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针头还没扎进皮肤,刺耳的哭喊先折磨神经。
手里的胳膊肉乎乎的,小拳头攥得很紧,察觉到他想挣扎,王若含加快手里的动作,一针推到底。
“好了,结束了,真勇敢。”口罩遮掩下,她弯唇微笑,放轻声音。
然而并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小孩的哭声彻底放开,一个劲地往妈妈怀里拱。
年轻女人要抱着孩子安抚情绪,又要帮忙按着胳膊上的棉签,手忙脚乱的,连眼镜快要滑落到鼻尖都没空推一下。
王若含起身,把地上的包拿起递到她手上。
女人朝她笑笑,点头道谢。
那小胖男孩哭得声音都哑了,看见王若含走过来,一挥拳头砸在她肩上,力气到还不小,凶狠狠地威胁:“我要叫奥特曼打你!”
不是第一次被小朋友记恨,内容也大同小异,王若含笑起来:“那奥特曼有没有打疫苗啊?没健康码可不让进地球。”
一下午都在诊室打针,童声大合唱响起一波又一波,王若含揉了揉耳朵,伸展着胳膊回到更衣室。
拿起手机才发现有个未接来电,看是闺蜜周以打来的,王若含立刻回拨过去。
那头很快接通:“喂。”
“怎么了啊?打电话给我。”
电话里周以问:“下班了没?”
王若含解着制服的扣子回:“还没,正要换衣服。”
周以的语速快了些:“你先等等啊,我有个同事现在在你们医院,感冒了,估计是有点发烧。”
王若含停下动作,把扣子重新系好:“严重吗?在大堂?”
周以说:“刚挂号,他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行,你现在有空吗?要不帮我去看看。”
王若含皱起眉头:“什么同事啊?外教?”
周以轻嗤一声:“不是,多事大少爷。金陵的研讨会他是替我去的,他这生了病我心里过意不去,你帮我去看看吧。”
王若含应好,把解开的扣子重新系上:“行,知道了。”
末了她又补一句:“蜜月快乐,别操心了,和你老公好好玩。”
周以笑道:“回来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王若含戴好口罩,加快步伐奔向一楼大堂。
电梯口有医生遇上她,招呼道:“小王还不去吃饭?”
“啊。”王若含在面板上摁下楼层,“有个朋友生病了,我去看看。”
电梯下到一层,这里永远是医院最拥挤喧嚷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奔走在各个门诊室,挂号处和领药口排起长龙,小孩的哭闹混杂成人的抱怨,空气闷乏,吵得人头痛。
王若含刚摸出手机,就看见周以来了新微信:他说他进诊室了,应该快看完了。
她朝人群里扫视一圈,边向内科门诊走边打字:他?谁啊?不会是——
一句话还没编辑完,余光瞥见眼前有个人,王若含变换方向往旁边让了一小步,结果那人又跟着迈步,像是故意要挡着她似的。
王若含不得不抬起头,视线一路上移,越过被蓝色口罩遮住的半张脸,定格在男人的眼睛上。
没发送出去的问题已经有了回答,大脑空白了一瞬,王若含极快地撇开视线,把手机收进口袋。
男人的眼里没什么情绪,大概是因为生着病,眼下乌青脸色也苍白,看起来没精打采,十分敷衍地抬了下手,打了个不走心的招呼:“嗨。”
王若含点点头,视线飘忽:“是你啊。”
霍骁问:“周以没和你说?”
王若含嗯了声,接过霍骁手里的单子翻阅起来:“几度?”
霍骁像是没听懂。
王若含又问一遍:“体温,几度?”
霍骁说:“哦,好像三十八度多吧。”
王若含挑眉吸了口气,医生给开了输液,她没想到会这么高,霍骁看起来除了没精神以外状态还行,说话也清晰:“怎么烧起来的?”
霍骁回:“淋了雨吹空调,今天早上起来脑袋胀得疼。”
黄梅天多雨,气温也不稳定,看情况就是普通的伤风感冒。王若含叠好单子,对霍骁说:“先去领药吧,等会去楼上输液室。”
霍骁偏过头咳嗽了两声,大概是嗓子不舒服。
王若含抬头看他,问:“带杯子了吗?”
霍骁摇摇头。
王若含给他指了个空位:“你先坐着,我去排队。”
霍骁乖乖坐下。
等拿完药,王若含挨个检查了一遍,回到休息处喊霍骁。
现在是七月,他穿了件浅色t恤和牛仔裤,身材高瘦,皮肤偏白,往那一坐像个学生。
霍骁垂着脑袋,后颈的隆椎骨凸起,正中间有颗显眼的痣。
没敢多看,王若含喊他:“走吧。”
见男人没动,王若含俯身拍拍霍骁的胳膊,凑近了些喊:“霍老师?”
霍骁终于有了反应,迟缓地抬头,掀起眼皮看她,瞳孔无神,像是随时会昏睡过去。
王若含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头晕吗?”
霍骁用手背蹭了下额头,扶着把手站起身:“没事,走吧。”
王若含虚虚地搀着他,放慢脚步。
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电梯门打开,他俩迈步走进去,搭乘的人不多,王若含摁下五楼。
电梯开始运转,轿厢晃了一下,王若含察觉手腕被人抓住,立刻抬头去看霍骁:“没事吧?”
霍骁很快松了手,神情恢复如常:“没事。”
王若含往他身边靠近了些:“你自己叫车来医院的?”
霍骁点头,下午的时候还没那么严重,大概是医院空气不太好,他这会儿脑袋昏沉沉的,浑身困乏无力。
王若含说:“今天挂完水把药吃了,回家好好睡一觉,烧退了就没那么难受了。”
口罩下,霍骁的嘴角扬起,半阖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跟着人进了五楼输液室,霍骁扫了一圈,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怎么全小孩儿?”
王若含理所当然道:“废话,这儿科。”
霍骁停下脚步不愿意往前走了:“......你让我在这里挂水?”
王若含扯了他一把,把人拽进去:“对啊,这样我才能看着你。”
进了诊室,她从袋子里取出吊瓶和输液管,没管霍骁表露出的抗拒,直接摁着人肩膀坐下,抓起左手手腕拿到面前,擦酒精找血管,利索扎好针头。
好在这位病人没哭没闹,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王若含满意极了,起身时拍拍霍骁的肩,随口夸奖道:“你是今天最乖的一个。”
霍骁愣住,反应过来这是把他也划到“儿童”的范围了,他哼笑了声,懒洋洋地回:“那护士姐姐,我有没有糖吃?”
王若含没再理他。
照顾成年男人的面子,王若含给霍骁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离她的工作台也近。
把吊瓶挂好,她问:“晚饭吃了没?”
霍骁摇头。
王若含拿出手机:“给你点份外卖吧,粥?等会好吃药。”
霍骁却问她:“你呢,吃了没?”
王若含回:“没。”
“怎么不吃?”
王若含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腹诽这不是得伺候少爷您吗,面上还是微笑道:“我不饿,没关系。”
给霍骁点完餐,王若含又拿纸杯倒了热水,放到他手边的小桌上:“想睡会儿觉就睡,有事摁铃喊我。”
霍骁端起杯子,向她说了声“谢谢”。
王若含回到工作台,今晚不用值夜班,过会儿就能下班,那会儿霍骁应该也挂好水了。
这么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往儿科输液室一坐,就算在角落也难免引起周围人的打量。
王若含正翻着记录本,旁边的林蕙拍拍她,满眼的好奇:“若含,那帅哥是你朋友啊?”
王若含抬头往霍骁那个方向看了眼,发现他撑着下巴也在看自己,她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如实回答:“朋友的朋友。”
林蕙压低声音八卦道:“他好像一直在看你欸。”
王若含合上本子:“说不定在看你呢。”
林蕙赶紧摆摆手:“你不知道,刚刚你去哪儿他的目光就跟到哪儿。”
这话莫名引起不适,王若含摸摸脖子,留下一句“好好上班”,走向过道查看病人们的情况。
可千万别,三个月还不够翻新记忆吗。
霍骁经历了极无聊的四十分钟,左手打着点滴,头晕又玩不了手机,周围时不时有小孩的哭闹,睡也睡不好。
他一会儿放空看看墙上电视机播的动画片,更多的时候盯着护士台后的人。
这一次见到的王若含和三个月前婚礼上的她差别很大。
浅粉色的护士服,戴着白色口罩,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不加打扮,还是那双欺骗性很强的大圆眼睛。
儿科护士,挺适合她的,她确实是看起来亲和力很强的人。
不远处她在替一个小孩拔针,又弯着腰说了几句话,小女孩往她手里塞了件东西。
过了会儿她又走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保温袋,径直向自己走过来。
霍骁不自觉挺直腰背,换了个坐姿。
点的是皮蛋瘦肉粥,不知道是不是嘴里没味,霍骁尝了口觉得偏咸。以防被护士姐姐骂嘴刁,霍骁不敢多言,只管埋头喝。
喝下小半碗,霍骁说不想吃了,王若含收走打包盒,在袋子里拿出消炎药和口服液,按照剂量剥开倒在掌心拿给霍骁。
手伸出去,霍骁却没立即接,他看看药,又抬起头看看王若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若含疑问道:“怎么了?吃药啊。”
霍骁挠挠眉毛,老实坦白:“那个.......我不会吃药。”
王若含:“哈?”
霍骁耸了耸肩:“不会咽胶囊,吞不进去。”
王若含眨眨眼睛,对方的坦然反倒让她不好意思起来,刚刚还想取笑他这种事三岁小朋友都会,但此刻也说不出口了。
她收回手,把胶囊掰开泡进水里,晃匀后递给霍骁:“那就只能这样吃了,可能会有点苦。”
“没事。”霍骁接过纸杯一口吞下,不止是苦,一股难忍的腥味蹿在口腔。
王若含又把蒲地兰插好吸管拿给他:“这个总会吃吧?”
霍骁扯了扯嘴角:“那废话。”
霍骁这人长得白净,即使五官单独拎出来并不精致出众,但放在这人身上就格外温和清俊。
这是非常符合王若含审美的脸,换言之这就是她的取向狙击。
尤其是此刻,因为生病而面无血色,垂眸时睫毛纤长,在眼下透出一小片阴影,咬着口服液吸管的白牙和浅色嘴唇,乖,太乖了。
王若含看得出神。
直到霍骁在她面前晃了晃蓝色空瓶,说:“喝完了。”
王若含收走视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喏。”
霍骁呵了声:“还真有啊。”
他没客气,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红色包装的软糖,奶油味道甜腻。
王若含踮脚给霍骁换上第二瓶,重新调了下输液速度。
“这什么?”霍骁指着她口袋里露出的一角白纸问。
王若含低头看了眼,直接把那张纸抽出递给他看:“刚刚一小朋友送我的。”
那卡片上是用彩笔画的线条,交叠的圆圈铺满整张纸,从外到内分别是大红至明黄色。
霍骁试着站在儿童的角度观赏,猜测道:“这画的是太阳?”
王若含摇摇头:“是大海。”
霍骁不解地皱起眉头:“夕阳下的大海?”
“就是大海罢了,不用在乎合理性。”王若含收走桌上的垃圾,抬了下下巴对他说,“这个就转赠给你吧。”
霍骁捏着卡片,视线跟随她走远的背影。
他想起那副吞了大象的蟒蛇,大人们的世界总是需要解释,甚至为了合理性而牵强附会。
可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霍骁看着不规则的、色彩艳丽的线条,来自孩子的眼睛,看到的是大海。
那个他纠结了九十多天的问题,突然变得容易起来。
不合理,不正常,但他就是对这个人,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好奇和兴趣,以致于被吸引被诱惑。
原因如何其实并不重要。
霍骁将纸片收好,摸出手机点开微信,翻到三个月前的聊天记录,找到那则联系人推荐,又一次按下“添加到通讯录”,申请理由还是简单的四个字——“我是霍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