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富贵此刻心中的感觉,就像是快要渴死的人忽然捡到一只水葫芦,痛饮一番之后又发觉那只葫芦居然是金子做的——真真是畅美之极,整个人都显得亮堂了起来。
红栌公公又说了些嘉勉的套话,这才转头道:“圣上还有给陆少将军的升擢和赏赐,不过既然陆少将军不在这里,咱家也就只好留待日后再来宣旨了。”
他说完,便停顿了下来。然而四周,蜀中路和平兴府的各路官员却都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心中暗道,还有给无忧公主的圣旨没有发罢?
就连云裳,也在暗自纳闷,怎地红栌公公停下来不说了?
那红栌公公四下看了看,咳了咳,道:“咱家这里还有两份圣谕,请莲准大人前来接旨——”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
平兴府内何时有位莲准大人了?
云裳心中更是惊讶疑惑,她遣孔杰去截住钦差,就是为了问明圣旨内容,两方面商量好如何应对……可是没有听说还有圣旨传给莲准啊,难道莲准随她偷潜出京的事情早就被凤紫泯察觉了?但心中转了几转,知道对方既然叫出“莲准大人”来,这事终究躲不过去,只得吩咐人去将莲准公子请来。
待到莲准出现,识得他的人才开始悄悄议论:“这不是无忧公主带着的那个男宠么?什么时候成了大人了?”
红栌公公却顾不得那许多,直接宣读圣旨道:“今羽林禁卫军首领莲准私潜出京,罪当不赦;然孤心宽厚,姑念其诛逆有功,暂加封羽林禁卫军都指挥使,令戴罪立功,钦此——”
红栌公公才说完,整个都督府中一片静寂无声,当真是落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羽林禁卫军都指挥使,就是整个羽林禁卫军的最高长官了。官衔为正三品。但真正恐怖的,倒不是一个三品的职位,而是羽林禁卫军都指挥使几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这几个字,代表着的,就是一只凶猛狼群的头狼;而在场的众官员,却都是那待宰的羔羊。只要头狼一发话,在羊们的身边,无时无刻不会窜出一些恶狼来,甚至是掀翻了身上的羊皮窜出狼来,扑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至此,文官们是再不存一点为巡抚大人翻案的心思了。陛下果然是早有预谋,连羽林禁卫军的头目都派到了这里来,不是为了诛杀巡抚冯子良,又是为了什么?!
红栌公公又咳了几声,在满场的静默中显得尤为突兀。他咳完又停了一会儿,才说:“请平叛南路副招讨使云裳跪接口谕——”
众人才被狠狠压下去的心又都提了上来,别人都是圣旨,怎么云裳的是口谕?莫非还有什么变故?
啊?云裳讶然的看着忽然红了脸的红栌,她认识这孩子也算不少时间了……可从来没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窘迫的样子啊?
看着云裳这样看着自己,也不下跪。真是……
这样想着,红栌公公已经狠一狠心,快速地宣读出来:“楼卿你可知罪么?孤旨到之日,你还能跪在这里听谕旨的话,说明平兴府之行还算是有惊无险了吧?不过楼卿你难道不记得孤临行之夜和你说过的话?不可轻易涉险。平兴府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要你讨逆的一个监军来凑热闹么?越界行权,孤决定罚你俸禄一年,着回京时当面和孤解释。”
又是出乎云裳意料的内容!她着孔杰通知过红栌公公,如果给她的圣旨,能够对她在蜀中建立威望有帮助的话,就当众宣读;否则,就私下里给她……可是,这口谕里,罚俸一年……记得方才红栌公公说起给陆慎的圣旨的时候,不是说的嘉奖和擢升么?怎么轮到了她,却是厚彼薄此?还有,这份口谕,实在是太暧昧了,什么临行之夜,什么当面解释,落在有心人耳朵里,那些谣传就算是坐实了……
可谁料她还在这里腹诽那口谕,红栌公公却还没完似地,又躲闪着眼光,说道:“陛下还有东西给无忧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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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料她还在这里腹诽那口谕,红栌公公却还没完似地,又躲闪着眼光,说道:“陛下还有东西给无忧公主。”
于是蜀中路以及平兴府的大小官员,便都眼睁睁地看见了这一幕:内侍省内常侍红栌红总管,将一只镶金嵌玉的沉香木盒子,用黄绫托着,恭恭敬敬地奉在了云裳的面前。
云裳也连忙恭敬地接了,依照惯例,当场将那个小盒子打开——
里面只有一块和外面托盘上一模一样的黄绫。
东西呢?莫非路上丢了?
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疑问。
云裳看看红栌公公,再看看盒子,终于问了出来:“红栌公公,陛下赏赐的,就是这个盒子?”
莫非是别有深意么?
不料红栌公公垂了眉,指了指盒子,说:“不是盒子,是里头的那……帕子。”
帕子?云裳将那方黄绫拈了起来,打开瞧瞧,倒是方方的,角落里还绣了什么东西,可……手工也太粗糙了吧?确定是“绣帕”么?不是垫盒子用的?
“陛下说,这是他早以前和无忧公主打赌输了的,要亲手替无忧公主绣个帕子来用……”红栌公公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但在场的众人还是都听了个清清楚楚。立时场中一片抽气声。
陛下亲手绣的帕子么?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珍贵了……别说是罚俸一年,就是连升三级,也抵不过这一方帕子所代表的含义……众官员无数道目光,齐齐盯在了那帕子上头,几乎要把帕子烧出个洞来。
云裳讪笑了下,将帕子放回到盒子里,依照规矩谢恩。不过……在抬起头的时候,狠狠地剜了红栌公公一眼。
这个死太监,这种口谕当着众人来说,是给她上眼药么?亏她先派孔杰远远地去接着,确定是好消息,还塞给了红栌公公那么厚的银票——居然当着众人的面闹这么一出。还嫌她丢脸丢得不够,连陛下亲手绣的这样的话都出来了!
红栌公公对着云裳责怪的眼神,也只有苦笑,不是他不知道这种私密的口谕,可以在单独的时候再宣给云裳,只是……云裳塞给他那么多银子,要他替她提升威望——还有什么比陛下的宠信更令人畏惧艳羡的么?……最最主要的是,如果他帮不到她,他怕到手的银子又会飞了……
不过好在有莲准在一边。这场宣读圣旨的大戏结束之后,倒也没人上来和云裳说什么有的没的,就连朱富贵都没有过来要求看一看“陛下亲手绣的”帕子是个什么模样。大家的目光,更多地还是集中在了那个妖娆的莲准公子身上。
传说中羽林禁卫军从不见光的谍探头目,现在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正式成为了这个恐怖组织的负责人。虽然畏惧,但众官员们还是忍不住要偷偷瞄上几眼,然后在莲准目光还没有转回来的时候匆匆躲开。
云裳看着这样情形,也不禁心中感叹,那个一炷香以前还是自己男宠身份的绝色美男,怎么就一下子成了人人畏惧的洪水猛兽?
晚宴设在城中最着名的“清风楼”。不过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们才有资格到场了,甚至原本就是朱富贵的四品武将身份,也未必有资格参与这样的盛会。然而现在当然不同,就算钦差没有到来之前,平兴府就已经隐隐形成以朱富贵为首的新格局;此次圣旨一出,更是让众官员们彻底认可了这样的改变。
其实不认可又有什么用呢?朱富贵授了代都督衔,全城的兵士早就由他节制;钦差大人宣旨,要到他住的都督府里;皇帝的宠臣云裳,和他曾是私交密友——甚至有传闻两人关系暧昧;更更主要的是:新上任的羽林禁卫军都指挥使大人,居然也住在他的宅子里!虽然不过是跟着无忧公主来的,但明明白白是支持着朱富贵的军方一派么,明眼人都看得出。
那文官们刚刚抱成的小团体彻底地破裂了,所谓百官签名的奏折,更是早被悄悄毁在了两位布政使的袖子里。
要说清风楼这场盛宴,差不多也算是平兴府权力更迭的一种标志了,受到邀请的人,几乎没有敢于怠慢的,都是早早到场,等着巴结一下平兴府未来的实权人物……只除了两个人例外。
这两个人都是受到了朱富贵和朱平兴文官的双重邀请,也是晚宴上众人议论的核心所在;可谓是风头正紧,万众仰目——
然而这两个人却都没有出现在当夜的钦差接风宴上。
反而,乘夜出了城,来到章江门外,高高的滕王阁顶楼之上,临江俯瞰。
一轮明月正缓缓升起,波光粼粼,交相辉映,给整个江面上带上了一层神话般的色彩。月光之下,隐约可见江中汀渚,似幻似真,流霜飞霰。
云裳回头,取了早放在桌上的酒坛,拍开泥封,笑道:“这是朱将军特意遣人从李家渡弄回来的美酒,素来有‘闻香下马’、‘知味拢船’的美誉,不知道莲准公子愿不愿意和在下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