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已经紧紧关闭了一个多时辰;而按照鲁季老头的交代,如果一切顺利,半个时辰之后,云裳便可诊疗完毕;而他,就可以来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面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是的,让一切尘埃落定。
凤紫泯已经想好,他不能够再等下去。在与霁月的谈话中他理清了思路,等待和拖延,只能使事情变糟;既然决定了如何面对确定心意以后的云裳,那么,就让真相快一点到来吧。结束他这样惶惶而跃跃的日子,让一切尘埃落定。
这次的接连三道政令,便是他送给云裳的礼物,揭开真相之前的铺垫—安其心,遂其志。若云裳这个女子的心意不在政局,那么再滔天的权力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可以尽力满足她:周大学士尴尬挂职,曹汝言原本是楼铎一系;杨红筹、张谔都有着亲楼的名声,加上云裳自己这扶正的工部代理尚书,如今内阁几名成员,都隐隐与“楼”这个字有着深浅不一的联系。
而如果云裳愿意,他甚至还可以让她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过一把瘾……此,她的官路也就走到了极致……再升一步的话,愿不愿意,母仪天下?
当然,如果云裳是男子……虽然此刻他已经觉得这样的可能不大,但万一如此,他也会懂得慧剑斩情丝,翻覆之间将一切控制在自己掌握中。
耳边忽然“吱嘎”一声,伫立静候的皇帝陛下立刻凝神;再度抬眸望去,却见牡丹丛中的雕花木门打开,一个身形瘦小的护卫提了只盛满黑水的木桶出来;见了他却只匆忙行礼,又拒绝了羽林禁卫军帮忙的意图,满头大汗的跑去井边换水。
凤紫泯微微皱了眉头,盯着这护卫的背影想了想,却记不起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的名字到底叫什么了,只想起羽林禁卫军交来的卷宗上说,他和云裳之间也颇有些绯闻……从前,他对云裳也没打算过真的要发展成什么什么的关系,也就自然而然的对她身边出入的这些人向来听之任之,甚至有些推波助澜,有些庆幸这些人的存在会有助于他控制自己的感情……如今却是怎么看怎么碍眼,即使,明知云裳懂得催眠术,明知云裳不是传闻中那样的人。
看来应该强制性的给云裳配些婢女了,身边出出入入都是男子到底不妥……
“东九!东九!”鲁老头的大嗓门,带着几分焦躁,“水!快!快点!”
凤紫泯心头一紧,不由靠前几步,又停住脚;看那东九一叠声的应着话,趔趄着赶着抬水进去……然后敞开的雕花木门里传来鲁老头疲惫沙哑的低吼,“快给我洗这针,还等什么?!”
原来是洗针,凤紫泯蹙眉,想起方才那桶黑水……到底有多少寒毒需要祛除呢?
“你急什么?我说治不好了么?!”老头子又怒吼,“谁让她不肯好好养着?!蛮邦的药粉不管用,内力压制也不管用,寒毒都滞到穴位里了,能引出来这些已经不错!”
凤紫泯又迈前几步,没发觉自己已经下了甬道,走到花丛里去了。
“等她醒了告诉她!想死就不要找我老头子了!说多少回要静养,要静养懂吗?!什么政务,什么官场,能不能离远点?!”
“陛下,陛下?”云裳微微抿了抿唇,轻声呼唤。
“哦。”凤紫泯从怔忡中回过神来,随手把空了的药碗搁在一边,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云裳的面庞上。
“楼卿你瘦了。”
“陛下不也是一样么?这段时间……”
“是孤太大意,一直以为楼卿身上寒症虽然厉害,总归有医圣看着、太医院药材供着,却没想到竟到这般的步。”凤紫泯慢慢的,一字一句的感叹着。修长的手指探过去,触碰到那晢白不见半点血色的肌肤,顺着略带尖削的下颚曲线滑下,三分缱绻暧昧,七分痛惜温柔。
云裳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碰触,只略扬起眉,笑道:“陛下多虑了,臣不是好好的?这一点小伤小病,正好躲懒。”
“还说是小伤小病么?!若不是这次孤恰逢其会听到鲁老医圣的话,险被你们骗过了!”凤紫泯的语气虽是斥责,脸上神色却越发温柔,目光中几分后怕,“可恨羽林禁卫军居然也帮你瞒着孤!”
“是臣不让莲准都指挥使惊扰陛下的,臣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不发作的时候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么?只是这一次鲁首领隔得远些才耽搁了……”说着却忍不住又咳起来。
并不习惯也不太懂得如何伺候人的皇帝陛下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是该去拍拍她的背,还是去替她倒碗水,再或者是去替她叫人来?结果只能是什么也没做,拉着她的手一叠声的问:“怎么又咳了?”
云裳这次生病,正在凤紫泯因为到底要如何安顿她烦恼的阶段;虽知道她寒症发作并未痊愈,但因为“近乡情怯”等等如此这般的理由,并不曾多做探望。
这次来本也是觉得医圣一到。自然病去灾消。要来为心中惑求个答案了。谁想遇到鲁老头发飚。又打听得云裳的病症如何如何严重……这时再看云裳那番柔柔弱弱强打精神安慰人的模样。心里自然是软下去。又平添几分愧悔。
而皇帝陛下这样的加倍温柔。却显然并没有被当事人体会到……她挣开被他握着的手。匆匆从袖中抽出条帕子掩住唇。努力平复呼吸。然后笑道:“惊扰……陛下了。臣没事。”
那条帕子黄绫底。金丝线。歪歪扭扭一颗星……可不正是皇帝陛下当初的“大作”?
云裳发现手中帕子不对。连忙换过。
凤紫泯的动作也为此蓦然一滞。却没有说什么。只再次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扶她躺好。
一时室内静默。只偶尔有云裳低低压抑的轻咳。
凤紫泯坐在床边,手中是柔腻的纤指,眼前是素白如玉的容颜,不由有些心神荡漾起来。病中的云裳黑眸晶莹,面上一抹咳后的嫣红,神思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一径出神,居然连手依然被握住都没有注意。
凤紫泯挪了挪坐姿,离云裳越发近了些,目光略带遮掩的扫过她看不出起伏的前胸,在那被中衣严密遮挡着的领口停住。“楼卿……”他带几分犹豫的开口,“热不热?”
“啊……”出神状态的云裳被惊动,又是几声轻咳,勉力压下去,才问:“臣在想昨日看到的那本奏疏……方才陛下说什么?”
凤紫泯哪里还忍心再去追究真相,只说:“楼卿不要过于劳神了……鲁老医圣不是说过要静养的么?”
“臣早已经习惯了,”她扬起眉,带一丝笑,“关于那上疏的户部郎中史刚,陛下怎么看?”
凤紫泯顿了一下。云裳提到的奏疏,是昨儿她在内阁奏疏中捡出来的,未列出任何“票拟”的意见,直接送到了皇帝陛下的手中。而他看了这样一封奏疏,内火大盛,当即传见杨红筹,确定抬楼抑曹的基本思路;甚至如此也没有消散心中郁结,又与霁月聊了个把时辰,这才慢慢调整了心情,把因奏疏而来的一股闷火都压制了下去。
可云裳居然这么笑着提起那奏疏。
说起来,奏疏中很多的东西与云裳也颇有关联……譬如公然指责皇帝陛下“君道不正,宠信佞幸”,楼氏父子“媚骨一脉而成,奸谲多有相类”。当然,疏中对皇帝陛下的指责是最主要的,几大罪状彰然罗列,“法纲松弛”(对楼铎一脉姑息)、“无视人伦”(不立后,不选妃)、“远直臣近侫幸”、“谋私欲忘国恨”……一句句一条条,简直就是指着皇帝的鼻子在骂了。
这样的奏疏,难道是找死?
非也。皇帝陛下即使再大的火气,也只能不动声色闷回肚子里。无他,写奏疏的那位,鼎鼎大名的清官,近年来声名骤起,有直追周大学士的架势。如今周大学士请辞闲置,再处置了百姓口口相传的“史青天”,除非凤紫泯立意要做个遗臭万年的昏君了。
“楼卿怎么看这个人?”凤紫泯把问题抛回去。
“博名而已。”
凤紫泯刚要点头同意……史刚的奏疏全是骂人,看着全占理儿;可细一想却什么也没说,所谓建议都是道貌岸然大道理罢了。云裳却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个人臣却是极为敬佩的,听说史家家徒四壁,连做菜的油盐都买不起。为了名声忍一时容易,忍上一辈子却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了。”只是史刚如此,不仅连累了老母年纪一把要到街上去捡拾剩菜,六岁幼女也因为被外人看见面孔,绝食“贞烈”而死。
“臣以为,如此悍不畏死之名臣,堪为百世楷模。”
凤紫泯带些惑的看着云裳。对史刚这个人他其实也是这样的处理意见,不能打不能动,挨了骂也是白骂,这样的“名臣”,只能供着了。可是云裳向来与清流不对盘,却忽然为史刚说起话来,倒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