沁出细小的汗珠,她抬起手指擦了去,起身说,“你们慢吃,我跟小财试织机去了。”
裴如玉拉住她,“把嘴围住,刚吃过饭就往外跑,当心吃冷风。”
“就是女婿这话。”李红梅见窈窈把厚围巾拿出来,正要接过给闺女围上,就见女婿起身,仔仔细细的给闺女围个严实,她那傻闺女直叫唤,“鼻子也围住了。”
“等去了织机的屋子再出气。”裴如玉笑,“那屋子没火,先升两盆炭火再试,别冻着。”
“知道,我们得先轧棉,弹棉、纺、浆、绕、走、染,才能织布,今天先把东西准备出来,还有招人的告示贴出去,明天就得先招些人手了。”
裴如玉心下算了算,那到试织机怎么也得半月以后吧。实际上,白木香第三天就让小财试新织机了。
白木香早就把县衙后街的两套三进大院买了下来,新织机是放在县衙,其他的轧棉车、弹棉花的“大弓”,纺车、浆纱、绕纱、走纱、染纱、织机的一整套家伙什,都是放在这两套三进大院的。裴如玉公务之暇,还去看过,一看才知道他家木香懂的可不只是改造织机,人家每个程序都有分工,尤其是纺纱的大纺车,真正令裴如玉大开眼界,大半间屋子那样大,整架纺车大小有几百部件构成,听他家木香说,熟手一天一夜能出一百斤纱。
几个木匠就住县衙了,白木香出高价让他们留下来干活,现下只是个开始,以后机子还得添。
白木香的新织机一直调整到将年前才算最终定了下来,白文押着冬天的织出的料子去了一趟新伊,晚上白木香翻帐本翻了半个时辰,最后得意兮兮的同裴如玉道,“可算是把年前花出去的钱都赚回来了。”
“赚了多少?”
“赚没赚多少,可你想想,自到了月湾,买宅子、请匠人、收棉花、一应雇人得每月发工钱,我还心软,不忍心叫干活的人吃的太差,也不忍让大家冻着干活,光冬天的炭火钱就一百多两。只要不赔,就是赚了。”白木香眼眸弯弯,有一种柔亮的光,她汇总后把账记清楚,合上账本道,“就是棉花不多了,明年开春还得想法子多收些棉花。”
“不如把收棉花的信儿放出去,价码也放出去,眼下过年不一定有人愿意行远路,我看年后会有人出去收棉花。转手倒给你赚个差价也是一笔收入。”裴如玉道。
“不用旁人,崔凌一准儿去。他们兄妹真是一等一的能干。”白木香说的崔家兄妹是县里的一户兄妹,崔家原是给裴如玉种职田的佃户,崔父崔母都是寻常人,相貌亦不出众,也不知怎么生出这样一对兄妹。兄妹俩都眉清目秀的干净相貌,相貌就便是挑着父母的好处长的,为人也聪明伶俐。裴如玉就职后,就是崔岭把秋天打的稻米,半点不差的送了来,多少田打了多少稻米,佃户们分了多少,大人这里该得多少,账目清楚明白。
后来,裴如玉招衙役,崔凌原想报名,他年纪不够,就没报上。
有志不在年高,白木香收棉花,崔凌家里没棉花,他是第一个去外县找了亲戚家过来卖棉花的人,还帮着牵桥拉线,介绍了好些人过来卖棉花。看县尊太太这里除了棉花、干果、菌菇、牛羊、豆米,什么都收,他找人合伙,出去用略低的价钱收了好些来,卖给白木香,多少也赚些银钱。
待白木香这里招女工,他妹妹崔莹早早就来报名了,做工的女孩子里,她年纪最小,织布最快最好。白木香很喜欢这兄妹二人,她这里人手不足,干脆让崔凌过来帮着管些事。
倒不是管旁的,白木香收了不少山货豆米,让崔凌帮着分门别类按良按优的分出来,许多东西,拿到关内都是好东西。白文时常跑新伊,也会带客商过来月湾看货。崔凌是个有心人,放货的一律都是用干净的棉麻口袋,系口袋的绳子虽是麻绳,人家收拾的整整齐齐,不论什么货品一经他手就收拾的格外鲜亮好看。偏偏见了客商还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说起东西好坏来头头是道,一听就是行家。
白木香一提崔凌,裴如玉也说,“是个可造之材。”
白木香得意的拿了个炒栗子来剥,她也认为自己用人眼光很不错。裴如玉接过她手里的炒栗子,每每看到白木香把栗子剥的狗啃一般,他就忍不住替她剥了。白木香清清嗓音,接过裴如玉给她剥的炒栗子,把手边另一本账本递给裴如玉,裴如玉挑眉,白木香吃着栗子,口齿不清的说,“你的账,自己看看吧。”
裴如玉翻开帐本,上面是白木香一言难尽的笔迹。
白木香是个账目清明的,裴如玉的钱都给她收着,现在的月俸也是一文不差的给她,他把裴如玉的各项花销也记得清楚明白。白木香道,“咱们过来后,有夏天一季稻米的收成,你的职田都是水田,抛去给佃户的,基本上每亩能剩一石米。这些大米,卖了一部分,银钱我都给你入账了。还有每个月的俸禄,也都入账了。其他,每月花销都在这儿哪,县衙没见收成,衙役们每月的补贴都是你私账出的。还有县里那些孤寡老人孩子,每月供给的钱米,也是在你这里走的账。年下又有一笔年礼开销,东西是从我这里买的,我给你算平价,也上百银子了。裴如玉,你这小半年就倒赔出去大几百两,还有咱们从帝都一路过来,路上打点花用,也用了上千银子。要不是
你家底厚,就你这倒赔的,现在就得要了饭。”
裴如玉微微一笑,合上帐本,又给白木香剥了两个栗子,拿出零嘴匣子来给白木香吃,“我看你爱吃核桃,托人从新伊买的核桃糖,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白木香天生有一种警觉,她拿了片核桃糖,咬一口,既脆且香且甜且酥,浓郁的核桃的香、饴糖的甜溢满口腔,白木香又拿了一块,嘴上说,“我不大喜欢吃甜的。”
“还有肉脯,这是我让窈窈用食谱上的方子给你做的,你尝尝。”
第二块核桃糖卡嗓子里了,白木香重重的咳了一声,眼眸精明的半眯起来,狐疑的盯着裴如玉,“反常既为妖啊,裴如玉,你不是办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吧?”
“没有没有。咱俩成天在一处,我做什么,你不一清二楚么。”裴如玉笑眯眯地把肉脯递给木香吃,“是这样,你如今钱也赚了,生意也做起来了。那什么,这过年了,纳税的事,是不是咱们年前算一算啊?”
白木香立刻发扬了官场中的不正之风,她长眉倒竖,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朝裴如玉喷火,险没把裴如玉喷死,怒吼,“我堂堂县尊太太还要纳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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