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颤巍巍开了口,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嫁入谢家前……曾经与……京兆尹方闲远相好。”
“什么”秦赏夕惊问,“你说的可是崇华公主的驸马方闲远?”
檀香点头道:“就是他!”
秦赏夕闻言不禁想起最后一次探望父亲和袖袖。
那时她便发现了袖袖的不同寻常。袖袖比以前变得喜欢发呆,一个人做女红时经常会走神,要么就是扎了手,要么就是停下针线,对着手里的刺绣莫名的笑起来。那样子与芷容有了心上人后的行为如出一辙。
这一日,叶袖袖倚在窗前发呆时,秦赏夕在她背后轻轻一拍:“姐姐又再想情郎么?”
叶袖袖先是被吓了一跳,以手抚胸,安抚自己好半天,待平复心绪后,这才伸手去捏秦赏夕的嘴:“你这丫头,又乱说话!”
秦赏夕跳着躲开,用手指刮着鼻子朝她道:“被我说中了,羞了、急了,要打人了!”
叶袖袖更是又羞又急:“你这丫头可真不害臊!”一边说着便收了手,将身子一拧,头偏到一侧不去看秦赏夕,站在那里假装生气。
秦赏夕知她素来好、性,绝不会真的动气,仍旧开她玩笑:“袖袖呀,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找婆家了!”
叶袖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头转过来笑嗔道:“你我同岁,我也不过长你一个月,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有人自己想要找夫婿了,又不好明说,反倒借题发挥,拿我来说事吧?”
“怎么?想岔开话么?”秦赏夕才不上她的当,仍是道,“我猜猜我家袖袖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哦,莫不是我刚到家那日,遇到的那位谢公子?倒是生得一表人才啊,难得爹也喜欢他!”
叶袖袖更加羞恼,霞飞双颊,嗔道:“你越发胡说了,我可真不理你了!”说罢,她真个一扭身出去了。
秦赏夕当日只以为她是害羞不好意思承认。后来在木兰庭接到叶袖袖的喜帖,便更觉得自己当日眼神犀利,一眼便看出谢、叶二人之间互有情意。直到此刻听了檀香的话,她才惊觉自己当日很有可能猜错了,袖袖的心上人,或许真的另有其人。
她虽知檀香此时绝不敢再欺瞒她,但仍是十分疑惑:“我姐姐和人相好,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以我姐姐的性子,断不可能将此事到处宣扬!”
檀香道:“要说起这段事,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的。”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檀香便将听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方闲远那时候虽已有秀才功名,但到底也不过是个穷书生,既没有家人更没有家业,虽然才名远播,却连进京赶考的钱都没有。适逢大比之年,天下读书人谁又不想博得功名,从此青云直上?方闲远自然也想。他虽然没钱,可是和他相好的叶家小姐有钱。他上京赶考的银两,全都是叶小姐资助的。”
“这就更好笑了,这些事别人就更不该知道了。”
“这事要怪就怪那方闲远酒后乱性。方闲远和楚城几个读书人相约好一起上京赶考。临走前一天,一群朋友为他们在‘悦荷楼’开宴,预祝他们金榜题名。方闲远酒醉后,被人问到从何处得来上京的钱财。他便大肆炫耀,说叶家小姐如何倾心于他,还赠他钱财。夫人那时候素有贤德之名,又生得貌美如仙,楚城多少男子求而不得。众人不信叶袖袖会倾心于一个穷秀才,就嘲笑方闲远吹牛。方闲远便自怀里取出一方女子锦帕,说是叶袖袖给他的定情信物。锦帕的绣工虽然精致巧妙,但那上面也不过绣了几片叶子,还绣了‘红袖添香’四个字,极是素雅,可却刚好暗合了夫人的闺名。众人这才信了方闲远的话。这种事,自然是一下子就传开了。”
“那……那怎么后来我姐姐又嫁了你家公子呢?”
檀香气得冷“哼”一声,道:“要不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呢!方闲远高中后便将夫人忘在脑后,琼林宴上被人问及可与哪家小姐有婚约时,他便一口咬定没有。于是圣上下旨赐婚---方闲远竟被选为崇华公主的驸马!”
秦赏夕咬牙缓声道:“好,好,好,好一个不要脸的陈世美!”
这些事已可算皇家秘事,但檀香听众人私底下当故事讲听得多了,也就时常忘了说这些话的后果,讲着讲着,便由先前的被逼无奈变成了后来的主动讲述。她接着道:“这些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方闲远后来衣锦还乡归省,宴请旧友时,他又在酒后说夫人曾经主动委身,早已失身于他。他说夫人既能勾引他,就能趁他不在时勾引别的男子。此等品行败坏的女子,他即使没有高中,也绝不会娶入家中做妻子!”
秦赏夕听得心中怒火翻腾,手掌狠狠拍向所坐木榻:“岂有此理,他分明是胡说八道!”那木榻竟被她生生拍出一个窟窿!
叶袖袖是何等洁身自好的人,别人不知,难道她秦赏夕还不知道么?方闲远之前说叶袖袖倾心于他的话,或许还可信,因为她曾亲眼见过袖袖绣过那样一方帕子。可要说叶袖袖会主动委身,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男人分明是自己背信弃义在先,却要往袖袖身上泼脏水,让袖袖担了恶名!
檀香何曾见过谁有这等力气,竟将一个好好的红木坐榻拍出一个窟窿,立时被吓了一跳。
秦赏夕撇了她一眼道:“你放心,你只要把事情说清楚,我这只手就不会拍到你身上。”
檀香只得继续往下说:“这么一来,夫人的名声就被败坏掉了。以前去叶家求亲的人能把叶家门槛踏平,从方闲远说了那话以后,就再没人去向叶家提过亲。据说方闲远做驸马的消息刚传到楚城,夫人便急怒攻心一病不起。方闲远回到楚城又说了那番话后,夫人已然气息奄奄,人人都传她命不久矣。偏在此时,竟然有人大张旗鼓去叶家提亲。光是下聘的彩礼就雇了几十号壮汉来挑,媒人领着那队人,将叶家本就不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下聘人手笔之大让人咋舌:龙眼大的东珠,一出手就是十颗,和田白玉如意五对,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两,百年山参十支,玉山灵芝十棵,上好的绫罗绸缎一百匹,各色上等珠宝首饰整整装了两大箱子。楚城可从没有哪家姑娘有这么大的面子,也没有谁家因为嫁女儿收过这么多彩礼,夫人的名字在楚城一时风光无两!也是从那以后,夫人的身体才开始好转。”
秦赏夕道:“这么大的手笔?求亲的人是你家公子吧?”
檀香点头道:“对,求亲的人正是我家公子!”
原来谢云起是在那样的时候要娶袖袖。这桩婚事,恐怕谢云起担的委屈不少,袖袖对谢云起的歉疚也不少吧?
她又问道:“那时候谢家还是谢老爷当家吧?他肯同意这门亲事?”
檀香摇摇头道:“自然是不同意的!大公子去叶家求亲,只是自作主张罢了。老爷知道后,逼公子退亲,公子坚持不退。老爷一生气,就对大公子动了家法。大公子虽然身手了得,可老爷毕竟是他的父亲,而且自打老夫人去世后,老爷身体也大不如前,所以不管老爷怎么罚,大公子也只有生受着。那天,在书房附近当差的人,只听得见藤条和板子的声音、老爷呵斥的声音,大公子的声音一句也没听见,所以谁也猜不到里面的情形,也没人敢进去劝。老爷一生气,连谢管家都不敢在他火头上说话,何况别人。当时二公子外出游历不在家,连个帮大公子求情的人都没有。后来,还是团素姐姐硬闯进去,冒着一同受罚的危险,求老爷住了手。当时大公子被打得只剩了半条命。大公子是铁了心要娶夫人,下聘的时候,连同喜帖都已经四处发派给亲朋好友了。后来被打成那样也绝不肯反悔退亲,连老爷都拿他没辙,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因为时间紧迫,所以婚礼有些仓促,可大公子仍是设法将婚礼办的十分盛大,让夫人风风光光嫁入谢家。成亲那天,大公子笑得满面春风,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身上还带着未愈的伤。”檀香说到这里,竟然红了眼圈,拿袖子去拭泪。
秦赏夕忍不住低声骂道:“傻子,真是个傻子!”一边骂着,她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虽然已经大致弄明白了怎么回事,但秦赏夕心里仍有疑问,她平复了下心绪,继续问道:“你家公子既然那么喜欢我姐姐,为什么婚后常常不在家呢?”
檀香摇头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外面风传是夫人婚后仍不检点,跟方闲远暗通款曲,大公子虽生气,却又找不到证据,干脆就想着法子远离夫人--还有人说,也正是因为此事,夫人过世后,谢家根本就没将她葬入祖坟。但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了,依奴婢看,根本不可信的。夫人那墓碑上明明白白刻着‘爱妻’两个字呢,那可是大公子亲手凿刻上去的。”
秦赏夕闻言不满道:“谢云起就这么把我姐姐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吗?你们谢家的人那么喜欢嚼舌头根子,谢老爷又嫌弃我姐姐,他就不怕家里那帮奴才欺负到主子头上么?”
檀香吓得忙摇头道:“姑娘,这是没有的事。团素姐姐护夫人护得紧,夫人素来又是个烂好人的性子,我们做下人的还不至如此不识好歹。上次是奴婢一时口快说错了话,还望姑娘海涵哪。”
秦赏夕仍是道:“这么大的事,我这次来楚城这么久,竟然很少听到有人说。”
檀香道:“方闲远毕竟是皇亲国戚,大家就算说,也不敢当众说。谢家素来名声在外,大公子又为楚城百姓做过不少事,大伙感念他的好处,所以传他的家事也就传的不是很厉害。加之事情又过去有一段时日了,所以传闲话的就更少了。姑娘来楚城这么久,竟然没听说此事,大约就是因为这个吧。”
秦赏夕总算弄明白了所有的事。她此刻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憋着压着似的难受,一时竟坐在榻上出神。
就在此时,谢潇华的声音在院外响起:“赏夕,江姑娘醒了吗?”
秦赏夕回过神来,推门出去道:“她哪有这么快醒?”
谢潇华苦笑一声,道:“马车和东西都准备好了,大哥催我们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