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下起一场小雨,雨点浇透地面的时候,温妩从工作台前抬起头,看到对面阿时过来开店。
他也回头朝她望来一眼,沉默地埋着头,一边脸颊好像有些肿胀。
温妩重新低头忙手上的绲边。
她觉得很奇怪。
明明那对面就是毒贩,明明她家的对门就是毒贩,她竟然不搬家不撤离,她竟然真的相信周驰说的,他不会伤害她。
她为自己相信一个毒贩感到痛苦和自愧。
她用大堆的工作麻痹自己,陆嘉童被陆飞良叫回去了,她一个人在店里呆到晚上。
阿时在七点时关了店,扭头往她这里看了眼,沉默地骑上一辆机车走了。
很拉风的机车,毒贩真有钱,轻轻松松把摩托变机车。
手指忽然被针头刺到,温妩僵硬地停下来,忽然难受得再也做不下去。
她在市井里发现一个毒贩,她不是应该报警吗?
周驰说,报警他可能会死。
她再做不下去工作,去周岚家找周岚。
这是她成年后第一次来找周岚玩,但周岚爸爸说她还在所里忙加班。
温妩没有目的,下楼后望着街道,干脆走向了城南的江滩。
路程不远,她走了四十几分钟。
下午一直下雨,这会儿虽然雨停但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江滩水岸一些散步的情侣,她倒竟然成了一道孤零零的风景。
那个卖玫瑰花的中年阿姨还在。
看到她下意识就想推销,但见她是一个人,笑了笑就没再开口。
温妩也回了一个笑。
晚风太冷,她裹紧黑色羽绒服,忘记带条围巾出来了。
她没再走多远,转身往回走。她还是没搭车,就想让冷风把自己吹清醒一点。
但好像清醒是自己给自己的,跟一切外因无关。
温妩感觉很想闻音,但不敢打电话给闻音。闻音如果知道她和周驰分手应该会狠狠骂她不听劝和活该,她其实更应该是没办法面对闻音问她分手的原因。
她不敢说周驰是个毒贩。
她怕他死。
迎风流泪是什么体验,温妩今晚终于算是经历了一把。
她揉了揉眼睛,走走停停,好像感觉身后有光一直伴随自己。
她回头看去,是一辆白色的suv,车灯有些刺眼,看不清别的。
她继续往回走,戴上耳机听歌。
但歌单里都是从前她让周驰为她唱的那些歌。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甜甜。
你知道这一生,我只为你守候。」
她难过地清空了全部列表。
直到拐进单元楼里,温妩后知后觉才停下脚步,回头望见街道转角驶离的车尾巴,灯光亮起一团白芒,看不真切。
…
车上是周驰。
他从春徊巷开到江滩,再从江滩开到春徊巷,目光始终追随长街上单薄纤细的背影,一直等温妩上楼才倒车离开。
他停好车回到家,洗澡的时候去衣柜里拿衣服。
一条粉色睡裙垂挂在衣柜里,是温妩有一天非要赖在他这里睡时留下来的,他第二天清早洗床单时一起洗了。
他安静凝望这条睡裙,就像凝望一位捧在心尖上的姑娘。
他又找出那部手机登陆q/q,夏奈尔没有找他。
她应该会来举报他的,为什么非要憋在心里一个人承受呢。
……
两个人都在第二天被门口的敲门声吵醒。
温妩是因为一直睡不着,到凌晨三四点才睡觉,早上正是好眠的时候。
周驰是手机调了静音,不知道有电话。
两个人打开房门,互相看到对方疲惫的模样,又各自挪开目光。
送货的中年男性看着订单问温妩:“我怎么打您电话一直不接,这是周先生的家吗?”
温妩微顿。
周驰说:“是我。”
“怎么不接电话啊,您订的洗碗机到了。我们帮您搬上来吧,安在哪?”
温妩垂下眼睫,沉默片刻后将门关上。
周驰望着一头雾水的男人:“搬进我屋里来吧。”
“您地址写错了?您是住这儿还是住对面?”
“嗯,写错了,抱歉。”
周驰再出门时,温妩也正好打开房门要下楼。
两人互相看到彼此,都沉默地挪开视线。
周驰停了一步,特意等她先走。
她今天没穿旗袍,穿一件米白色毛衣,外套是灰色羽绒服,少女白皙的脖颈露在外面,他刚才看到她已经没再戴那条项链。
他走在后头,掏出支烟点燃。
…
温妩打开店门后就去前面早餐店买馄饨,这个点吃早餐的很多,等她拿到时竟然看见了宋建九。
一辆黑色汽车从小区里驶来,宋建九坐在后排,降下车窗抖落烟灰,他旁边坐着周驰。
他看见了她,但只是短暂第一眼,他很自然地在跟宋建九说什么。宋建九原本撞见她的视线,应该是觉得那天在医院见过她要装模作样打个招呼,很快被周驰的话吸引回头。
温妩心跳很快,她根本没那么强大的心理素质面对一个杀人犯。
老板娘笑着喊她:“小五,接着啊。”
“哦……”温妩去接零钱,一张掉落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时发现指尖都在抖。
她真是太怂了!
她刚才眼里的恐惧和憎恶应该掩藏得很好吧?那个宋建九没有多看她,应该没发现她吧?
她往回去,忽然就有些失魂落魄。
周驰跟宋建九太熟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再跟那种人混下去迟早会玩废的!
他既然说他不得已,为什么不早点收手!
温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以至于在傍晚看见周驰开着那辆黑色奔驰停在对面维修店时,她竟然下意识就冲过去。
不顾横穿的车流,连那么响的鸣笛声都没听到,她眼睛里只有周驰。
他正打开车门,听到猝然的急刹车和鸣笛声抬起头,望见横冲过来的她,一瞬间紧张地冲过来。
他一把搂住她,不顾周围邻居可能会看到,将她护在胸膛。
温妩反手握住他手腕,那么急那么快地拽着他走进他店里。不顾阿时和猴子都在,她脱口而出:“周驰,你去自首吧,好不好?”
“我陪你去自首,这样你就不会死,好不好?”
没有等到他立刻的回答,她重复地问:“好不好?”这三个字嘶哑难过,带着祈求。
周驰沉默,深望她很久,一点点将她的手从他手臂上拿开。
她惊慌起来,泪光让视线模糊,他粗糙的手指抠得她手有些疼。她明明握得这么用力了,还是被他淡漠地拿开了手。
他笑了一下:“还是担心我?担心我就别说自首的话,我挺怕警察的,能躲一天是一天。”
“你放心,我也挺担心你的,怕我的事连累你。以后你别再管我的事了,咱俩已经分手,你好好过吧。”
周驰说完从阿时手里接过一个手提包,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温妩僵硬地伫立在维修店里,看这个挺拔身影走向车子。
在他打开车门的时候,一辆机车停在店门前,骑车的是个她没见过的青年,后座是那个叫小夏的女生。
周驰问他们怎么来了,那青年说“周哥叫我给你带路”。周驰没再说什么,坐进车里驱车离开。
那个叫小夏的女生冲她歪着头露出一个笑。
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在夜色里。
温妩站到双腿没有力气,浑身僵硬又冰冷。
阿时走过来,递给她抽纸,又不敢看她。
温妩才发现脸颊一片冰冷,她抹掉眼泪就要离开这间店。
阿时说:“嫂子,对不起。”
温妩已经走到门口,想起宋建九的事,把难受的情绪藏起来,终于还是试着用理智探听一些话。
“是谁带他干这个的,宋哥吗?”她试着这样套话,不确定这么说对不对。
但阿时点了下头:“算是吧。”
温妩的心彻底冰凉,她害怕林玲的死也跟周驰有关,但她不敢问,还不能打草惊蛇。
她吸了吸鼻子,嗓音还有哭过的鼻音:“他干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久,时间很短。”
温妩眼里慢慢升起希望的光。
阿时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试着说:“驰哥虽然干这个,但他对人很好,对手下的弟兄也好,也从来没坑过周围的邻居。嫂子,你应该都看在眼里。”
阿时察觉出温妩的动容,他好像懂了。
“驰哥很爱你,他一直都不希望你受我们牵连。”
温妩问他:“他刚干不久,是被迫入行的,而且对人很好,你没骗我?”
阿时狠狠点头。
温妩乌黑发亮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希望:“那他不会判死刑啊!”
“当然不会啊,驰哥没那么严重,他只是觉得被你发现了就干脆不要坑你了。嫂子,驰哥是真的很爱你,他对你很特别。”
温妩脑海里一直是阿时信誓坦坦对她说的“不会判死刑,没那么严重”。后面阿时说了很多周驰的好,温妩听得模模糊糊,在走的时候再次跟阿时确认。
“他卖的毒品真的不会判死刑吗?”
“不会,驰哥也不是自己制的毒。所以嫂子你别放弃,驰哥最爱的就是你了。你们和好吧,不然我他妈心里不好受,驰哥会保护你的,咱弟兄多的是!”
温妩笑了起来,眼里终于有了光。
她关了店回到家里,登陆q/q去找她的警察朋友。
她发去一句话:「段警官,我想问一下,什么情况下才会给毒贩判死刑?」
她的心忐忑不安,害怕听到不好的回答。
……
陇州一家顶级夜总会门口,泊车员将周驰的车开过来。
周绍津搂了个美女跟周驰笑着打完招呼后坐上了车。
周驰也钻进车厢,他刚才在包房里点的一名陪酒小姐也跟着坐到另一边。
纪冲拧动车钥匙,听到小夏在车窗外喊:“等一下。”
女生弯腰望着周驰:“驰哥,你带我一程吧。”
周驰穿着紫色衬衫,还是温妩为他做的那件。服帖、挺括,更衬得人修长英俊。
他懒漫地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刚抽出支烟旁边的女人就贴过来为他点燃。
“你叫个车,我给你掏钱。”
小夏咬着唇:“那个姐姐呢?”
周驰嗤笑一声,知道小夏问的是温妩:“你今天不看到了,玩腻了,我跟人摊牌了。”
“可我看见你在意她。”
周驰很惋惜地点了下头:“钱花多了点,是挺不值的。”他学会了周绍津的风格,身上有很多现金,随手就能掏出来。他从包里拿出十几张给小夏:“打个车去,别让哥担心你。”
“我只是想你送我!”
“你新姐姐不乐意。”周驰看了眼旁边的女人。
女人当然十分乐意做这种事,高高兴兴地瞥小夏:“哎呀你拿着钱去打车嘛,我们是去酒店,不方便。”
车子驶出夜总会停车场,车窗外倒退着陇州最繁华的城市中心,灯光错落映在周驰眼底,扑朔迷离的浓稠。
他忽略了小夏的执念。
小姑娘怎么像听不懂话一样,两次都这么坚持,他态度明明摆得很直白。
车才开出两条大道周驰就喊了停。
他看了眼手机,借故让女人下车。
女人不想走,说还没陪好他。
周驰眯起眼睛,不耐烦地紧抿薄唇。
纪冲下车打开女人这边的车门:“我大哥说让你下你就下,别让老子动粗。”
女人不情不愿地提起包,但眼睛看的是周驰的包,意思很明显,他应该也得掏出十几张人民币让她打车走才对。
但周驰无动于衷,只是看着手机。
给小夏车费是不得已。
这不过就是糊弄周绍津才随便学周绍津把人带走,还要再给钱,那可太不值了。这些钱他都要存起来以后上交的。
车子终于算是安静下来,周驰降下车窗,让冷空气吹散车厢里的香水味。
他摁灭手机,喊纪冲自己打车回去。
但他没什么事,一切要忙都只是借口。
他调转方向开回春徊巷,对面「花眠」已经熄了灯,人台还是穿那件白色的旗袍,她好久都没换过了。
回到家,周驰洗完澡后把这件衬衫手洗出来。
他动作很呵护,就像呵护心爱的姑娘。
屋里很静,客厅里摆着那台洗碗机,包装都还没拆。他很想告诉温妩把这台洗碗机给她装上吧,她的手不应该拿来做家务。但他却不能。
他在努力适应没有她的生活。
分开也好,他想明白了,他并不适合在卧底的时间里发展一段感情。之前是因为韦宇林,那天晚上是个意外,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他应该不会吻上她,他应该只是把喜欢都藏在心底。
是啊,他很早就动心了,只是不敢认。
周驰走进卧室,顿了瞬间,还是打开了衣柜。
他就这么安静地看柜子里垂挂的粉色睡裙,目光温和,眼底漫开浅淡笑意。他伸手摸了一下,真丝料子滑滑软软的,就好像是少女赖在他怀里撒娇,把小手放在他掌心里时也是这样温软。
他想,等任务圆满结束后他就可以用段池的身份站在温妩身前。
他可能是穿警察制服,或者是便衣,或者是她为他做的这套。
他会把一切解释给她听,如果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男朋友,还没有结婚。
他就问一句:“好久不见,我还可以爱你吗?”
关上衣柜,周驰在睡前打开了另一部手机。
他终于收到了温妩的消息。
「段警官,我想问一下,什么情况下才会给毒贩判死刑?」
周驰竟然笑了起来,好像是因为她终于肯迈出这一步,是他没看错的女孩。
他很快回:「这么问有些奇怪,你发现身边有毒贩了?」
…
房门之外的另一个家里,守着信息的温妩终于等到了这条回复。
她很激动,手指又在发抖。
她编辑着文字:我有一个朋友,他是毒贩,他是被迫的,他没有害过人。
她最终又删除,但又这样重复地打出字,却又还是无法点击发送,痛苦又自责地将脸埋在手机屏幕上。
一阵视频接通的声音,她愣了下,看到手机画面上灰色的窗帘,很像周驰家里的窗帘。
但也就只是那么一眼,画面本身就是黑乎乎的,可能那也不是窗帘。
她竟然误触了屏幕。
乔治:「按错了,抱歉。」
夏奈尔:「我有一个朋友,他是毒贩,但他是被迫也没害过人,他刚走上这条路对不起是我刚刚按错的,可能是我脸不小心戳到了」
温妩望着这条信息发愣,前面那段话忘记删掉,她反应过来时惊慌失措地撤回。
乔治:「我看到了,你是想为你朋友咨询?你报过警吗?」
温妩忍不住又哭了。
她知道周驰是毒贩的消息再也掩盖不了,对方已经看到,对方是个警察。
手机屏幕上都是眼泪,温妩一边不停擦一边打字。
夏奈尔:「没有报警,他想自首的,但他害怕。段警官,他是个好人,他刚刚走上这条路,他会被判死刑吗?」
乔治:「死刑没那么好判。你既然肯大公无私告诉我,我们也会认真处理这件事,告诉我他的个人信息。」
夏奈尔:「他应该不会被判死刑吧?」
乔治:「如果我们调查的跟你说的都属实,酌情不会。」
温妩又哭又笑,打字:「那会判几年呢?」
…
周驰望着这些消息几乎可以感受到温妩现在难受的情绪,她一定是在绝望里辗转反侧,又在希望里自责痛苦。
他回:「可能几年几十年,都说不定。」
他就是为了稳住她的情绪,也让她不要因为帮他埋□□贩的秘密而自愧痛苦。
他说:「谢谢你提供的线索,毒贩很狡猾,我们会进行秘密侦查,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又回复:「这是你朋友,你应该会难过吧。别太痛苦,你是在帮助更多人。」
夏奈尔:「知道了,我下了,我想去哭会儿。」
周驰眸底的光黯下去,他想安慰,但又没有立场。
他忽然又收到温妩的消息。
「对了,段警官你好相信我啊!发呆jpg,万一我说的是假话呢,还有你们不把我弄到局里去做个笔录吗?发呆jpg」
周驰有些无奈,还真挺像她性格。
「我们也有自己的线索。」
夏奈尔:「……?我懂了,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意思?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们也是能查到的?可能这已经在你们的掌握中了?」
周驰:「所以你别对你这个朋友感到自责,你是在帮他。」
他打字:「别哭了,高兴一点吧。」
手机震动了一声,温妩又发来消息。
「我这算是群众举报吧,我有多少奖金?」
周驰:“……”
「多少奖金?我查了一下我能拿到举报金的,什么时候给我?」
明明上一秒周驰还在难受于温妩在哭,现在他竟然忍不住想笑。
他问:「有,你看重奖金吗?」
夏奈尔:「嗯,他坐牢出来了我把这笔钱给他。所以你帮我争取一下多给我分点举报金吧,蟹蟹您」
还真是他爱的姑娘,到这份上没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提前更新了,我可以出去过生日了,不要嫌短呀,这是我昨晚凌晨才写完的,快夸我勤奋(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