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恍兮惚兮(1 / 1)

梦里依稀共采薇 荷妘 1719 字 8个月前

那是一块通透光泽的湖水绿碧玺瓜形佩,瓜身凸雕出层层翠叶和亭亭枝蔓。玉佩顶部有穿孔,系着一条明黄丝线,丝线上部又有鸟形翡翠结珠,结珠上下各有一组米珠。

那大人宣旨完毕就由父亲请着吃茶,我站起身,捧着那块玉佩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那大人用茶盖轻轻刮着浮在水上的茶叶,看似不经意道:“听说府上还有一位身带吉兆的孩子,不妨也叫出来让咱家见识见识。”父亲一旁笑着说:“哪里还有别人?也是她了。”

“果真如此?”那大人笑着一手晃悠画了个兰花指道:“坊间传说小姐有块胎记,极似火焰,浑然天成,正是东秦的好兆头。不是咱家奉承你,生下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孩子,又知书达理又吉兆天成,你这小老儿也太好命了。”父亲又是笑又是命人准备宴席,我看着他们二人眉开眼笑的样子实在难受,便借故找个由头退了出来。

一出门便朝两边看去,二哥早没了踪影。我心里暗自喟叹,本来就愁肠百结顾忌重重,现在又出来个皇帝,莫名其妙的横插一杠,更是让我与他罅隙暗生了。

我无精打采往回走,不许旁人跟着,也没理会风大雪急。心里虚虚渺渺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走了半截子路,才发现一点雪花也没往身上飘。这可奇了,我诧异的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庞引入眼帘。

二哥双唇紧抿,面无表情。他原本气质就极似坚玉,现在好似又凝结了千年寒霜,让我只觉心中寒凉不容喘息。印象中他永远只会用一双深邃眼睛看人,我也千百次的在心里祈望这双眼睛能多看我几眼,可是今天,他只看着前方的路,连正眼也不瞧我。

越走越觉得步子艰涩,我顿住脚步,忍住喉头哽咽道:“我想自己走一走。”他回的到快,就是语气里透着冷冽:“走总归是要走的,但不是今日。你若是冻病了,这罪过谁来背着?宫里要是怪罪下来,阖府谁受得起?”我听着他绵里藏针的话,只觉心头一股热辣辣的气浪涌上喉头,说话便带了哭腔:“别说冻病了,就算冻死了也是我自己扛着,绝不连带着别人一寸指甲!”

他听见我声音不对,又放缓了声调道:“说是不连带着别人,怎么出来还犟着不让丫头们跟着?你以为在冰水里打过滚,以后就再也不怕风霜了吗?眼见快十六了,出了阁也这么任性胡闹着?”

我听他说,便知道他听完宣昭必定是藏在了某个隐蔽处,直等到我出来横冲直撞,才又跟了来。明白他这番话是掏心窝子的关心,但最后听到“出阁”两字,也不知道触动了那根神经,再没忍住,当下便委屈的抽噎起来。

这一伤心哽咽收不住口,二哥手足无措,想劝慰又无从说起,急的在我身边打转,又防我沾上雨雪,举着伞绕来绕去。我索性狠狠的哭了一会子,直到气息慢慢平和,才抽出丝帕拭泪。

二哥见我不哭了,叹息道:“不过是白说说罢了,也值得你这么哭。”我本来吹了风身上就有些不舒服,刚才那么一哭更是难受,只默默不说话。二哥又说:“你收好了那块玉佩,可是皇上赐给你的,别迷迷糊糊弄丢了。”我听不得这句,一把拽出那玉佩的穗子,举手就朝远处扔了出去。

“管他是什么宝贝东西,砸碎了算完!”我赌气扔出去,二哥拦阻不及,转头对我怒目而视道:“你疯了!天家赐的东西是能随意糟践毁弃的吗?还说你懂事,怎么这么糊涂!”我一时气极,也对他歇斯底里吼道:“我不想为这么个死物弄得从今往后你我形同路人,我是为了谁任性糊涂,你明白不明白?”

我泪眼迷蒙直瞪着他,心下一片混乱撩杂。风呼啸未停,雪却下得更大了,四周寂寂无声,只听见那绵绵密密的鹅毛大雪落在地上的沙沙声。伞柄掩住了他半边脸,让我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

他转脸过去,须臾再转过来,那目光落在我身上已是清冷寡淡。果不其然,他淡淡道:“你我至亲兄妹,血脉相连,永世不会形同路人。我自当待你极好,以尽兄长之谊。”我心中一凉,眼泪又止不住滚落下来。张口想说什么,却堪堪一个字儿也反驳不了。

“你拿着,我去找玉佩。”他将伞柄塞进我手里,我犹自想挣扎,破釜沉舟般顺势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并未抬眼看我,只是用一种决绝的姿态,从我手里抽出手去。我看着他蹲在那雪窝子里四处寻找那块御赐的玉佩,任凭雪花将他覆盖。

冬天本来就穿的厚实,饶是我开始用尽气力扔出去,也并没扔多远,况且又是逆风,积雪又厚,二哥找到时,那玉佩居然毫发无伤,在冰雪浸润下反而更加莹莹夺目。

“好生收好,这是全家人的命,玩笑不得!“他叮嘱道,我脸上的面妆已经被泪水消融的七零八落,大约很是滑稽不堪吧。我接过玉佩,鼓足勇气道:“哥哥对我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二哥眼光落在远处一棵青松上,淡淡道:“妹妹别这样。”,我见不得他顾左右而言它,紧逼道:“我怎样了?莫非我错了?”

他似乎万般无奈,只将玉佩向前凑近道:“四妹,你是少庭的妹妹,便是有错,也是为兄错了。”我促不及防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用兄妹伦常来约束我野马似的心,语气虽然平和,却好似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打在脸上。之前各种会心交融体贴缱绻,显然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美梦。

我接过玉佩塞进袖袋,贴着皮肤,冰凉的触感传遍了四肢百骸,不禁打了个冷战。二哥走在前面,像是回到了从前不容亲近的时候,每走一步,与我的距离就慢慢拉远。

到了门口,二哥要送我进去,我婉拒了。虽然明知他是对的,还是不可抑制的心痛难当。除非我告诉他自己的来历,或许还有一丝转寰,但他会信吗?他会不会以为是我处心积率编造的谎言,为了小女子的任性痴缠而存心陷他于不仁不义不伦?

我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天底下当真没有白得的好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棠璃见我倚在门边,顺着眼光见二哥正渐渐远去。略略迟疑,又露出笑脸道:“小姐进去吧,二爷走远了。”

刚进门,迎头撞见锦心,她见我面妆残退愕然道:“这是怎么说的,四下里到处是报喜的人,怎么喜主儿还眼圈红了?”,棠璃斜她一眼:“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去打盆热热的水来给小姐盥洗!”瑾心吐吐舌头,打旋儿出去端了个缠银丝铜盆进来。

棠璃伺候我梳洗完,慢慢拔下我发间珠钗细细道:“才刚有人来报,说是圣上派了御前二管事那福大人来,特意来看小姐,还御赐了东西,这会儿喜事约莫传的阖府皆知了。”我将玉佩袖出让她收起,不想搭话,心中疲累不堪。

棠璃捧着玉佩细看了看,欲言又止。我看见了,便问:“怎么了?”棠璃踌躇道:“小姐,这瓜形玉佩蔓生多籽,寓意开枝散叶、子孙万代,若是圣上钦赐,只怕物有所指。不定哪日,或许就有宣召……”

开枝散叶?子孙万代?

我忽的打了个激灵,这意思,莫非皇帝想寻个由头让我入宫,成为三千怨妇中的一份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云意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宁愿在尚书府里做一辈子老姑娘,也绝对不要进入那尔虞我诈的宫廷。

正思忖着,父亲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笑意浓重,收也收不住。我转过身去,拿起一把玉梳梳理头发。父亲由棠璃解下玄色大麾,还在外厅就扬声道:“万没想到圣上如此眷顾咱们家。那福说了,这回可是圣上钦点的他来送玉,由此可见圣上对你的看重啊。”

皇帝既然没有直接召我入宫,说不定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也许他只是随手在他万千宝物里拿出一件丢给我,并非真有深意。我只沉默着梳理头发,有一绺头发绞住了,怎么也不顺,我咬着牙用力硬扯。

父亲还在那里说:“我明日要谢恩去,这会子过来嘱咐你两句,女儿家怕羞虽然没错,可是也要识大体。你刚才忙忙的就走了,好在他不介意,坐了一阵就走了。若是回去白话你两句,还不知道怎么好呢。”

我继续撕扯着那缕头发说:“巴不得他回去白话几句。”

“这是什么话?平常人家修几世也盼不来的福分,你还冷冷淡淡的。”父亲语气不高兴,脸上还是笑开了花的。棠璃见我样子不对,忙赔笑对父亲说:“老爷知道咱们小姐是最知礼的,才刚是吹了冷风有些不耐烦,所以让二爷送了回来。”

父亲闻言撩起里间的帘子对我说:“哪里不舒服就传医官来看,别由着性子不当回事。”我埋着头低声应了,父亲坐了一会,又叮咛棠璃锦心等好生当差不可恍惚,便喜气洋洋的去了。

我见他走了,心里憋闷的难受,顺手把手上的玉石梳子扔在梳妆台上,金玉相错,发出啪嗒一声。棠璃闻声进来,见我神色不耐,也不敢多话,麻利的收拾起台上的妆奁。

我静静坐了半晌,心里平顺了些,四顾一下问道:“初蕊呢,怎么回来这一程子了也不见?”棠璃忙唤锦心进来回话,锦心说:“她还能去哪儿呢,总不过又去找双成,被雪阻住了没能回来。”棠璃忙拦住她的话道:“别胡说!焉知她不是去了大小姐哪里?”

锦心看我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说。我开口道:“去,找她回来。”

锦心忙应一声儿,飞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