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近黄昏。
客栈内,**的女子睡颜柔和。
小席推开窗子向外看去。楚城有在今日放河灯的习俗,所以街上分外热闹。虽只是黄昏时分,人们便已等不及,带着自制的河灯步入街头。也有商贩在街边卖河灯。那些河灯比自家做的要精致漂亮很多,常引得人停步驻足,拿起来赏玩半晌,有豪阔的人,便会付钱买了去。
不多时,容容便醒了过来,睡眼惺忪下了床,走到小席身旁。
小席问她:“睡够了?”
容容全然不记得今晨发生的事,既不记得自己抢过人家的风筝,也不记得小席拉着她仓皇离开。她只是茫然地问小席:“你在看什么?”
她一边问着已经朝外看去,眼睛突然变得明亮雀跃:“那是什么?真漂亮!”
“那个是河灯”小席早已对她的行为习以为常,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并向她解释,“等天再晚一些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到河边放灯。”
“放灯干什么?”
“许愿,或者祭奠死去的亲人。”
容容歪头想了想:“小席,我们也去放灯好不好?”
小席看着她乌鬓歪斜,衣衫不整的样子,笑道:“那容容得先穿戴整齐了!”
月上柳梢头。
小席带着容容行至街头。
楚城自古就是繁华之地,又逢太平世道的隆重节日,街上一派热闹景象。
容容一双柔如春水的眼睛,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好奇地打量这一切。
她看着街边一个个摊子,将上面的东西拿起来又放下。席尚只是背了手,跟在她身后,闲庭信步般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前方不知发生何事,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小席此时没有看热闹的心思,想唤容容往另一条路上去。孰料容容先开了口:“看,灯!”
容容纤纤玉指,摇摇指向人群中央的彩旗高扬之处。
那是用竹子做架搭起的一个高台,高台四周斜斜拉下几条绳子,绳子上挂满了各色彩旗。台顶放了一个足有瓮口大的荷花型河灯。有烟花燃放,那一片片璀璨,仿佛就绽放在荷花灯周身。
容容突然回过头用希冀的眼神看着小席。小席只觉得头顶一阵乌鸦飞过,左手中指抚上英气的眉毛,在眉峰处揉了几揉。
果不其然,容容下句话就是:“小席,你帮我把那只荷花灯拿下来好不好?”
小席放下手,去理容容鬓边几丝散乱的头发:“那个灯是人家的,不能随便拿。”
旁边卖胭脂水粉的老板闻言道:“能拿,那是洛家二小姐洛小小亲手放上去的河灯。只要功夫好,谁先到了竹架顶上,谁就能拿到那只灯!”
容容一听,神色中更加企盼:“小席……”
小席叹了一口气:“我帮你拿就是,不过,拿到那只荷花灯后,咱们就回客栈休息。”
“嗯嗯。”容容拼命点头。
洛家的赫赫名声,小席还是知道的。
楚城物阜民丰商贾云集,但论及财力,首推城南谢家与城北洛家。
城北洛家家资丰厚,生意遍布江南。只是洛老爷膝下无子,只得两个女儿。长女洛初秋前些年被选入宫做了昭仪,不久前被册封为淑妃。如今洛家只剩了二小姐洛小小。
至于谢家…….谢家,倒是不提也罢。
容容推了推看着荷花灯愣神的小席:“你怎么不过去呢?”
小席这才回过神:“咱们这就过去!”
他一边拉了容容往人群处走,一边暗想,楚城的富豪,一向喜欢在节气的时候搞出一些名目来玩。大家热闹一番后,便能记住他们的好。一旦名声传出去,对他们的生意也有助益。只是不知道这次,洛家玩的什么花样?
走近人群,小席这才看到,竹架搭在一个三尺高台中央。那高台大约五丈见方,西北角处放了一架隔纱屏风。透过隔纱,隐约可见后面一抹窈窕身影。屏风左右各侍立两名丫鬟两名家丁,共八位下人!想来坐在屏风后的人,是洛小小无疑。高台另一角,站着一名淡漠无语的黑衣男子。
此时已有不少年轻男子飞身而起,从不同位置抢上去,誓要摘了顶部的荷花灯。这些男子除了拼命往上爬,还使出浑身解数要将旁边的人踢下去,同时也防着旁边的人将他们踢下去。
容容叫道:“小席小席,你快去抢!”
小席看着竹架上斗得难解难分的男子,抿唇一笑:“不急,那灯早晚是你的!”
人越聚越多,大家或喝彩或屏气凝神,所有人都注意着竹架上的每一个变化。
终于,一个锦衣男子最先攀上竹架顶部,伸手去拿荷花灯。
席尚就在此时,一展衣袂,飞身而起。
众人只见一道白影,于月色清辉下,斜斜飞向荷花灯。
锦衣男子的手指刚刚触及荷花灯底座,那灯却突然离了竹架顶部。
屏风后的洛小小“腾”的站了起来。
是他,又是他!江上玄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他,她以为,他不可能出现了。可没想到,他白衣翩然,踏着烟花月色而来,再次如天神下凡一般站到她面前。
莫非是天意吗?
洛小小本就不是矜持性子,此番更是开心的想要跳起来。
一旁的灵岫忙低声提醒:“小姐,身份,注意身份!”
洛小小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只能强压激动,再次坐下。
小席手执荷花灯,瘦削身姿稳稳落地。
众人这才看清,抢到花灯的男子,面容清隽,却又生了一双英气俊逸的眉毛!只是那样随意一站,却叫身后漫天盛放的烟花都失了颜色!
一直静然立在高台一角的黑衣男子,径自走到小席面前。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浓眉刀刻,薄唇紧抿。明明英俊非凡,可浑身上下却散发出让人不愿接近的冷冽气质。
小席心道,看这人的样子,应该是洛府管家江上玄。
江上玄启唇问道:“公子高姓大名?”
小席微一颔首算是施礼:“在下阳州席尚。”
江上玄继续道:“席公子想得到这盏灯,还需作出灯内的题目。”
竟然还有题目?洛家玩的花样倒不少。
席尚低头去看荷花灯,灯芯旁果然放着一纸红笺。
他取出红笺,笺上是女子秀气的笔迹。席尚开口念道:“赏春咏花,行令一首。”
竟然是考教抢灯人才思的。
赏春咏花?
这时节,怕是杏花早就飘零一地了。他来的晚了些,没能再看到楚城的杏花。楚城的杏花是他见过最美的。那年的杏花,盛放了一树又一树,绵延开来,染白十里。
可惜后来每次来楚城,都错过了花期。今年再来,也如同往年一样,终究是错过了花期。即使没有错过又怎样?他还会有心思去赏花吗?
如今的楚城对他来说,早跟个死城无异了。他们都死了,这里即使再美再繁华又如何?都与他不相干了。
屏风后的洛小小紧张的死死绞紧了手中帕子:席尚,席尚,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台上人终于开口,清润的声音,徐徐吟出一首《一剪梅》:
“杜宇声声酒尚浇。醒也寂寥,醉也寂寥。拭泥捻蕊驻红绡,风又飘摇,雨又飘摇。何处韶光染嫁袍?三里谢桥,五里谢桥。一夕雨骤殁桃夭,盛景娇娆,却景娇娆。”
这时候,正是桃花灼灼之时。他这首小令,倒是符合时令。只是也太哀伤了些,听得在场之人无不怅然。
屏风后的洛小小听了,竟无端端生了惆怅!继而又生出狂喜,席尚,他做出小令了,他赢了!
满场寂静之时,一声莺啼般的女声传出:“你怎么还不把灯给我?你不是答应帮我拿那个灯吗?”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循着声音望去,却看到一个白衣乌发的年轻女子,俏生生站在人群后面。月色柔辉下,更显得她姿容清绝。
她初时只知道看着席尚,一副端庄柔婉神情专注的模样,可眉眼间偏又有种天真稚气,秋水明眸中偏又透着淡淡迷茫!待发现众人都在瞧着她后,她面色怯怯的向后退去。
席尚见此情形,一个飞身直接越过人群,落到容容面前:“有我在,不怕。”
容容面上惧色这才褪去,唇边绽出一个甜美笑颜。
席尚将手中的荷花灯递给她:“送给你。”
容容欢欢喜喜接过。那灯的底座小,拿着倒也未见得如何不便。
屏风后的洛小小按捺不住,用力一掀桌子。顿时,桌子杯子连同屏风,“哐啷”“哗啦”“啪”倒在台上!
席尚闻声向台上看去。台上女子虽樱唇玉面,却是杏眼圆睁怒目瞪着他!这女子竟是他今日救下的那位小姐-原来她就是洛小小!
席尚刚欲开口,江上玄突然抽出腰畔长剑,飞身一剑刺向席尚前心,刹那间寒光四溢。
席尚先是一惊,继而不慌不忙推开容容,自己再一错身避过这一剑。
人群中传出各种议论之声。
“人家好好的选婿大会,这人怎么来捣乱?”
“就是就是。”
席尚听到议论声,额上几乎冒出冷汗,选婿大会?捣乱?这都是哪出跟哪出啊?
不等席尚站定,江上玄又是一剑刺来。眼看江上玄一剑堪堪刺到,蓦然一道寒光耀目,金铁交鸣声中,江上玄竟被这从旁刺入的一剑逼了开去!
竟然有人出手帮席尚对抗洛家!
江上玄与来人一剑交错后,各自持剑立在当下。
众人这才看清,出手帮席尚的是一位青年公子,只见他一身玄缎襕衫,持剑立于当下,丰神儒雅,俊逸无双。
人群中立即议论纷纷:
“这不是谢云起吗?”
“谢云起怎么来了?”
“他来趟这趟浑水干什么?”
“这个席尚是什么来头,竟能让谢云起出面相保?”
连席尚也有些错愕:竟是他挡了江上玄的剑!
谢云起向江上玄微一施礼,语气温和如三月春风:“江总管,请恕在下无礼。”
原来这谢家商铺分号遍布整个天靖国,谢云起堂弟谢怀远更是当朝二品大员,堂堂吏部尚书。人群中自有不少人认得他,一时各种议论汇到一起,一片嘈杂哗然!
江上玄更添怒意,和谢云起一比,面色更显阴寒:“谢公子这是为何?”
谢云起不动声色,微一错身挡在席尚身前,朝江上玄缓声道:“在下恳请江总管卖在下一个薄面,今日且饶了这位席公子!”语气中一派温和诚挚。
江上玄闻言再不理会谢云起,只将剑指向席尚:“你既然敢来捣乱,就不要躲到别人后面!”
席尚一改之前的温文之态,瞟了一眼谢云起:“躲他后面?他算老几!”
谢云起对席尚的无礼浑不介意,只对江上玄道:“江总管,在下真心希望此事还有转圜余地。席公子是在下的朋友,他得罪贵府之处,云起代为赔礼,还望贵府大人有大量,饶过他这一次。”
言罢,他又转头看向台上的洛小小:“洛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一句话,将事情的决定权交给了洛小小,意在提醒江上玄:你一个管家,没有资格代表主人的意思!
席尚并不想将事情闹大,听谢云起如此说话,便朝台上施礼道:“洛姑娘,此事实属误会。在下方才听人说,只要谁的功夫好,拿了那个河灯,那个灯就是谁的,所以在下才上台献丑。”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在下已有妻室,在下的妻子江芷容很喜欢那个灯,所以在下才想拿到河灯!”
洛小小闻言,登时脸色煞白,神色颓然,一步步向后退去。
他竟然有妻子……身子一晃,差点摔下台去,幸亏灵岫一把将她扶住。
这姿态,真是难看极了!
她以为老天在最后一刻,天降奇缘赐福于她,没想到老天只是耍了她一把!
她抬手指向席尚:“你、你……”话未说完,手抚额头,晕倒在灵岫怀里。
洛府众下人慌作一团,江上玄再顾不得席尚,跃回台上去看洛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