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却没有回答他地调笑,半晌,低声道:“江湖浪大,这舟太小。”
莲准便也沉默了。手从她的长发滑下去,抚过她的肩头,将早先披在她身上的长衫拢紧,半呢喃地问:“风浪过了以后呢?”
云裳向后靠在他的怀里,目光还是落在江上的风雨间,“莲准,我恢复了一些记忆了。”
他搂着她的手一僵,却只是低低地应一声:“嗯。”
风卷雨丝洒过来,星星点点,落在两个人的颊边指间,冰冷冷地寒。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云裳也很平静,“你安排的?”
“进里舱好不好?外面太冷。”他顾左右而言他。
里舱是他早准备好地食盒点心,还有酒。他执壶为她斟酒,玉白地手仿似透明,和那杯子几乎一体,只衬得那酒,琥珀莹光,未饮欲醉。
早就说好的一醉方休,然而直到此刻,她还是滴酒未沾。
“来,先干了这一杯,这酒香味最醇,活血驱寒地效果更是极好。”他用了柔柔的语气哄着她。
这一路行来,他经常这样给她劝酒。早就发现,她从小练就的海量,已经慢慢退化;就算是美酒,对于她的吸引,也已经大不如从前。
鲁老头说过,这就是“冰丝缠”激化后的症状。为了这个,在鲁老头终于能够联络到莲准之后便是大骂云裳,说早知她如此不知珍惜,何必当初他一力相求去挽救?本来就是绝症,不过死马当着活马医,本人却是不管不顾,什么少动心思静气凝神的话都当耳旁风!所谓医者不救该死之人,如果本人没有求生的强烈信念,那么就算是神医降世,就算是填进去多少珍贵药材,一样都不过是糟践罢了!
对鲁老头的怒气,莲准便只有安抚一途,云裳早已知道“冰丝缠”的厉害,也知道静养的重要,而随着她病症的曝光,她身边的饮食起居,也都已经由那个暗力营的亦陌接手;他知道亦陌做得够好,她也很配合,端来的什么药都不抗拒,让加衣就加衣,让忌冷就忌冷,除了不可费神一项做不到以外,她表现得算是完美了。
他无法再苛求。
这次出门在外,恰逢鲁老头换了新药给她尝试,都是些西洋弄来的不知什么成分的粉末,倒是正可避人耳目;只是药味古怪,他总是放在酒中给她喝,就像现在,他让她喝,她便接过去,一仰头干了,痛快地如同当初她爱酒如命的时候……然而他却不曾忽略她喝下酒时眉间的一抹厌色。
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呢,他心中暗叹。也幸好由于换了这西洋的新药,鲁老头说可以停了附子,只用酒来辅助药效便可。
云裳喝干了酒,却不说话,抬头对他粲然一笑之后,便一径出神。
莲准也无话,又斟了酒放在她面前,却不再强她喝;回身去关了舷窗,挨着她坐下来静静相望,也是出神。
竟然真是在听雨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莲准到后面去看过了船,不知对那老艄公说了些什么,转回来便问云裳:“累么?不如在舱里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依旧笑着,“不想睡。”
他犹豫了一下,“前面不远有个小岛,愿意去看看么?”
“当然好!”她的双眸立时晶亮。
***
校场中红旗一招,正是调铳的旗号。中军诸靶手连忙上前换靶;撤去硬弓大弩,换虎蹲炮、弗朗机、火铳、火箭等就位。朱富贵伸手一挥,便有军官上前,检查火门火绳,铅子火药……诸事作完,鸣锣声起,几名兵士先上前举大铳连发毕,向高台致意;靶手报数,众人齐声欢呼……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耳边传来低低的呼唤声。
“嗯?”云裳回了神,却没有转开目光。听声音就知道,是他。那个原长天军的“兵士”,现无忧公主她本人的“护卫”……莲准送给她的“礼物”。
对的,就是礼物。莲准曾经说过,到了平兴府,要见个人,送她件礼物,然后才会分别,如今礼物已经到手,莲准要见的人,也已经见过了吧?
“公主殿下,这里是时鲜的小果子,配着才煎的蕊香羹,多少吃一点吧。”那个“礼物”稍微有些絮叨了;可当着校场里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将就着端起盖碗,吹了吹,摆摆样子。
那个“礼物”却微微躬身,殷勤地递上小匙,显然地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不觉叹口气,暗力营的亦陌没有跟来,莲准也已经分别,却又来了这么个“礼物”管着她的一举一动;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事无巨细地过问,这还是“礼物”么?
勉强喝了几口毫无味道的蕊香羹,摆摆手示意端下去;“礼物”这次倒没有说什么,收拾了退下。
云裳眸光一转,瞄了瞄这个恭谨小心的背影,心下赞叹,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个“礼物”在羽林禁卫军中不知是个什么身份;跟在她这么才短短几天,却已经让周围人都习惯了他的存在,仿佛天经地义般出入她左右,却不再如最初般惹起诸多羡嫉探究鄙夷的目光。
“云裳?”这次叫她的。却是身边不远处同来观看镇南军较艺的陆慎。
“呃……?”云裳又一次从走神状态下回转,看了那位白袍将军一眼,立即将目光转开。
“云裳。校场这边事情已了。准备准备。上马启程。”
“哦……”
夜幕降临地时候。新近招收入伍地几万少年郎。刚刚看过镇南军前营校场中一场令人难忘地军中会武表演。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际;立即被长长地号角声惊动。又兴奋地迎来了配编之后地第一次长途行军训练。
天上无月。地上无火。只整整齐齐地脚步声。敲击在蜿蜒山路上。
云裳被安排骑马随陆慎一起。似被这夜行军地气氛拘住。不曾轻易开口;身侧地长天军士也都缄默不语。只按照偶尔地鼓音号令调整步履。偶尔抬眼瞄瞄前面无尽山路,那里有看不见地长长队伍。
“礼物”地马紧贴着她地白驹。整个人散出些锐气。倒有些原长天军兵士地气势了。不愧是曾经被陆慎选了跟在身边地人,他这么紧张。想来是已经看出了云裳地不妥。
云裳现在的确是很不妥,唇已经咬得有些发咸了,目光还是不能控制地跟随着前方的那个白袍的背影,如痴如魔……早知如此,就不会一定要来参与这么个用来“洗人数”地假“行军训练”了。为了气氛,弄得黑漆漆的,杀气纵横。战场气氛这么浓做什么?不过是要个神出鬼没的效果,前队拐后队,分营留疑,迷惑下暗中窥视地眼睛……却害得她那已经冒头的“记忆”总有压制不住喷薄而出的趋势……
是什么时候,也曾在这样无月的夜晚跟在他的身后么?
是什么时候,也曾万马军中随他共闯?
“公主殿下!”“礼物”终于开口,低声地,却仿佛一个霹雳。
云裳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调整了坐姿,努力把思绪调整回那天和莲准相处的最后一晚……那天他们在小岛上下了船,却已经过了夜半时分;雨住风歇,云散星繁,偶尔几声鸟鸣,空旷而清嘹。那岛上现成的石子小路,雨水一冲,干干净净;路边点点的黄色小花儿,也在静夜里。湿嗒嗒地。绽出满地山野芳菲。
甬路狭窄,两个人牵着手。却是微错了前后,一路缓步前行,没什么言语,全不似从前相处气氛,不过倒说不上是比从前更亲密,还是更疏远;至少云裳此刻是什么都没有想,脸上微微带笑,纯粹享受着那夜雨初晴的美妙时光。
莲准既然提议到这小岛上来,那这里至少此刻便是个万全地地方了;她相信羽林禁卫军的能力,便也不操半点心,只跟在莲准身边,亦步亦趋,由着他带她,漫步天涯。
只是可惜,美好的总是短暂,明明两个人已经走得足够慢,明明甬路蜿蜒只见夜霭茫茫,却还是一转眼,便到了一处小亭。这小亭恰好处在背风之处,却依旧视野宽阔,触目所及,小瀑溅玉,碎花流芬,虽是夜中反显缱绻……更难得是亭中干干爽爽,暖意盈然;座椅上都布了软垫,小桌上是他们带到舟中的点心酒水,杯中香茶还漾着袅袅热气……
云裳什么也没问,拉了椅子坐下,捧起茶盏浅啜一口;再抬头时唇边笑容已淡,目光远远扫过去,星空下,越过大江,在那影影绰绰的滕王阁挺拔身姿之上凝了一凝。
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再拖延下去了。
“云裳,”莲准犹豫了一下,还是挨在她身边坐下来,扯了她的一缕发在手里把玩,慢慢地慢慢地问:“你想起了多少了?”
“还不多。”她似乎心不在焉,歪着身子靠在他肩上,眸光上扬,追随着天空中那聚聚散散的浮云。良久,才继续说,“都只是些零碎的片段,或者是模模糊糊的印象罢了。”
身边地莲准便明显松一口气似地,也不再问,仿佛只是方才一问,便已经尽到了职责,毋需再进一步了解更多。
可是她却知道无法躲过这个话题:“让我恢复记忆,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