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林珊挂断电话,偏头对霍骁说:“中午和我一起去吃饭。”
她总是喜欢用祈使句,没有任何商量的机会。
霍骁点头,随口询问:“还有谁在啊?”
林珊拉开挡光板的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妆发:“宁老师你还记得吧?还有几个我的同学,和你都提过的。”
母子俩都从n大毕业,霍骁以前也陪着林珊见过她那些导师和同学,但从来没见他妈这么在意过自己的形象。
所以他推测:“那个文阿姨也在?”
林珊停下动作,脸上的神情闪过一瞬的不自然:“对。”
霍骁疑惑:“为什么我都没听你提起过她?”
林珊合上镜子,回答地滴水不漏:“她一直在国外,刚回来,和大家没什么往来。”
霍骁没再问下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林珊最会周旋,从她嘴里挖不出想要的答案。
午饭的地点在一家湘菜馆,宁老师是湖南人,这么多年的师生聚会都是吃的湘菜。
到了地方停好车,下车前,林珊把路上买好的花束递给霍骁拿,同时严厉要求道:“等会进去好好表现,知道汪昕懋汪叔叔吧,他刚从外交部退下来,等会多和他交流交流,千万别给我丢脸。”
这类话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霍骁没什么波澜,只微微提了下嘴角,维持他面上的温顺恭谦:“知道了。”
包厢里坐了五个人,他们是最晚到的。
霍骁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主位上的就是宁向荣宁老,林珊的博士导师,今年已经七十多,但还精神矍铄,满身学者风雅,林珊最敬重的人就是他。
其余也都是熟面孔,除了宁老右手边的那位女人,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的年龄,棕发卷曲,穿着优雅的法式连衣裙。
霍骁捧着花静立一旁,等林珊和屋里的人挨个打过招呼,他才上前把花送出去,谦逊地喊:“宁老师好。”
宁向荣拍拍他肩,眼里带着对后辈的赏识,和蔼地笑着说:“我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好像你才大学毕业吧?这么几年过去,小霍骁都做老师了。”
林珊附和道:“可不是吗,时间过得真快。”
她拉着霍骁介绍其他人,这个叔叔那个阿姨,轮到那位陌生的女人时,林珊的语气瞬时少了几分熟稔亲近,平淡地说:“这是文映梅文阿姨,刚回来,你应该第一次见。”
文映梅朝霍骁伸出手,手指纤细白皙,涂了白色的指甲油,笑起来明艳大方:“也不是第一次,你满月酒的时候我在的。”
霍骁轻轻回握住,夸赞道:“您太年轻了,我都喊不出口阿姨。”
文映梅掩嘴直笑:“太会说话了。”
林珊勾了勾嘴角:“那可不嘛,没结婚没生孩子就是不一样,映梅看起来和二十年前哪有区别?”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这话夸赞是虚,讽刺是实,正正戳中人家痛处。
其余人噤声不多言,宁老的脸色僵住,含着愠意看了林珊一眼。
霍骁看场面尴尬下来,开门喊服务生上菜,话题被岔开,这茬就算是揭过了。
落座时,他特地往文映梅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对方浅浅笑着,温柔端庄,神色如常。
霍骁又侧目看向他妈,林珊不是没情商的人,本质再刻薄,但也分得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刚刚她就是故意说出来扫兴的。
霍骁挠着眉毛叹声气,这到底得是多大仇多大怨。
一桌高学历的人在一起,都是业内大拿,他们聊国际形势,聊如今的行业发展,霍骁刚开完一周的研讨会,听到这些都快生理性不适了。
他只祈求师生几个自己谈笑风生去,忽略他这个小辈,让他安心吃顿饭。
之前生着病饮食清淡,白粥青菜吃得霍骁脸都枯了,好不容易尝到鲜香麻辣的,简直要泪目。
报复性地吃了半盆辣子鸡,他终于感受到活在人世间的幸福感。
结束之前,霍骁还是被他妈拉着和汪昕懋谈了几句。
林珊各种旁敲侧击想探个口风,霍骁在一旁看着,倍觉心累。
他从来就不想走外交这条路,去年因为国外疫情形势严峻,他才勉强说服林珊,先回国进大学教书。
可惜只是缓兵之计,他妈从来没打消这个念头,还一心想着给他铺路。
霍弈行私底下虽然希望儿子继续做学术研究,也拗不过林珊的脾气。
至于霍骁自己的想法,在这个家里向来不重要。
跟着林珊应酬了一天,下午的讲座结束后还被提问有什么感想,霍骁脸都快笑僵了,神经也紧绷着不敢放松。
睡前他痛骂一遍这操蛋的生活,决心回申城以后要好好召集哥几个陪他喝酒,最近太不顺了。
一夜昏沉入睡,梦都没做。
第二天醒来刷牙时,霍骁动了动下巴,发现左侧牙龈肿痛得厉害,他连张嘴说话都艰难。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边下颚明显肿胀,两边俊脸都不对称了。
昨天那半盆辣子鸡.......,所以说人不作死就不会死。
霍骁当即决定在他妈发现之前先去医院挂号开药,能少挨一顿骂就少一顿。
路上,他想起前两天王若含说他“牙口不好”,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喊他“霍爷爷”。
他自嘲地笑笑,谁知一语成谶,真出问题了。
发完烧又发炎,半个月跑医院两次,霍骁也只能自认倒霉,熟门熟路地挂号就诊。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上火引起的牙龈发炎,医生给开了药,叮嘱他最近别吃硬物,注意饮食清淡。
霍骁看着药单,疲惫地叹声气,真是得不偿失,又得做半个月的苦行僧。
从口腔科出来,霍骁没直接下一楼,去了趟五楼儿科。
他推算了一下,王若含今天应该是白班。
人类幼崽的哭喊攻击依旧杀伤力强大,霍骁站在科室门口往里头望了一眼,没见到人。
不在上班吗?
他靠在墙边,想发个消息问问,刚举起手机要解锁,肩上陡地被人拍了一下,霍骁一个恍惚,吓得失声冒了句脏话。
“你怎么在这?”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但那双葡萄似的眼睛很有辨识度。
霍骁抚着前胸给自己压惊,脸都白了一个色度:“你这人走路怎么不出声啊?”
王若含看见他手里有病历单,伸手一把抢过,浏览完上面的字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又牙疼了啊?”
霍骁早预料到她的反应,抱着手臂任她嘲笑:“昨天吃湘菜去了,上火了。”
笑了一会儿,王若含努努嘴调整好表情,正色问他:“那你不去看病,跑来儿科干什么?”
霍骁拿回单子,面不改色道:“看你啊。”
王若含愣了一瞬,攥拳捶他,佯装生气道:“少给我来这套。”
霍骁勾唇笑起来:“吃饭了吗?”
王若含摇头:“还有半个小时才午休。”
霍骁屈腿在长椅上坐下,十分自然道:“那我等你一起吃饭。”
王若含觉得奇怪:“等我干吗?”
霍骁的理由很充分:“想去吃上次那家砂锅粥,我不记得路。”
王若含看对方坦坦荡荡的,也没再犹豫,点头同意:“行吧,那你等等我。”
不仅是患者,抽血也永远是护士的噩梦,大人都嫌疼,别说这些小孩,就没有不哭得撕心裂肺的。
刚入行的时候还会觉得于心不忍,现在就习以为常了,任凭哭声震颤耳膜,王若含从容扎针拔针。
有个小男孩是奶奶带着来的,一见到针头就开始哭,拼命挣扎扭动,好不容易摁着抽完血,王若含背上都出了层汗。
老人看孙子哭成这样,大概是心疼坏了,哄两句没效果,她又凑过来,在王若含手臂上打了一下,对孙子说:“这个阿姨是坏人,奶奶帮你打她了啊,不哭了不哭了。”
其实就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感觉,用这种方式哄小孩的家属有很多。
王若含看看老太太,又看看那个哭得昏天黑地的小男孩,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知道这话不能当真,但还是听了心酸。
她每天在这里辛苦操劳地接待患者,是治病救人,是消除他们的痛苦,怎么就成坏人了。
这话听得多了也许会麻木,但也会积累委屈和怨气。
王若含轻吐一口气,压住涌起的反感,对病人说:“好了,下一个。”
等忙完得了空闲,她抬腕看表才发现已经过去不止半个小时,赶紧跑出去找霍骁。
走廊上空空荡荡,长椅上的人早不见了。
王若含心一紧,匆忙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她看见霍骁给她留了言:有事先走了,粥下次再喝吧,看你在忙没好意思打扰。
除此之外还有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bytheway,护士可不是坏人,是天使。thankyouforfallingintotheworld.
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她在因为这个难过。
王若含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嫌弃地嘟囔:“油腔滑调,花言巧语。”
口罩下她的嘴角却一再上扬。
拽两句洋文,有的时候也没那么让人讨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