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浮华人间春梦短,酒痕无限(下)(1 / 1)

古城晚秋 常想 2584 字 8个月前

一连下了几日绵绵细雨,屋子里成日拉着帘子,晨昏白昼不分。素弦养着脚伤,也不能活动,连日里坐在**看书打发时间。下午青苹进来,拿青瓷小碗盛了牛骨汤:“小姐,整整炖了一天了,趁热喝吧。”自从她那次以为素弦快不行了,在她耳边倾吐了一大堆的心里话出来,就一直担心素弦真的听了去,定要对她打击报复,所以往日的气焰消了不少,对素弦也恭敬许多。倒是素弦仍旧淡淡的,对她的态度不温不火,但是越是这样,青苹心里就越发忐忑。

素弦合上书,抬头问道:“许久没听见房檐滴水了,雨停了么?”看青苹点头“嗯”了一声,吩咐道:“那烦你把帘子拉开,窗子也半开一下。”

她掀开紫纱幔帐,顿时一股清新迎面扑来,又问:“青苹,天边有彩虹么?”

“嗯,是淡淡的一道彩虹。”青苹把象牙白的绒布帘子挽成花结。

素弦喜道:“太好了,一会儿你扶我去看。”

青苹回过头,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不妥吧,大少爷关照要你卧床静养。”

素弦似乎没有听到,又吩咐道:“我有点发困,端些咖啡上来。”

青苹低下头,牙关紧咬着,尽量将自己的怒意掩起,径自去了,不多一会儿又返回来,堆了满脸的笑容:“小姐,你看看谁来啦?”

霍裔风拎着个大红色圆盒子走进来,忽然门口又蹦跳着进来一个小孩子,手里抱着好大一束玫红的康乃馨,几乎把他的小脸完全挡住。

素弦惊喜地回不过神儿,那孩子小鹿般蹦蹦跳跳地过来,稚嫩的童声道:“素弦姑姑,祝你早日康复。”

她高兴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家庸?你怎么来了?”她迫不及待地接过花束,然后细细瞧着他的小脸,他似乎比那日在墙头见到时又长高了,粉扑扑的小脸蛋直叫人忍不住想捏捏,他的小鼻子软软的,跟姐姐的简直一模一样……

一旁的霍裔风笑道:“这小家伙见我拎着礼盒,说是雨好不容易停了,非要跟我一起出来。看来啊,带他出来还真是对了。你看,素弦姑姑看见你多开心啊。”

青苹端了水果点心过来,一样一样摆好,素弦唤她拿巧克力来。青苹低头的时候暗暗侧目,递了个警示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太过激动,以免引人猜测。

素弦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强烈,却也很难抑制见了亲人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她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家庸真乖,谢谢你送给姑姑的花。”

“嘻嘻,是二叔买的花呢,他教我送给姑姑的。”家庸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道。

霍裔风笑道:“我们家庸有这份心意,素弦姑姑当然开心了。来,你去帮姑姑把花插到花瓶里,别让她一直抱着好不好?”

家庸点点头,抱起花就跑到壁柜旁边,壁柜有点高,他踮着脚才够着花瓶。

素弦忙道:“家庸,小心摔倒!”满面都是紧张和担心的神色。

“没事,他在家里比这高的都够到过。男孩子嘛,要放手让他锻炼。”霍裔风道。他看向她的脚踝:“你的伤怎么样,消肿了没有?能不能活动了?”

素弦正笑眼看着家庸,道:“按时擦着药,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疼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打开,金丝绒布上摆着一个别致的茶色小玻璃瓶。

家庸跑了回来,指着那瓶子道:“哇,这是爸爸那天拿回来的呢。”他笑着道:“没想到我们洋行里就有熏衣草的香水,所以就让大哥取了一瓶。”

她接过香水瓶,拧开盖子轻轻闻了一下,果然味道清新怡人,如是置身自然之间。

“裔风,谢谢你。”她对他温婉一笑,他亦是含情脉脉地看向她。

家庸这时插话道:“素弦姑姑,你和我二叔是不是一对儿啊?”仰着头,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情。

霍裔风拍拍他的脑瓜,笑道:“小鬼头,你看呢?”

家庸眼珠一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看嘛,二叔特别喜欢素弦姑姑。素弦姑姑,你喜不喜欢我二叔啊?”

他童言无忌,素弦倒红了脸:“素弦姑姑喜欢家庸。”

家庸露出很开心的样子,拉着她的手嚷道:“素弦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儿吧,放晴了外头可舒服了。“

霍裔风赶忙一把拽住他,生怕他拉扯到素弦伤处。

素弦笑道:“没事的,好长时间没出去透透气了,叫他这样一说,倒还真想出去看看。”唤道:“青苹,帮我拿双鞋过来。”

一双素色绣鞋拿来,她欲弯腰去穿,他已从青苹手里接过鞋来。她忙道:“这可使不得,裔风。”

他温润一笑:“你是伤号,听我的。”他小心地抬起她受伤的脚,小心翼翼地把鞋套上,轻轻别住扣带。

他背着她下了楼,从公馆的西门出去是一个小花园,这个季节花儿开得正好,雨后阳光明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别样清新。

他蹲下身,她慢慢从他背上下来,一只手撑在他的手臂上,试着走了两步,步伐不太稳,脚踝的伤处隐隐发痛。

她看着他关切的目光,笑道:“还好,能走动了。”

于是他搀扶着她,沿着鹅卵石小道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不远处的砖墙下栽着一架葡萄,满墙都是明艳艳的鲜绿,架下有一个绿色的小秋千,家庸一眼望见便奔跑过去,起劲地荡起来。

素弦忙唤道:“家庸,小心点啊!”

她目光流出母亲般的慈爱,霍裔风不禁笑道:“素弦,你将来做了母亲,一定会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便像是脚边的芍药一般,瞪了他一眼:“乱说话。”

他笑着道:“我还没说完呢,你呀,肯定特别溺爱孩子,看来这棍棒教育的重任,就得担在我身上了。”

她急了,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讨厌,再浑说,我可要生气了。”说着便径自向前走,霍裔风担心她又跌倒,两只手臂向她的肩膀扶去,她整个人都被他的怀抱环着。她的脸越发红了,他仍是微笑着,轻轻向她的脸颊贴去,然后靠在她的耳边,小声道:“我错了,好不好?”

她出了一身冷汗,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只努着嘴瞪了他一眼。

他们继续散着步,她看着家庸小猴子般地上蹿下跳,他健康、活泼,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孩,她欣慰地笑了,又看着看着,眼角就突然间湿润起来。

“他正是好动的年纪,管教起来太费劲了。”霍裔风望着他道,“他喜欢你,以后我常带他出来和你玩,好不好?”

素弦道:“当然好。”她听出他话里另有深意,问道:“可是,为什么呢?他在你们家不开心么?”

霍裔风道:“那倒不是。家里人都喜欢他,宠着他。可我总觉得他缺少母爱。大哥和大嫂感情很淡,平日里话都很少说。大嫂沉默寡言,家庸很怕她。大哥每天忙着打理生意,也没有太多时间陪他。”

素弦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沉,想不到她大少奶奶抢了别人的孩子来,竟不尽母责,顿时气愤不已,沉声道:“孩子缺乏母爱,对他的成长不好。”

霍裔风叹了口气,他知道家庸并不是大嫂亲生,这事情缘由太复杂,他也没有明说。

家庸喜滋滋地跑过来:“素弦姑姑,我刚才看到那棵梧桐树干上有只蝉呢。”又摇着二叔的胳膊嚷着:“二叔托着我我就能够到了,二叔陪我去嘛。”

素弦笑着对霍裔风道:“你去吧,我站在这里不碍事。”

他点点头:“小心点。”

家庸拉着他二叔跑到梧桐树下,霍裔风把他高高地抱起,他瞅准了,伸出小手去够,揪到一片肥大叶子,一松手,满树都掉了水珠下来,只得仓皇把头捂住,再一看,哪里还有蝉的踪影?

“又下雨了。”家庸懊恼道。

霍裔风笑道:“傻孩子,那是梧桐树上积的雨水。你听,是蝉叫,它一定还在不远处。”

家庸从二叔怀里下来,仰着头四下寻摸,突然目光锁定在葡萄架下的一个竹簸箩上,里面放着一把修剪花枝的大剪刀,刀柄处停着好大的一个绿螳螂。他蹑手蹑脚地过去,正准备捉了它,突然听见素弦在后面惊声喊道:“家庸,不要!”

那螳螂嗖的一下便跳到草丛里,再不见踪影。家庸嘟着嘴看了素弦一眼,又追到墙根去寻。

霍裔风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回头看向素弦,她双目惊恐地圆瞪着,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害怕的神情。她一急就要跑过来,雨后地滑,要不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她的脚肯定又要旧伤复发。

他单膝跪在地上,她斜倚着靠在他怀里,几乎站不起来了。他拍着她的背心,安慰道:“没事的,素弦,你太紧张了。家庸都六岁了,捉个小虫,摔一下也没什么。”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簸箩,现在她的头脑完全懵了,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就脱口喊出来,她想自己刚才的样子一定像极了疯子。

他心里自然是极其难以理解,顺着她的目光向那边看去,碧绿的葡萄藤,下面是一个竹簸箕,装着一把剪刀。想来她是怕孩子只顾扑螳螂,不小心摔倒会跌在剪子上。

可是她刚才的样子还是把他吓坏了。

他突然就想起前几天送素弦回家后,自己又返回了西医馆。那位文森特医生是他的老校友,据他说素弦很怕火,尤其是烧起的熊熊大火,根据张晋元的说法,她会面色大变乃至失去理智。她接受过文森特的治疗,但是效果不甚明显。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才会如此怕火?而刚才,又是什么激起了她的反常,难道是……剪刀?

这晚,霍裔风回到家中,趴在书桌上想了好久,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他想理个头绪出来。他想起和她在雾里初次邂逅,在大榕树下他正式向她告白,咖啡厅烛光下的愉快畅谈,再到江上泛舟那一次情不自禁……的确,自从相遇那一刻起,她便占据了他的整个头脑,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对她好,如何让她爱上自己,至于其他,他从来没有多想。人说恋爱中的智力会降低,那么他自己便是一个典型。

她同她的哥哥一起,从外地来到这里,她怕火,一定是受过一些可怕的刺激导致,她爹娘为什么放心她随兄长到一个陌生地方去?而张晋元身家不凡,一开始做的就是大手笔大投入的玉器生意,与霍家竞争地皮,还从银行贷了大笔款子。这一切看似寻常,可这寻常背后,似乎总有些地方值得深究。

正纠结着,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裔风,还没睡么?”

是大哥的声音。他起身开了门,只见他手里端着一个椴木盒子。

“这是你要的九补安神汤,帮助睡眠的。”霍裔凡把盒子交到他手上:“将近凌晨了,早点安置。”

“大哥。”霍裔风叫住他,“我心里烦闷,你要是不困,就陪我聊聊。”

霍裔凡爽快道:“好啊。”便叫丫鬟端了茶来,此时夜深人静,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柔光台灯,兄弟二人便在沙发上坐下。

“家庸说你今天带他去看张小姐了,张小姐的脚伤好些了吧?他还跟我说呢,素弦姑姑对他很好,他很喜欢她。”霍裔凡笑道。

“好得差不多了。素弦喜欢小孩子,既然家庸喜欢,我以后常带他去。”

霍裔凡看见弟弟神色黯淡,只当他是为不能迎娶张小姐进门而愁苦,便道:“这两天你们警局也忙,家里的事也没对你说。你听说北岭玉粱山那边发现了一个不小的煤矿吧?我想着如今世道不太平,战乱是免不了的,且不说煤矿的开采权竞争激烈,就算竞得了,也保不准要赔进去。现下还有陶家在跟我们竞争,我原本是想放弃了的。可是你知道娘她憋着口气,一定要与陶家较之高低,我一开始还左右为难。”

霍裔风道:“娘她是老脑筋了,大哥,你别在意。她一定又骂你了吧?明天我就去劝她。”

霍裔凡道:“我还没说完。你知道么,昨天张晋元来找我了,说要和我们霍氏联手竞争煤矿的开采权。”

霍裔风疑惑道:“他?开采煤矿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他竟有那样的实力?”

“是啊,当时我也有所疑虑。可是他带的律师拿了合同出来,股份是四六开,他四我们六。这样一来我们的财力便大大加强,定然能赢过陶家。”霍裔凡道。

想不到张晋元的实力还远远不止他所认识到的。这个张晋元,先是深藏不露,现在又亮出如此大的手笔,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

“我想来想去,这是件好事。”霍裔凡又道,“老二你想,如果我们和张晋元合作成功,在和陶家的竞争中胜出,那么张家在娘心中的地位,一定能与陶家相当。到时候你提出娶素弦过门,也是顺理成章的。”

“这个张晋元也真是一番苦心啊。”霍裔风却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问道:“哥,你在生意场上久了,阅人无数,你觉得张晋元这人怎样?”

霍裔凡眉团蹙起,思忖了片刻才道:“你的担心没有错。我和他虽没有深交,但是单从与他几次接触,就觉得此人不一定可靠,说话做事总是端着一副架势,我有一种直觉,他并不简单。”

“既然如此,我们何必要与他合作?你我兄弟所见略同,我虽钟情素弦,却对她这位哥哥没什么好感。”霍裔风道。

霍裔凡看向二弟,语重心长道:“裔风,其实作为兄长,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能有美满的婚姻。张小姐落落大方,秀外慧中,是个有思想、有个性的姑娘,和你也般配。所以,即使是冒了风险,我也心甘情愿。张晋元无非是想利用你和素弦的这层关系,尽快在临江站住脚,咱么霍家既然有心结这门亲,索性遂了他的愿去,也无非是多了个生意伙伴。”

霍裔风知道大哥素来是为他着想,然而这合作开采煤矿的事情太突然,他又刚刚发现素弦的奇怪病症,一时就更加难以抉择。而霍裔凡又何尝心里不忐忑,如果不是张小姐与二弟的这一层关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与一个初次打交道的人,轻易便签署这么大的合作项目。

一时间,兄弟俩都陷入了纠结的沉默之中。